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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殉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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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大雪不断,府门口的石狮子也是满身白茫茫,失了往日的威严,好似个吃胖了的看门狗。直到今日才大雪初霁,满地积雪开始融化。这两个石狮子,不知怎的,竟先从眼睛处开始化雪。
远远瞧见,如同哭泣。
当朝永庆公主府上,一如往常又开始热闹起来。连接正院的一处侧门口,四个一身短打颇为精干的男子,双手交握守卫在门口两侧。
一个稍显斯文的男子偏头看看其余几人,忍了忍说道:“哥哥们,今日这是怎么的,都快午时了,怎的还这般清净。往日里这个时辰,里头那个老婆子早都……”
“闭嘴!”另一个年纪稍长,头领模样的男子突然出声,“没见过这么讨骂的。”
斯文男子闭嘴,低头看向地面,内里却甚是疑惑起来。
这公主府的正房住的自然是公主,可打从一年前开始,他们哥几个便守在此处,防着公主外出,说是关押也不为过,顶多就是地方宽敞点,膳食用心点。雇他们几个来守卫的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庆和十五年的探花郎,是名满大夏的少年才子,更是永庆公主的驸马。
是多年同公主日日夜夜在一处的枕边人。
男子想到此处,自觉为主子近年来的所作所为想到了因由。就好比是他自己,倘若娶了知府家的姑娘,日日在一处,起先定是觉得开心欢喜,可后来,总不能让一介娘们比过自己不是。定是得找个好好的出路,风风光光回来,在自家婆娘跟前好生炫耀一番,看她还能如何指着家世说话。
如今,主子就快回来了。不定是今晚还是明晚。
总归是快了。
突然,男子双眼放光,一脸喜气抬起头来,“哥哥们,主子这就要回来,驸马这称呼肯定是不能再唤了,哥哥们来议上一议,是换个什么样的称呼好呢?”
领头看了他一眼,却是没有说话。
剩下两人见状,纷纷笑起来。
“是得好好想想,没准儿今晚上城就破了,到时候主子回来,等着新帝登基之后大封功臣,怎么着也是个一二品大员,是要有个响亮的称呼。”
“听说主子在节度使跟前是个行军司马。”
正热热闹闹之际,院中的响动虽然迟了些,可并未缺席。
只听院中一人中气十足骂道:“外头几个不要脸的,老婆子我如今劝你们几个好好向善,不要跟着乱臣贼子一条道走到黑。那个狗东西先时在陛下跟前效力,如今攀着叛军的路子,妄图谋朝篡位,人人得而诛之,怎能给你们几个好的出路……”
侧门口的几人,从方才骂声响起的一刹那间,有身形一抖的,有松了口气的。堪堪四个人,愣是一场大戏。
眼下京城被节度使团团围住,新帝登基,指日可待,斯文男子想起这些,如何还受得了这老婆子的谩骂,当即扯开嗓子回:“你个老不死的还不消停,主子眼看着就要回来,到时候你这前朝公主跟前的老嬷嬷,还不知被扔到哪座山头的乱葬岗呢!”
院中的冯嬷嬷一听,顿时一口气没能喘上来,一旁的两个小丫头好生拍了拍后背,喘了口气之后,指天大骂,“你个不要脸的小崽子,贰臣跟前不起眼的跟班,还敢跟你姑祖奶奶叫板……”
冯嬷嬷虽然身为永庆公主的奶嬷嬷,但早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乡下人,此刻急上心头,多年前在乡间田野骂街的技能,瞬间齐齐涌入脑子。叉着腰,抬手指着侧门,一番妙语连珠,愣是将不到二十的男子骂得灰头土脸,一句不敢再说,还尤未停歇,继续着。
待到精力不济,喘气之际,方才在身边的小丫头,不知何时离开又转回来,在耳旁小声说道:“嬷嬷,事情已经办妥。公主已出门了。”冯嬷嬷听罢,更是喘不上气来,佝偻着背,弯腰低头,直捶胸口。
小丫头见状不妙,连声关怀,更是将嬷嬷扶到一旁廊下坐定,不断拍打后背。
须臾,冯嬷嬷长舒一口气,摆摆手,“你二人都去吧,我在这里坐坐。都忙去吧。”望着小丫头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冯嬷嬷才一手撑地而起,自嘲道:“老了,不中用了。”
走到正房跟前,双手抚上门框,来回抚摸,好似稀世珍宝,好似内有挚爱。几番不忍,还是眼眶微红打开房门。
一脚踏进来,第二脚却是迟迟在外,踮了许久,进来。
蹑手蹑脚走到圆桌旁,抬手抚了抚,这是公主往日接待亲近些女眷的地方;往西稍间走去,隔断处原本有个放花瓶的高脚木几,不知是哪一年的夏天,公主夜里起来被绊了一跤,驸马第二日便着人搬走了;进到内间,不远处的梳妆台,那是往日公主梳妆的地方……
一眼眼看过去,一件件抚摸,都是上好的器具,这才五年上下的光景,已然成了这般模样。
