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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锦官明月亮如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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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刃传
(一锦官明月亮如雪)
飞花公子并不像花。
他像剑,像一柄用普通的鞘藏起来的利剑。
他长得也不出众,五官平常,气度温和。
但大理城外,他一柄青竹箫,独战魔教六名掌令使而大胜;其时乌丝如缎,长衫胜雪,梨花纷纷而落,武当掌门玄天道长赠与雅号“飞花”。
于是“飞花公子”燕轻裘的名字让黑白两道都不敢小觑。
“魔刀”慕容哀不用刀。
他用剑,一柄“快意秋霜剑”十年来饮尽人血。
他剑眉深目,一副好皮相,却面带邪气。
八年前,魔教左护法龙潜叛教投身正道,被执掌刑堂的慕容哀灭了满门,还一把火烧了整个“潜心园”。当时漫天朱红,他手执长剑,倒提人头立于庭中,烈焰舔尽背后衣衫,露出皮肤上一柄血红的弯刀;前来围剿的峨嵋弟子见之惊呼“魔刀”。
于是江湖上便多了一号令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人物。
这两个人虽不能说是冤家对头,但也绝对没办法凑在一起。
然而造化之所以奇妙,往往就是将最无可能的事变成现实。
现在正是三秋之末,然而蜀中成都府却不像北方那样遍地冷霜。树上的叶子尚未落尽,偶尔还有一阵阵桂花香,在一些豪门大户中,小姐绣楼下的菊花犹在怒放。
过了武侯祠东面的小街,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平常安安静静地倒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是大门上那块“秋香别院”的牌子擦得特别干净。左右邻舍都知道主人家姓唐,是个圆脸和善的中年汉子,最爱菊花,秋天花香馥郁的时候,他就来长住上一阵。周围的老少都或多或少地收到过他赠与的秋君子,因此关系和和睦睦,在他离开时都会替他留心,防火防盗。
这日晚上,宅子后花园里悠悠扬扬地传出了笛声。李秀才一听便知道,唐老爷必定又在赏花自娱。他的后窗正对着唐宅的园子,无端端倒很享了些耳福。听了一会儿,秀才正要关窗,笛声忽然嘎然而止,紧接着那边窜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高亢,把他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又传来了了唐老爷的怒吼,夹着锵锵两声。唐老爷绵厚的声音就像被切断了一般,猛地没了。
李秀才虽是读书人,胆子却不算小,当下就奔出门,直扑唐宅后园。
透过镂空的石窗,他清楚地看到在姹紫嫣红的菊花丛中,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侍婢和家丁的尸体,而唐老爷一身紫锦袍被血染得红透了,身子歪在竹亭中,一个黑衣人正慢慢拎起他的首级。
李秀才吓得一跤坐倒,那人转过脸,赫然露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李秀才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冲出巷口,大叫“杀人了——”身后的黑衣人轻轻一跃便落在他面前,刀柄一挥,结结实实打在了秀才脸上,身子单薄的李秀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和三颗牙齿,就此昏了过去。
锦官城里最大的酒楼名唤“凤来”,每日进进出出的客人少说也有五、六百,什么大小事都一件不落地汇集到这儿。而今日谈得最多的,就是昨晚唐宅的血案。
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子唾沫横飞地描述着:“哎呀呀,您是没看见呐,那一地的血啊,就跟泼水似的,花盆酒杯什么的都打了个粉碎,那死人到处都是,啧啧……”
同桌的人入定了一样,个个听得是瞠目结舌,连路过的小二都顿住了。好容易经掌柜的一声喝斥,才慌忙把菜送到隔桌的白衣客官面前。
十几岁的少年面红耳赤地连连赔不是,白衣人温和地笑了笑,用官话问道:“那几位先生说的可是‘秋香别院’的命案。”
“正是呢!”小二巴结地凑上前,“听口音客倌是外地人,莫非也知道那个地方吗?”
