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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决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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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苏怀袖称住在京中望潮观内,清净便于休息,推辞了云王让她留住云王府的建议,便抽身出府,在城内绕了几圈甩开身后或明或暗的尾巴们,找了家客栈换回女装,才回到容渊的旧宅。
才一入府,便被告知侯爷已醒,传了她几回了。
这西陵侯旧宅不比云阳侯府,内中各色人等皆知她苏怀袖是什么身份,管事只当她是容渊名副其实的侍妾,只道身为侍妾,却在侯爷病中独自出府,又戒斥了她一番,才让她去见容渊。
果然容渊不但已醒,而且正倚坐在榻上,向铁一吩咐着什么。
见他虽只松散地披着件外袍,神态却是自若,清风朗月一般,不似之前昏睡之中那般苍白憔悴,苏怀袖略略安心。
朝着苏怀袖弓了弓身,铁一退下。
室中只余她与容渊二人。
容渊的视线淡淡地转至她身上,仿佛有些朦胧,又十分旷远。
苏怀袖自衬未作出什么亏心事,却被他那带着飘渺意味的视线看得心虚起来。
“袖儿。过来。”容渊微微蹙眉,向着她的方向说道。
苏怀袖从善如流,立刻上前几步,行至床前。
“见过你大师兄了?”没等苏怀袖开口坦白,容渊却是先说道。
苏怀袖心中一凛,他倒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察知千里之外,自己明明确认过数次并未被暗卫之类缀在后头,容渊又是如何得报。
不过想归想,她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又忆起或许容渊并看不清,便又轻轻应了一声。
只见容渊侧过头去轻咳了几声,才道:“道门水沉香,清逸不凡如昔。”
苏怀袖这才恍然,想必是自己从重华君身上沾了道门辅助修行的水沉香味,虽换了衣服,却仍被容渊闻了出来。
“去了云王府?”并不等她答话,容渊又问道。
“是。”苏怀袖自然也毫无隐瞒。
“此事……你本不必插手。”容渊又是蹙眉。
“哈。总归闲着也是闲着……”见他似是心思极重,苏怀袖不欲他在自己之事上耗费心神,便漫不经心地答道。
“罢了。既重华君亦知此事,你去便是。不过万事小心。”知道道门中人向来护短,今次凤王妃身死,若非苏怀袖命星未陨。只怕凤王府早已被拆得渣也不剩了,容渊倒是不再忧心苏怀袖介入此事中或会惹上麻烦。
“我之事不如就此搁置。”苏怀袖又靠近了些,续道,“凤王此案,你究竟要怎么审。”
她话中意思明白得很,事到如今,只怕容渊早已知道事情之真相。
但是,他如今身负审讯之责,审出来的,却不一定是真相。
而周围的那些人,想要看到的,更不一定是真相。
容渊慢慢将并无焦距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二字:“照实。”
“照实?”苏怀袖重复,话尾上扬,明显的疑问。
容渊颔首。
苏怀袖思及那日自称“苏盈香”的女子,神态那般悲痛伤怀,诚然并非作伪。可看起来,容渊却似乎是主意已定。
“那我要怎么做。”凤王如今有人真心相待,本该善自珍惜,可惜现下看来,这个一心人却比她更不适合这座京城。
容渊又是一阵轻咳,歇了歇才缓道:“若你是重华君,又会如何做。”
苏怀袖在心中暗暗道,若是那个修仙修到了灭绝人欲的大师兄,自然是任你四面八风,我自巍然不动了。
“这便对了。”谁知她并未说出口,容渊却轻笑道。
嗓音因方才的呛咳有丝嘶哑,听起来心情却是不错。
见他一笑之下,容色清贵出尘,如月皎然,而眉心阴阳鱼印更是光晕流转,藏蕴难言,苏怀袖只觉心头一跳,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能想。
“我有些倦了。”看苏怀袖似是愣住了,容渊停了停,淡道。
苏怀袖骤醒,片刻后会意,当下上手伺候着。
容渊使唤她这个苏大小姐,却是越来越见习惯成自然了。
正替他除了外袍,取了身后软垫,扶着轻躺下去,却被门口传来一声稚嫩的“娘”生生顿住了动作。
“承光——”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尴尬,苏怀袖手还扶在容渊身子上,却转头唤道。
“娘?”小小的少年见着苏怀袖与容渊如此情状,似乎也被吓了一跳,犹豫着不敢再近前,只是出声又唤道。
“承光……”觉察到自己如今与容渊姿势暧昧,苏怀袖忙扶着他躺好,这才回身将少年牵了过来。
“您就是侯爷?”被她一路牵着,承光的目光却始终好奇地打量着容渊,神色却也十分可爱。
容渊微笑,轻轻应了声是。
“您就是……爹爹?”承光的下一句话,却令苏怀袖笑意顿时僵在唇角。
“承光……”正想纠正这孩子认知上的微小偏差,谁知苏怀袖一语未竟,却被容渊出声打断。
“是。”容渊轻轻巧巧地一声应答,苏怀袖顿时却从头僵到了脚。
僵硬地看着承光一路小心翼翼地走近床前,又迟疑着握上了容渊向着他伸出来的手,两张看起来有三分相似的脸上,露出同样柔和的笑意。
