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传说》花筏载花笺

2、鲛人泣珠

　　明德二十五年，百目山。小暑刚过，满山的绿意遮不住蝉鸣沸反盈天，仿佛是要把天地都叫窄了。

　　清晨的第一声鸡鸣还未响起，闻人鲛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一个时辰了。她将院中散养的芦花鸡撵出鸡舍，从鸡窝里掏出新鲜的、还有热度的红皮蛋，又从井中打好了水，倒进储水的大水缸里。

　　烧火用的木柴不够了。闻人鲛提起半人高柴刀，背上半人长的背篓，脚步轻快的向山腰树木丰茂处走去。
　　已是仲夏时节，在绿树葱葱的青山上却不觉炎热。反而时不时吹来沁人心脾的凉爽微风，将做体力活逼出的汗水都带的清凉了些。

　　闻人鲛原名文任娇，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在前世她出生于农村工人进城的家庭，父母都是小学毕业学历，初中都没得上。父亲姓文，母亲姓任，因为是个女儿，奶奶给取了个“娇”字。

　　奶奶温暖枯皱的大手在她的记忆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给她讲旧时的稀奇传闻，给她吃刚蒸好的糖花卷。

　　闻人鲛鼻子一酸，又想起了在小学时就过世的奶奶。

　　她父母在奶奶去世后带她进了县城，给她找了个初中上。闻人鲛很努力，她知道父母的不易，生命里仿佛只剩下了“学习”二字。她最终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又从市重点高中以状元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全国知名的一流理工科大学的法医系。

　　或许人生中这是她唯一一次为自己做决定，她太喜欢法医学了，在学习的闲暇时间她读过几本法医学的知识书。她不敢在同学面前流露出她对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知识面的喜爱，她压抑着自己的兴趣和好奇，支撑到了她高中毕业，终于考上了重点大学里的心仪专业。

　　大二的时候文任娇努力拿下了全奖出国留学的机会，学校包住宿不包吃。她便在海外自己打工，边学边凑生活费。

　　文任娇在海外接触到了一门新兴起的交叉学科：法医昆虫学。和传统的法医学与昆虫学都不同，法医昆虫学不仅需要深入研究昆虫的习性和生活状态，也需要了解人类身体失去生机后随环境的变化，一个人要顶法医加昆虫学家两个人用。并且本科不授予相关学位，只能人体生物学与昆虫学双修，研究生报法医昆虫学方向，然后继续往上读，拿下博士学位。

　　文任娇在海外一读就是9年，以28岁的年纪博士毕业。八年里，她在国内的父母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有了自己的事业和产业，他们的事业风生水起，名下的产业也颇多。文任娇在海外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个“富二代”。但她舍不得花父母辛辛苦苦奋斗来的钱，反而还把省吃俭用省下的钱打给父母。

　　29岁，工作了一年的文任娇在夜晚开车回家。她把车停在了公寓的楼前，下车时突然被从车里拽出，迷晕后绑进另一辆不起眼的轿车里。绑匪开了一夜车，将她带到了荒无人烟的森林里，枪毙她后将尸体抛入沼泽中。

　　在子弹穿过后枕骨的那一刻文任娇迷迷糊糊的记起，她好像过于执着的追查了一个被上级模糊劝阻不要继续追下去的案子，并且不停的纠正上级在文件里写出的检验错误。

　　当时她还觉得气愤，为什么上级聘请了一个这么蠢笨的打字员。死前的那一刻才明白，那些错误是刻意的。

　　文任娇被人暗杀了，甚至可以说是明杀，因为她的死亡不会被人追查下去。

　　死后的文任娇在虚空里飘浮，她的灵魂仿佛比一粒尘埃还轻，记忆也失了大半，断断续续的恍若梦境。不知飘了多久，亦不知她飘到了哪里。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泡沫，从海底向海面浮去。海水也仿佛是被笼罩在轻柔的月色下，她丧失五感，第六感却出奇的灵敏。她只觉得，自己身在一片虚无的海中，可窥明月。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捧柔和的光，这束光虽然温和但却强烈。她不知怎么得，对这束光芒迎头而上。她本觉得自己是一颗从水下涌出的泡沫，却感到自己的身上照射出了一条坐在礁石上的貌美人鱼，正在对月静泣。她的泪珠划过她光洁的脸颊，坠入海中，却依旧不消散于海水中。变成泡沫的文任娇突然在那一瞬有了思想、有了记忆。她脑海中突然闪过自己小时候和母亲去百货商场，看到了奢华品专柜里的南海珍珠项链的那一幕。