“路过。我到贵地有三天了,这事刚从路人口里听说。”
“哎呀,公子您看,这事儿可真怕人!”小二的嘴立马像撕了封条,“宅子里上下二十余口人,全给杀了,唐老爷连头都叫人割去了!听说凶徒还只一个人,那不是妖怪么?”
“你怎知是一个人呢?”
“李秀才看见的呀!说是戴了个阎王的面具,活像个鬼!”
“面具?”
“要我说,一定是‘魔刀’慕容哀干的!”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端着酒插进了他的对话。小二瞟了瞟他背上的大刀,偷偷溜下去了。
白衣人倒不以为忤,优雅地让出一方空座:“兄台何以知之,在下愿闻其详。”
操着北方口音的刀客,大大方方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扯开嗓门:“江湖上不是早就传开了么?山东金鹏镖局的‘铁头’杨威,京城‘探花手’王效,淮南断玉枪郭大雄……加上这次的唐门老十六,十三个响当当的人物,在四个月里都于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还给斩去首级!这不就是那厮一贯的做法么?”
刀客顿了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面这人,发现他貌不出众,但一头乌黑丝滑的长发却十分抢眼,只用一根碧玉簪子牢牢绾住了,双眼中隐隐有温润之感,虽然天寒,修长的身子上也只罩了件单薄的白衫,腰间的青竹萧分外醒目。
刀客心中隐约想起了什么,但是也没在意:“我看你也是练过内家功夫的,想必在江湖上行走时听过他的名号吧!那魔头八年前的得名一战和如今一连串的凶案没什么区别!”
白衣人颔首:“是,看起来手法倒是相同。”
“尸首上全是剑创,况且都是一剑封喉!他娘的,这不就是他‘啜血剑法’中最出名的一招吗?”
白衣人笑了笑:“兄台对这几桩大案倒是清楚得很呐,不过在下的看法却与兄台不尽相同。”
刀客一拍腿道:“哎呀,文绉绉的!你直说便是了!”
“请兄台细想:若真是慕容哀杀人,又屡次戴着面具,就表明他意图隐藏身份!那何苦要用自己的独门剑招落人口实呢?”
刀客粗犷的脸膛上显出一瞬间的愕然,随即大笑起来:“有道理,有道理!嘿嘿,小子,你可真行啊!”他拍拍胸口,“我叫‘□□’李九,咱们交个朋友吧。”
“幸会,幸会。”白衣人笑得如同春风拂面,“在下姓燕,燕轻裘。”
秋香别院的案子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让知府焦头烂额。
苦主姓唐,这就一大麻烦。
虽说江湖上的恩怨仇杀与官场向来无干,但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地头蛇,他的乌纱帽也不甚安稳。好在今日唐门遣人来知会,此事由他们自己解决。知府立刻连连应允,并将所有事宜办了交接。
因此,当燕轻裘来到秋香别院时,除了官府的白色封条,连半个差役的影子都没看到。
被浮云遮蔽的微光把这幢普普通通的宅子照得有几分阴森,但飞花公子的乌发白衫却不相称得透着温文的味道,就像此刻他是去赴友人的夜宴,而不是要进入溅满鲜血的空屋。
燕轻裘双腿微抬,像白鹭一样轻飘飘地跃过了围墙,无声无息地落在青砖地上。
尸体早已经被移走了,干干净净的回廊中有一些抛洒的血迹和打碎的盆景。柔软的白布靴避开这些东西之后,踏进了花园。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夹在夜风中钻进了他的鼻子,他掏出火摺,将半截掉在地上的蜡烛点着。
地上大滩大滩的乌黑印记昭示着昨天晚上的惨烈,而手中切口平整的断烛和七零八落的残菊则表明主人曾用尽全力抵抗。
燕轻裘走到竹亭的立柱旁,细细看着齐人高的三个小黑洞,左手运劲一拍,三枚透骨钉跳了出来,落在地上。青石桌上夜有些整齐显眼的白色凹痕,指甲盖一般大小,很容易看出是铁蒺藜留下的。
老十六的确不愧是唐门子弟,暗器的准头、力度都算上乘。只可惜对手的身法更快,他的暗器不但全部落了空,反而削断了不少珍品菊花。最后他被对手逼至亭中,斩断了脑袋。以地上和周围的痕迹看来,两人最多不过过了一、二十招。而江湖上能在一、二十招内致唐门老十六于死地的人,屈指可数。
燕轻裘叹了一声,捻熄手中的蜡烛,正要转身离开,脑后忽然掠过一丝冷风。
他身形一动,右手已掏出腰间的青竹萧,舞出一道圆弧,挡住面前的攻击,接着又退出十数步,朗声笑道:“真是性急的朋友!怎么一言不发就动手啊!”