公主,她从小照看到大的公主,不会回来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冯嬷嬷在屋内呆坐片刻,轻轻地,如同魂魄般走到东稍间,抬眼望向房顶,是个粗壮楠木。
冯嬷嬷无声笑了。
她贱命一条,如今能有这样值钱的楠木送她上路,很是值得。
搬来一方凳,将白绫绕过楠木,再系了个死扣,试了试力量和高度,更是满意。如今公主已不想再做王家妇,那她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如此肮脏的地方,多待一刻,都脏了她轮回的路。
如此这般,冯嬷嬷满意地笑着,脸上却布满泪痕,踢倒方凳,望着摘星台的方向,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摘星台乃是京城的至高之所,是当年先帝为太后所建。拢共九十九级,取九九归一之意。先帝以此表示他对爱情的忠贞,可后来,还是爱上了她人。
当年的摘星台,虽禁军把守,却也挡不住百姓对于帝后爱情的羡慕。不知从几时起,此处便成了未婚小儿女求姻缘,已婚小娘子求夫妻美满的地方。待到后来,当今陛下出生,一襁褓小儿,先帝不畏人言封为太子,此处更是成为京城各家夫人求子嗣的地方。
如今才多少岁月,陛下不过四十来岁,御极也不过二十来年,往日风光无限,人来人往的摘星台已是枯叶满地,破败不堪。
永庆公主看着眼前的摘星台,从第一级慢慢望向最后一级,从人人羡慕到无人问津,如同她同驸马的姻缘。
可是耳边不断传来的朔朔北风以及城外的厮杀之声在提醒她,从她被关起来的那一刻起,从他背弃陛下投入节度使营帐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驸马了。
他原本姓王,是陇西王氏嫡长子,庆和十五年的探花郎,是当年的王翰林。
她认识的王翰林,隔三差五来宫中讲经学,称一声王侍读,王先生。每回见到他,都是一身绿色官服,如夏日清风,如月下劲松,温和中带着些许疏离,朝她见礼问安:“公主大安!”
隔上个三五日便能见他一回,见一回便能想上三五日,如此往复。终有一日,永庆公主鼓起勇气,同宫内的宗室子弟们一同上课,一同等着王翰林来讲学。
见得多了,难免就想得多。可永庆公主这般身份,如何能配得上陇西王家的公子。她是个克死双亲,被人仍在宫中自生自灭的孩子,算不上什么公主,她没有封号,没用名字,只有冯嬷嬷取的小名,翠微。
永庆公主这名号还是后来的事。
翠微想着自己的身份,觉得就这样能不时看上一眼已然很好。她不懂宫外之人如何,她只知道在整个皇宫之中,她翠微是个连外来的宗室子弟都能随意欺负的人。
王翰林那般清风朗月的仙人,与她隔着天堑。
可后来的某一日,翠微被人欺负,躲在广盛宫旁的小道上哭泣,万不料有人在背后突然柔声说道:“公主,世间众人众生相,慷慨者有之,怜弱爱贫者有之,残暴者亦有之,公主何必为了他人之过而伤害自己。”
“公主,乃是我朝最尊贵的女子。”
翠微听着,心跳如鼓不敢回头,呆愣片刻后僵着脑袋跑开。
她以为这已然是她离明月最近的一次。
可是再后来,他亲到陛下跟前说道要娶她。
翠微双耳发懵从延福新宫走到垂拱殿,看着跪在殿前的男子,她觉得话本里的神仙爱情也不过如此。
我默默念着你,哪知你也同样念着我。
不需要你开口,不需要我开口,风停雨住,就在这一刻你我都无比确信眼前人是心上人。
成婚之前,翠微被封为永庆公主,赐住太平坊一处前朝公主府邸。那时候的翠微,觉得她前半生的不幸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婚后的日子也确实如此,有情人之间的往来不过是你一言我一语,不过是我等你晚膳,你回我一句安心。
可后来,还是如同这摘星台一般,终有从繁华走向没落的一日。
那一日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记不清楚,说不上来。再往后,便是王翰林秘密出京。到了西南节度使叛变的军情传得世人皆知,翠微都不知行军司马是她的丈夫。
直到公主府的侍卫、侍女、厨娘都隐隐说起,翠微才惊觉,已经许久没有没见那个月下仙人的公子了。
直到一年前,公主府突然来了几个守卫,将正院各门围住,禁止公主外出,翠微方才知晓,回不去了,彻底回不去了。
如今已是围城的第三日。翠微不知军报,不知叛军如何,却知晓城内的禁军加上精壮男子也不过堪堪一万有余。粮草不足,军心涣散,能够苦撑三日已实属不易。
结束吧,都要结束了。
如同这摘星台,一同湮灭为好。
回忆过去种种,翠微已经走上摘星台最高处。她张开双臂,任凭北风和着阳光降落到身上的每一处。在这寒冬腊月的日子里,翠微难得感受到了一丝丝温暖。
她微笑着,拥抱太阳而去。
倘若有幸投胎,不论家世如何,不论人品才情如何,但愿能干干净净做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