　　“这...是珍珠的光泽？那些泪...是珍珠？”这一瞬，她的魂魄这样感知到。

　　突然眼前一切都亮堂了起来，仿佛来到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集市。她感到很多人在她身边，却没有想象中毫无秩序的喧嚣。她茫然睁开眼，肺部却被挤压，她不由自主的哭了起来。一双粗壮的胳膊将她抱起来剪好了脐带，又将她放回了床上。

　　文任娇转着眼珠，望向她身边的女人。

　　那是一张已经不算年轻的面孔，大约四十岁上下。皮肤虽依旧细嫩莹白，却依旧能从骨相中看出成熟。

　　婴儿的体力不允许她思考太多，啼哭了一阵便迷迷糊糊的开始打盹儿。

　　“梓潼，这便是你梦中'鲛人'所化的孩儿？”

　　鲛人？我入了皇后的梦境？

　　不惑之年的帝王在侍卫与太监总管的拥簇中走入皇后的寝宫，对身后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皇后搂着刚出生的小公主，温柔的望向面前巍峨如玉山的帝王，轻声道：“臣妾今天下午做了个梦，梦中有一鲛人，坐在海中的礁石上，对明月垂泪，唱着凄婉的歌声。她的一滴滴泪珠，都滴在海中，化作明珠。”

　　皇后温柔的目光轻柔的抚着文任娇，道“臣妾斗胆，不若这孩子，唤个小名作'南珠'可好？她的肌肤如珍珠般莹白饱满，头发如乌云般乌黑浓密，眼眸如星子烛火般明亮，长大后，必是个像珍珠一样动人的姑娘。”

　　皇后怀里的文任娇迷迷糊糊的打着小盹儿，却也听到了皇后这番说辞。她不由觉得一头雾水：这剧情怎么这么耳熟？难不成我这辈子拿到的是小美人鱼和白雪公主的交叉剧本吗？

　　这样想着，她吓了一跳。她对这个美丽温柔的皇后极有好感，虽是初相见，她也不想一个这样美好的女人早早逝去，更不想从小便成为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思及此处，她抬起手想要抱住皇后，哇哇地叫了起来。

　　皇后和帝王看到如此可爱的小公主，都笑了起来。皇上当即允了皇后的提议，将小公主取名为“鲛”。加上国姓“闻人”，便得名“闻人鲛”。封号为“南珠”，即“南珠公主”。

　　闻人鲛这下彻底清醒了，一脸黑线：“这是什么破名，谐音'闻人脚'？”

　　她突然又记起，自己前世的名字便是“文任娇”，和这个“闻人鲛”，其实并无多大差别。

　　“阿父，阿娘！听说我得了个妹妹！”一道青嫩的童声闯进了寝殿中，随声而来的是名眉目间有着一股英气的小姑娘，看年龄大概是到了碧玉之年，她身体非常灵活，像一只灵巧的雀鸟般飞掠进寝殿中，后面跟着喊着让她慢些的老嬷嬷。

　　帝王眉头一皱：“丹朱，怎得这般没规矩！”

　　丹朱？闻人鲛心道，这大概是自己的姐姐，取了个和帝尧长子一般的名字，看着眉羽间的英气，以后说不准是个有大作为的女子。

　　丹朱却不理父亲的训话，径直跑到床榻前：“阿娘，给我看看刚出生的妹妹！”

　　丹朱靠得近了，闻人鲛才发现，这是一名极为明媚的少女，她身着石榴红色的短打，长发在脑后扎了个爽利的高辫。她的容貌和面前的帝王有着七八分的相似，都是英气勃勃，充满了自信与骄傲。她身上一股子飒劲，而这种飒爽身姿，闻人鲛只在大学军训时从真正的军队里请来的女兵中才见过。

　　还未等她思考太多，丹朱就看着她哈哈笑开：“母亲啊，妹妹这般精神，不若等她长大些，与我一起去军营拉练可好？将来我为将军，她作副将，为我们大鼍打下一片海晏河清！”

　　姐姐你的文化程度看来不怎么高，海晏河清这么平和的词汇哪里跟“打”挂钩。闻人鲛在心中暗暗思索着，虽然她觉得她这个小姐姐的文化程度可能不高，但是没想到皇帝和皇后这般通情达理，思想境界开放到让女儿从军。

　　在上学时，她就对史书中那些驰骋沙场的女人有崇拜与敬仰，如文学形象花木兰，历史人物昭公主。更重要的是，如果她也能为自己的国家做些其他的贡献，便不用去承担未来和亲的风险了。