对方哼了一声,收回了剑,站住了。
原来是一个身着黑衣的陌生人。
燕轻裘打量着这个人;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依稀能看出英俊的轮廓,漆黑的长发未绾,眼睛里泛出清冷的神采。他整个人静谧地站在阴影中,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但却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股戾气。
飞花公子抱拳施礼:“在下燕轻裘,不知何处得罪兄台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却没有起伏。
燕轻裘依旧微笑道:“唐兄见谅,我不过是听说贵府出事,特来探望!”
“谁跟你说我姓唐?”
“哦,”燕轻裘背手而立,“那我俩皆是闯空门,兄台何必用主人家的口气质问我。”
黑衣人低低地笑了声:“想不到飞花公子是如此有意思的人。怎么,难道你也对唐家的血案有兴趣吗?”
“不是对唐家,而是对‘魔刀’慕容哀。”
那人黑暗中的眼睛仿佛闪过一簇火花:“怎么,向来做世外散仙的飞花公子也对五大世家的一万两悬赏垂涎三尺了吗?”
“别误会。”燕轻裘并不恼,“在下可没那么大本事,况且……我认为这些案子并不是慕容哀做下的。”
黑衣人哼了一声:“你又如何知道……”
燕轻裘正待开口,忽然侧过耳朵,“啊,这次好象是真正的主人来了。兄台,我们该走了。”
话音未落,几个明晃晃的灯笼夹着劲风从回廊中窜出来,四个穿着绿色长衫的青年戒备地望着庭中一黑一白两个人。其中年纪稍大的一个人踏出一步问道:“朋友,这里可是唐家的产业,你们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燕轻裘倒依旧镇定自若,彬彬有礼地走上前,说道:“抱歉,在下燕轻裘。听说贵门十六爷被害,且与北方十二豪杰之死如出一辙,所以特来查看。之前没报与贵门主知晓,万望海涵。”
年长男子看着他的白衫、乌发和手里的青竹箫,脸色顿时柔和了许多:“原来是飞花公子,失礼了。公子若能指点一二,唐门上下就多谢了。”
“客气,客气。”
他又转向了对面另一个默不作声的人:“不知这位是——”
黑衣人缓缓走到了光亮的地方,露出俊逸不凡的面孔和右手上的剑;一柄通体银白的剑,连剑鞘都如晶莹的冰雪,一尘不染。
青年脸上刹时血色尽褪:“‘快意秋霜’!你是……”
“慕容哀!”
