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3、003

　　“刚才那是什么动静？”

　　李荨之一脸惊愕地望着天空，视野之中，只有无尽的黑色竹叶，其他别无一物。

　　“已经关上了啊。”持伞男子只得无奈地收起手中的雨伞，俯下身，拉起几近痉挛的少年的手臂，柔声道，“没办法。算我倒霉吧。你叫什么名字？”

　　迎着他难以描述的迷惑性表情，少年心中的恐惧突然烟消云散了。

　　“啊……李荨之。我叫李荨之。荨是荨草的那个荨。”他仰头说。

　　持伞男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好，荨之。听清楚了，我的名字是深竹，是寄居在这道林山上的竹妖。如果你不想死，就乖乖跟我来。”

　　二人互相对视之际，一团浓重的黑云从天边飘来，悄悄遮住了八月十五中秋满月的金色幽光。

　　霎时，竹林陷入无尽的黑暗。涌动在道林山附近的迷雾慢慢消隐，最后，也化作一阵清风，来无影去无踪般地消失了。

　　约莫一小时后，金坞村内，某陈旧古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荡的中药味儿，在黑暗中，它显得格外突兀。而李荨之就睡在某张碦硬的床上，腰板酸痛得难受，忍着痛慢慢睁开眼，只瞧见屋子里一片昏黄的烛光。

　　在竹林里遇到的那个青年男人正坐在桌边，用石质小锤捣着植物的叶片，见他醒来，青年男人捣药的动作也暂时停歇。

　　“什么味道？”李荨之的鼻子一松一紧。

　　“药草。”深竹将两根手指伸进药罐里，粘了一抹绿色的粘稠液体，掀开他的半截裤腿，上下涂抹着，“对你的伤口有帮助。”

　　药草接触到皮肤表面时略微有些刺痛。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傍晚竹林奇遇的事，连伤口的疼痛都忘却了几分，如今被这么一刺激，那看不透摸不着的瘙痒感突然令他大脑一阵充血，眼前一黑。

　　“嘶……”

　　由于头疼，从李荨之的嘴边漏出一声短暂的哀鸣。

　　一定是药草的副作用。

　　他抬起头，看到几根高大的木柱子顶起来的房梁，还有梁上整齐排布的檩条，墙角有一枚蜘蛛网，在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荧光，美极了。木桌的角被磨圆，看来有些年头，带了点人体的温度。倒是那根蜡烛寡白寡白的，莫名渗人。

　　“好了。”

　　深竹上完药，取下鼻梁上的眼镜，轻轻按压着鼻翼，像是有些倦了。

　　李荨之定定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找出一句搭话的台词：“你多少岁了？是不是我曾爷爷的同龄人？”

　　“喝下这个，就不会再头晕了。”

　　深竹并不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顺手端来一杯热茶，示意他张嘴。

　　“这里是哪儿？”李荨之却推开他的手，从木板床上坐起来，试图看清窗外的情景，“还是金坞村吗？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

　　“是另一个金坞村。”深竹道，“妖怪们居住的村落。每隔一月的月圆之夜，道林山上的通路都会打开一次，你正是那时闯进来的。”

　　妖村？

　　他有点难以置信地挠了挠后脑勺，问：“呃……那袭击我的那只黑狗，也是妖怪？”

　　“是。他叫食怨，性情幼稚了些，小心别惹着他。人类对他而言是难得一遇的玩具。”

　　听深竹的语气，好像也并不讨厌他。

　　李荨之点了点头，正犹豫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还沉浸在“见到真的妖怪”却有所顾忌的叶公好龙的状态，这时，窗面上的纸被闪耀的金光打亮了一瞬，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像烟花的亮光。

　　“外面在做什么？我好像听见锣鼓的声音了。”

　　“是祭仪。”

　　“祭仪？”

　　“就是妖怪们祭祀神灵的典礼。和外村的人类一样，妖村也信奉儒释道之学，每逢阴阳之门出现，村头的金氏家庙便会进行祭祀鬼神的祭典，由村内长老主持，歌手奏唱神歌，为村民驱鬼逐疫、祈福求佑。”

　　深竹的语气一直很平淡。对于人类闯入妖村领地一事，他只觉得麻烦，但完全没生气。他习惯了见到不合理的事情，从他小时候起，就一直在持续不断地目睹它们的发生，以至于现在他反而失去了对任何可能带来麻烦的小事件的发怒动机。

　　“请问我……可以出去看看么？”

　　李荨之举起一只手，怯怯地问。

　　“你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深竹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眉心，“以前可曾见过妖怪？”