苏怀袖只觉得一阵恶寒,不断地在心中默念,侍妾是假的,庶子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袖儿?”觉察到她突然加重了的气息,容渊低声唤道。
“娘?”小小的少年承光也跟着半侧过头,担忧地看向她的方向。
苏怀袖此时只有彻底丢盔弃甲,唇角扯出一个抽搐的笑容,咬牙切齿地道:“你们……父子,慢慢聊,怀袖告退。”
说完,也不等他们有所应答,便立刻脚底抹油,飞快地退出了内室。
一路疾行到院中,苏怀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样的场面,在很久很久之前,竟是她也曾那般想象渴望着的。
苏青瞿的独女,嫁予凤王为正妃,珠联璧合,真真是一对玉人。
彼时,也曾想过,若是有了孩子,该当也是如此承欢膝下的。
可惜,时光荏苒到了最后,终究是覆水,破局。
她从前的身体或许死了,可那五年的日子,却始终烙印在她心上,不曾稍忘。
即便死了一回,却依旧如是。
但是她亦明白,那般之记忆,也正是如今的她,不需要的。
究竟该如何取舍……苏怀袖用力抿唇,似乎心中已有了决断。
次日,容渊称病,未入朝议。
而侯府中,却来了一名贵客。
从侍人手中接过茶盘,苏怀袖一路掀帘入内,等见到那位正与容渊相对而坐的贵客时,真是丝毫也不意外——
“重华君,久见了。”容渊虽一身素衣便服,气度却仍是清华高贵,语气仍是一贯的华贵流转。
“的确甚久。”重华君何等冷情的性子,自然不知客套何物,如此直截了当却切近事实之回答,几乎令苏怀袖失笑。
见二人似乎并未觉察到她的到来,苏怀袖轻轻搁下手中茶盘,隐身于一道帘幕之外,正想行那窃闻之苟且,却被逮了个正着。
“袖儿。”容渊的语气里似乎略有不悦,苏怀袖向来懂得察言观色,当下不敢如何,便重又托着茶盘入内。
停了片刻,对自己“侍妾”身份拿捏到了十分,苏怀袖才弓了弓身,礼数十足地准备退下。
“坐。”谁知动作却被重华君一个字打断。
苏怀袖不敢有违,行至容渊身侧坐下。
却见在她落座之后,容渊与重华君各自神色间都有不明意味的少许动容。
“你可知,你之性命,还剩下多少。”只听重华君冷道,语气毫无起伏,更不似有半点情感,全然叙述的意思。
“我已很明白。”容渊笑答,神色仍十分自若,仿佛事不关己。
“你身之道印为师尊所下,我亦不能有所加益。”重华君全是就事论事的语气,“如今其中真元虚渺,已不能经起几次折损。”
苏怀袖这才省起,似是自从初见西陵侯起,容渊眉心便有代表着道门的阴阳鱼印,而他本非修道之人,此事如今想来甚有未解,而自己却因日久天长习惯成自然,而忽略了过去。
听师兄话中意思,那竟真是道印,且是退隐多年的道尊手笔,真是好大的来历。
“多谢提点。不过事已至此……容渊,无悔。”容渊一派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坚定。
“好。”重华君的声音还是淡漠着,下一句却转而向着苏怀袖道,“袖儿,随我离开。”
正思索着他们二人打机锋一般云遮雾绕的话中深意,突然被点名的苏怀袖一惊,下意识地向重华君投去疑问的眼神。
“离开,或留下,你之选择。”看来今日重华君耐心尚好,甚至再为她解释了一句。
无奈,她如今文牒上的身份正是西陵侯侍妾,还带着个九岁大的庶子,若是如此说走就走,甚至入住重华君道宫,那只怕才是一场灾劫罢。
况且……
“怀袖愿意留下。”苏怀袖垂首,一字字答道。
“很好。”重华君语气平淡,并无被拒的不悦,“记住你今日之选择。”
“怀袖明白。”
当下重华君不再看她,又转向容渊道,“你之寒毒我虽无根治之法,却能以道元压制。三日后,道宫一会。”
“不敢有违。”容渊答得客气,话尾有着罕见的微扬,仿佛心情极佳。
“告辞。”冷冰冰地道了别,重华君的身形下一刻便又消失在了室中,竟不曾再看苏怀袖一眼。
苏怀袖送上的茶犹微温。
单手执盏,容渊唇角微勾,“道门护短,今日才真有所领教。”
“你之意是,师兄为我而来?”苏怀袖只觉得向来管用的脑子不听使唤,不明白重华君与容渊三言两语之间,竟做下了何种交易。
“呵。确是一番苦心。”容渊不置可否,浅浅啜饮,动作娴雅无比。
苏怀袖顿时有种置身事外的无力感,当下上前拿起茶盏盖子,往容渊手中的茶盏上潇洒一盖。
容渊扬眉,苏怀袖悠然道:“你之身体犹在病中,茶水不如少饮为是。”
容渊停了停,才又笑道:“袖儿之言,真是一片为我诤诤之心。”
“呵。侯爷远入朝中,持危定倾,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怀袖身为侯爷之妾侍,自当善体万民之心,代为关照侯爷身子了。”这些话苏怀袖张嘴即来,顺畅不已。
容渊复又浅笑,而后却真咳了起来。
苏怀袖接了他手中茶盏撤下,转而将药碗搁下,敛衽退在一旁,仿佛真十分恭谨模样。
容渊咳喘稍定,接了药碗在手,缓缓饮尽,却欲言又止,似乎沉吟。
“侯爷不如但说无妨。”苏怀袖不见抬头,却似是知他有话要说。
“袖儿……”容渊开口,声音中犹带嘶哑,“你可明白,方才重华君之意。”
“怀袖明白。”
“那你又可知,留下,所谓何事。”
“怀袖……明白。”
留下,代表着与过去的彻底决裂。
苏怀袖扬首,一字字说得坚定。
容渊轻轻一笑,眉心稍舒,再无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