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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嫌隙 ...

  •   三月天,孩儿脸。方才还艳阳高照,不过转瞬之间便乌云四起。

      李记绸缎铺,三五位官眷模样的人,由丫头陪着挑选布匹,另一头,一位货商装扮的青年男子,直勾勾盯着热情招待的李掌柜,惹得在场之人频频侧目。

      世风日下啊。

      终于几位官眷拉着丫头飞也似地跑开了,留下李掌柜长揖到底,“这位公子,不知有何指教。”

      货商凑到李掌柜耳旁,低声道:“三尺蜀锦,三尺半云锦,再来一匹秋香色缎子。”

      李掌柜长揖的身子还未起来,即刻揖得更低了。

      终于来了。

      原来,打从冬雪被丢出去做了试探之后,不管李记绸缎铺,还是州西瓦子,凡是十三卫手下的据点,可都等着呢。

      等着见见这位困了公子月余之人。

      半个时辰之后,李掌柜在连通内堂的廊道上等到了来人,翰林院编修王硕,半炷香功夫后又等到了杨玠。

      招呼二人在四方天井之下宽座,上来茶水,便连同货商一道,在廊道上守着。

      王硕和杨玠二人相对而坐的四方天井,乃是之前秋合来此,听见春娘子说杨玠胡话的地方。

      四下暗暗无光,天穹之光从四四方方之地投射下来,照在二人头顶,越发显得四下空无,仿若天地之间仅此二人。

      闲话几句,王硕单刀直入,“杨侍卫可还记得冬雪姑娘。”

      虽是在问话,可言语神情哪里是问话模样。

      杨玠听得明白,这是王硕在露底,冬雪在他手上。

      “不知王翰林为何对我公主府之事如此上心。”

      若是在兴国寺那夜,王硕听见这样的话,还有几分气性,可眼下却是什么也没有。

      只是看了杨玠好几眼,而后很是平静说道:“杨侍卫不必如此关照于我。此前在兴国寺,以及大殿之上的弹劾之举,多有得罪,”说道此处,起身朝杨玠行礼,“还望杨侍卫且饶恕则个。”

      这一记礼行得,杨玠险些捏碎手中的杯盏,不经意间深吸一口气,方才平稳回:“王翰林这是作何,我杨玠向来不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无需如此才是。”

      这看似情敌的二人居然开始有说有笑,颇为相得。

      好生怪异。

      来来往往好一番功夫之后,杨玠久久不入正题,王硕见状知他尚有防备之心,径直说道:“京城诸多绸缎铺,这李记绸缎铺可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存在,杨侍卫就不好奇,我为何会相约此地。”

      杨玠也见好就收,“这月余,辛苦王翰林了。”

      王硕认下了派人守着杨玠各处据点之事,杨玠也出言说道早已知晓。往后可就好说多了。

      “杨侍卫不知还要在京城待到几时?”

      本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奈何杨玠心中有鬼,不得不多想。忍住想要从椅子上翻身而起的冲动,出言反问。

      “王翰林这话是何意?”

      王硕笑笑,不避开杨玠的打量,正襟危坐回视。

      一时之间,二人你盯着我,我打量着你,毫不避让,一点不退。

      王硕想起了上辈子的事,自然是将杨玠的老底看了个地儿掉;可杨玠却是没有这样的天眼,很是被动。

      “劳烦王翰林操心了,我虽身为内卫,却也是殿前司的人。如今成日操练,定然不日就要前往前线。王翰林乃是一介文臣,操心这样的事情,恐是不太妥当。”

      杨玠倒也有几分机智,调转话头说起了禁军近来日日操练之事。

      王硕:“三十万禁军,此番尽数操练,户部也在筹备粮秣。今上这是要先行派人前往西南剿匪?还是前往北三路镇压反贼曹斌?杨侍卫可知?”

      西南剿匪,反贼曹斌这样的字眼落入杨玠耳中,震惊得他瞳孔一缩。

      西南匪患现今朝堂上无人不知,可反贼曹斌却是从来没有之事。

      眼下的北三路不管暗地里如何波涛汹涌,可面上还是一派祥和之气。要不是他杨玠管着谍报,专司刺探之事,也不会知晓,州府出生的曹斌居然在招兵买马,意图谋反。

      王硕虽然出身陇西王家,可王家历来都是文臣,从未涉及兵权。

      这等机密要事,他王硕是如何知晓的。

      杨玠想到此处,不禁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岂料,王硕又是轻笑,“某乃陇西王家嫡长子,名硕,字伯潜,庆和十五年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

      还挺能唬人!

      这等消息,还用得着杨玠特意问出口!?

      “翰林说笑了!”

      衍玠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某此番前来,可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来的,报了家门,杨侍卫可是还未报呢?”

      这是在反问杨玠的身份了。

      此言一出,杨玠想到方才王硕问话——还要在京城待到什么时候,如此就差言明知晓他的身份了。

      “这等无关紧要的消息,翰林又是何时知晓的?”

      “不用怀疑,某已经说过,眼下带着诚意来投靠,有些话说得过于透彻,对杨侍卫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上门挑衅,还一副为了他好的模样,杨玠闻言险些笑出来,“既如此,翰林就来说说,如何个不好法?”

      王硕瞥了人一眼,“公主虽往日住在延福新宫,皇朝的富贵荣耀不曾加身,可她本性纯善,自认得百姓供养,最是见不得为了私利危害百姓之事。”顿了顿,又看了杨玠一眼,“如此,杨侍卫还要我说个什么?”