他身后的三个同门大叫起来,六枚铁蒺藜夹在叫声中射向黑衣人。但银光一闪,叮叮几声过后,淬毒的暗器全成了碎片。
唐门子弟脸色发青,右手拔出兵刃,左手又扣住一把暗器。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燕轻裘愣了一下,暗暗叫苦:若真动起手来,这四个小辈根本不是“魔刀”的对手;而素来与唐门甚为客套的他少不得要多多相助,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然而黑衣人却动也未动,薄薄的嘴唇扯出一抹嘲笑,随即身形一晃跃上屋脊,如大枭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绿衫青年们吃了一惊,却也松了口气;好容易这魔头自行离去,总算免了场撕杀。但飞花公子为何会与他同时出现在这里……
燕轻裘叹了口气,看着他们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便知事情已糟。
他匆匆一抱拳:“今日之事,望诸位切勿见疑,日后在下一定向贵门主说明原由,先告辞了。”
不等四人回话,他便紧跟上慕容哀,朝城郊奔去。
月钩忽明忽暗地在云层中穿行,树影婆娑,斑斑点点地映在一黑一白的两个人身上。
“魔刀”和“飞花公子”在江湖上成名都已经七、八个春秋了,虽然所擅长的武艺一为剑法,一为棍法,但是轻功却不相上下。大约半个时辰后,两人同时在淙淙流水旁停下了脚步。
燕轻裘看着黑衣人丝毫未变化的脸色,心中暗暗赞了一声,随后笑了笑:“真是想不到啊,今夜在下居然能和大名鼎鼎的‘魔刀’相携出游,实在是三生有幸。”
慕容哀望着这书生一般的男子,冷冷一笑:“飞花公子,好听的话都省起来。你是少年侠士,我是嗜血魔头,实在没必要套近乎。你到底想干什么,趁早说了吧。”
“慕容兄何必距人于千里之外呢?”笑吟吟的白衫青年风度仍旧是极好,“其实在下对慕容兄的武艺一直很景仰,而且也从不认为慕容兄是一十三桩血案的元凶。今日能够和慕容兄相遇,正想讨教,切磋切磋。”
慕容哀挑高了眉毛:“哦?你还真要找死!”
“非也,非也。”燕轻裘连忙辩解,“请慕容兄千万别误会。我只是对‘啜血剑法’很感兴趣,想一试深浅罢了。我们比试五十招,点到为止,相信慕容兄一定不会伤到我的。”
“万一我失手呢?”
燕轻裘却丝毫不惧:“若是连自己的独门剑法都不能做到收放自如,那‘魔刀’岂不是虚有其名?”
慕容哀眯起眼睛,并未答应。
“这样吧,若是慕容兄赢我而未伤我,在下愿奉上酒宴一桌聊表谢意。”燕轻裘又想了想,“要不然再加上《平沙落雁》一曲如何?”
慕容哀的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我会很小心,不弄断你的竹箫……”
剑走轻灵,凡剑客,其身手必然十分敏捷。燕轻裘虽非习剑之人,但竹箫舞动起来也与剑的刺、削、劈、挑甚为相似。他的身子在月光下就如同飘飞的花瓣儿一样,变幻出极为优美的姿态,举重若轻地化出慕容哀的剑招。
而魔刀也发现这个并不张扬的男子将自己或为凌厉、或为阴狠的剑锋一次次挡在碧绿的竹箫前,虽然只顾防守,但隐隐有以守为攻之势。
这是很多年都难以寻到的好对手!
一股热气从胸口激扬出来,慕容哀舔了舔嘴唇,手中的剑竟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一时间冷风不断。
燕轻裘的脸色早已正敛,全神贯注于面前的黑衣白刃。慕容哀的剑法与他想象中大不一样:除了剑者原有的流畅与敏捷,每次的出剑时的狠绝,回剑时的速度与方式,都大大异于其他任何剑客。
两人你来我往已经渐入高潮,燕轻裘皱起眉头望着慕容哀:此刻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竟然隐隐泛出了血光,杀气大炽,“快意秋霜”扫出的银光接连不断地擦过他的耳边,颈项,甚至胸口,快至五十招时攻势更盛。燕轻裘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个错误;想让“魔刀”不伤人,真不亚于要猛虎食素。
眼看银剑又险险欺到左肋,他横箫欲挡,剑尖却突然从竹箫内侧斜刺上来,直指咽喉,快得让他来不及后退。
燕轻裘大骇,正在暗叫糟糕,却感到颈上冰凉一点。
原来慕容哀只是将剑尖轻轻抵住了他的皮肤,丝毫不再进一寸,那张俊美的脸就在不过半尺的地方露出笑意。
燕轻裘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他收了箫,长长地一揖:“佩服,佩服。莫说慕容兄剑招奇绝,但是凭这能在顷刻间收回剑气的功夫,在下已经无话可说了。”
慕容哀收剑回鞘,散乱的长发垂下:“既然如此,我就等着飞花公子的好酒美食和《平沙落雁》了。”
“是。半月后,杭州西湖‘翠坊’,在下恭候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