　　“不曾。”李荨之马上回答，“但我喜欢读些乱七八糟的妖怪故事，而且你长得这么正直，很像漫画里的主角，肯定不是坏人。”

　　他本想夸深竹面相俊美，但转念一想，对方是妖，生得好看些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就把漫到嘴边的褒美之辞生生咽了回去。

　　深竹却皱起了眉头。

　　“我劝你还是有些危机感的好。”他放回药罐，房间里的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摇晃了几下，“直到下月通路开启之前，你都会被困在村子里，与妖魔作伴，一个不留神就可能会丢掉小命。丑话先说在前头，我只能收留你一晚，过了今日，你就必须自己解决衣食住行。”

　　“什么？”

　　这回答和李荨之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最初以为妖怪会把他炖了吃掉，但他们没有，所以他满心以为深竹会耐心给他讲述这把旧竹伞的奇闻异事，还一脸期待地看着对方。可深竹却没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独自在这种荒山野岭里死撑一个月……他现在可是身无分文的状态，手机还没电了，断粮断水，简直就是被饿死的前兆！

　　“很奇怪吗。”深竹的声音像是在批评他的天真，“我这儿可不是什么慈善团会。”

　　“团会”这个说法，现代人已经不怎么使用了。看来他果然是旧时代的人。墙边摆放着一堆罕见的旧式木工工具，还有几把漂亮的竹伞，和之前他在竹林里拿着的那几把有些相似，大约出于同一人之手。

　　“那边那个伞架子一样的东西……”看到如此新奇的手艺，李荨之马上转移了注意力，“是你做的？”

　　他的话音如此好奇而欣喜，生机勃勃。

　　深竹顺着他的目光向侧面望去，深红色的梨花木架上，静静地躺着几只半成品的手制竹伞，它们还尚未来得及缝上伞面，仅能看见光滑的伞柄和细腻的一圈伞骨。

　　对城里人来说，倒的确是个稀罕物。

　　“你是在说它？村人称它为‘簦’，古语为伞笠之意。”深竹走近伞架，抽出其中一柄，眼中写满了怜爱之色，“如你所见，我是一名簦匠。”

　　他说了一个李荨之毫无概念的词汇。

　　“又是簦……那只黑狗妖也说过这个字，但那是什么？对不起，是我孤陋寡闻了。”从李荨之的脑袋上冒出一连串问号。

　　“——咚咚咚。”

　　突然，从门口传来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话。

　　“有人来了？”听到这阵声响，李荨之终于紧张了起来。

　　如果这里是妖村……会不会进来的人也对他怀有恶意？

　　人们永远不能小看一个中二时期的少年脑子里能想象出多少画面群魔乱舞而毫无逻辑可言的幻象，在他们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可以带有恐怖元素，哪怕只是一只没人要的绣花鞋。。

　　深竹却一脸平静。

　　“是客人。”

　　“客人？什么，妖怪还做生意的吗？”

　　“不仅做生意，还要吃喝拉撒睡，人类有的我们一样不缺。我们是妖，又不是神仙。”

　　他一边顺口解释，一边解开了门上的木栓，拉开赭石色的旧门扇。

　　“——深竹！”

　　门被打开的瞬间，有三个大大的脑袋从门缝里挤出来，飞进了室内，一眼就瞟见了坐在床边的李荨之。

　　居然是三个小孩子。而且他们悬浮在半空！脚都没着地！

　　李荨之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中一人还嚷嚷着大叫了起来：“深竹！深竹！他是人类？你带人类进来啦！芒桂子婆婆不是说不可以随便带人到村里来的吗？”

　　仔细一看，三人都只有五岁孩童大小，身上分别穿着三种颜色的肚兜，活像从年画上走下来的胖娃娃。但李荨之绝对不会用“可爱”来形容他们。因为他们身上有种莫名的邪气，远远望去只觉阴森渗人。

　　“深竹不听话！要被砍掉小手指哦！”另外一人还嘎嘎地笑了起来，飞到深竹身旁，用胖乎乎的手揉着他的头发。

　　“嘘——轻声些，会被听见的。”深竹淡淡地比了比手指。

　　“深竹，我可以吃他吗？”

　　“不可以哟，他没做过坏事，不需要惩罚。”深竹说。

　　“呃，你们几位是什么妖怪……？”

　　李荨之很没底气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一听自己被谈起，三人都浮夸地笑了起来。

　　“我是阿金！”

　　“我是阿银！”

　　“我是阿里巴巴！我们是三胞胎兄弟！”

　　说完，他们还摆出了整齐的姿势，像是排练过无数次那样熟练。

　　李荨之愣了一会儿，突然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只有最后一个名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