      眼下的杨玠,后背冷汗直流,湿了衣衫,额头也隐隐有汗。不想在王硕跟前丢脸,朝后一躺,没骨头似地靠在椅子背上。

      心绪翻涌,这王硕到底是谁,先是说起了他的身份,再又说起了留京的时日,末了提到公主。

      对他简直是了如指掌。此等人物,他险些怀疑这是他自己换了张王硕的面皮。

      “某诚心投靠,只愿公子为某送一封信给宴节度——”

      “如何?宴二公子!”

      说罢,王硕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杨玠跟前,不待人反应,就起身行礼告退。

      一副十足的投靠模样。

      独留杨玠在原地,脑瓜嗡嗡作响。没了,一切都要没了,原来开心快乐于他而言,不过是三五日功夫就会被上天收走的东西。

      杨玠全身无力,宛如一滩烂泥瘫在椅子上,枯坐到月上中天。还是守在外头的李掌柜见着不对劲前来问候,这才让人醒过神来。

      “公子,该回家了。”

      是啊,他该回去了,惹了公主惦念可就不好了。

      马背上的杨玠,也不牵绳,也不驾马,由着它前行三五步,再退个三五步,曲折着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好似如此就能避开困局一般,畏畏缩缩。

      终究还是到了府门前。

      还未下马就见着蔡叔等在门口,来回踱步,频频张望;杨玠当下心中不忍,打马上前,将缰绳交给旁人,拉起蔡叔。

      “这般晚了,蔡叔为何还等着,往后可不许如此了。今儿我是有事耽搁了,往后定然会早早地回来,绝不让蔡叔再操心了。”

      蔡叔粲然一笑,“公子跟我一糟老头子说这样的话做什么,我这多年,日日等着公子回来,早都习惯了,不打紧的。”抬头往内院努了努嘴,“公主可是担心着呢。”

      杨玠前行的脚步一顿。

      蔡叔以为他同公主之间出了什么差错,当下也不打算离开,反手拉着杨玠行到一处僻静之地,“仆虽没成过婚,不知夫妻之间如何相处,但常听人说起,这事,你让让我,我让让你,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事情不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可别昏了头了。”

      看着蔡叔一脸的担忧,杨玠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见着他不回话,蔡叔勾着背又朝内院努了努嘴,叫人赶紧的,傻愣着干什么。

      杨玠无法,只能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今儿是如何的,可是外头有甚要紧的事,回来的这般晚。”

      甫一进门,翠微就笑着出门来迎,杨玠不答,翠微自顾自说起了今日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有什么开心之事。

      絮絮叨叨一阵,杨玠的心情也莫名地安定下来。

      望着跟前欢欢喜喜的女子说道:“昭昭,月前吕太师议储,你可有何见解?”

      翠微一顿,“怎的想起来问这个?我是个外嫁公主,没有母家,没有姐妹兄弟的,谁是继任之君还于我有何干系不曾。再说了,吕太师如今追封显国公,可是不能叫错了。”

      吕家众人,除了留守京城的小辈吕守一,尽数退出朝堂之后,今上才假模假样地追封了个显国公,假得连带着能不能继承都没说个明白。委实过于刻薄了些。

      “陛下无嗣,而今的先帝诸子只剩下你与今上,于我们而言,不怎么要紧,可别人恐不是这般想的。”沉默良久,杨玠终是找到了一个继续下去的借口。

      翠微很想问问:你是在为谁效力,这般关心承嗣之人。然见着杨玠有些虚弱的模样,也就作罢。

      “阿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朝宗亲向来没什么权利,可眼下宗正福王世子,还有康王世子呼声最高,应当就是这二人之间。倘若不是这二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何人。”

      杨玠听罢,好似坐不稳,朝桌沿靠了靠。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男子方才问道:“要是其他人呢?”

      话已说到此处,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杨玠只能硬生生挨下翠微投过来的打量。那眼神,仿若重新认识他一般,带着些陌生和探究,唯独没有认可。

      “阿玠说得这是哪里话,既非宗亲,那便是谋朝篡位。届时生灵涂炭,各处征战饥荒,为了一己之利陷百姓于水火之人,如何能担得起继任之君,受得住天下百姓的拥护。”

      长在深宫,从未接触过朝政民生的公主,自然不会知晓王朝的腐朽于百姓而言的弊端,她简简单单地认为,换个君主,或许就不这样了。

      沉疴弊病,大厦将倾,如何是换个舵手就能解决的事情。

      杨玠以手抚面,剩下的话,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朝政荒废,百姓艰辛,不是那些可以随意说起的冬雪,眨眼可见的吕太师之流。翠微不明白,他也不打算让她明白。她的公主,才过了几日安生日子,就不必为了这等虚无缥缈之事再行劳神费力。

      内心秩序的重建,能不体会便不必体会。

      “昭昭,过来。”

      杨玠抬手,轻声唤着翠微。

      女子听见,有一瞬间的踌躇,而后才快步走到杨玠跟前,被人一把拦腰抱住。

      贪婪地呼吸着鼻尖传来的馨香,感受着女子的温暖,杨玠忍不住将头埋到翠微腰侧。

      他看见了,看见了方才翠微一闪而过的迟疑和犹豫。

      心慌得比今日接到王硕的相约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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