　　小小的闻人鲛在心里暗暗立了誓，如果姐姐能够去参军，她也一定要去。

　　“你呀...”帝王宠溺的摸了摸丹朱的发顶，“前些天内阁大学士与我说，你是不是又去给他的曾孙子讲什么行军故事了？大学士家四代从文，从未出过武将。他那曾孙一听对当将军跃跃欲试，非缠着他老人家要做去从军呢。”

　　帝王的声色清朗威严，声线却很柔和，闻人鲛一时恍惚，若不是这一室金镶玉砌的奢华装饰，与男子身上所披的浓紫色隐金线龙袍，她几乎要以为她就在古时候的平凡百姓家中了。

　　不是都说帝王家无情冷血、人人自危吗？

　　未等她听得更多的信息，还是婴儿的闻人鲛觉得又一阵的困意袭来，“婴儿的体力实在太小了...”她这样想着，她的姐姐和父母在她面前说笑的场景越来越模糊，她在无意识间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年里闻人鲛弄清了自己身处环境的基本状况。

　　这个国家名叫大鼍，是当今天下最大、最强盛的一个国家。周边有十余个小的附属国，敌对的国家也有，却并非大鼍对手，总是蠢蠢欲动，却不敢真正的发起战争。

　　大鼍国都凉京，民间通称“京城”，地处平原。而整个大鼍国因占地庞大，有山川、沙漠、河流、湖泊、海洋、盆地。据传“大鼍”的名字由来只因数百年前一位可窥神迹的国师测出，在虚空中鸟瞰大地，自己的国家会像一只鼍龙般趴在大地上。故当时的皇帝将国家定名为“大鼍”。

　　闻人鲛是当今帝王的第八位公主，也是其最小的公主。与她一母所出的只有丹朱长公主闻人遇猊。帝王除了有八位公主，还有五位皇子。皇后体弱，难以受孕，二十五岁才生下了闻人遇猊，三十八岁时又意外怀孕，生下了闻人鲛。闻人鲛在所有公主皇子行十二，她下面只有百贵嫔所生的一位小皇子，比闻人鲛小五岁，和其母一样乖巧柔弱又懂事，像只怯生生的小兔子，在后宫中宛如隐形人般存在。

　　闻人鲛从三岁起就跟着宫中的禁军统领金将军习武，十二岁时进入了姐姐闻人遇猊所带的营队里拉练，迄今为止已有五年。从十二岁碧玉之年的少女，长成了十七岁英姿飒爽的女将。可惜闻人鲛的相貌还是随了先皇后，生的极美，可称得上是一顾倾城，却是实打实的英气不足。

　　皇后在闻人鲛十三岁的时候还是故去了。她去的那天，帝王最小公主趴在陵前哭的晕厥了过去。她千求万求不要让她和小美人鱼和白雪公主一样失去母亲，可老天偏不随她愿，还是带走了最疼爱她的母亲。

　　闻人遇猊现在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身体素质却好的令人诧异。怀孕生产完全没有耽误她的训练，反而每次生产完，她就显得更强了一些。据她说，驾驭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比驾驭军队困难太多了。

　　还好身为大学士曾孙的驸马姐夫温柔体贴，耐心十足，将四个孩子都照顾的好好的，每个孩子的脸上都天天洋溢着明媚又可爱的笑容。

　　闻人遇猊所驻守的是南方边境，大鼍国北邻沙漠，西接沼泽，东邻外海，南接密林。南方边境里有一片接一片的大山，大山上长满了茂密的森林。前世死于密林中的闻人鲛一开始来这里时还很是不安，夜夜从噩梦中惊醒。而与她同帐的姐姐闻人遇猊便会抱住她，轻声予她安抚。渐渐地经年过，闻人鲛便再不惧怕密林。

　　闻人鲛走在山路上，她前几日在这条山路上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个野蜂巢，里面有好多新鲜的蜂蜜。她思索着如何引开野蜂，把这个野蜂巢端掉，把蜂蜜做成美味的蜂蜜糖给营地里的军士们解解馋。

　　突然，她看到柔和的阳光从林叶间泄出，撒在身旁的地上，像碎金子一样。而一条细细的小黑线在这片碎金子中蜿蜒曲折的移动着，她定睛一看，是一群黑蚂蚁在搬运着什么食物碎屑，从道路旁走来。

　　闻人鲛不由莞尔，身为昆虫学家和法医的结合体，又在军营当了五年兵，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警觉起来。这些蚂蚁不过是寻找到了美味的食物，合作搬运罢了。她思及此处，便不再多留意蚂蚁们的动向，径直向山腰行去。

　　只是这“不在意“只停留了不到一瞬。下一瞬，闻人鲛猛的意识到，自己的营地从未出现过黑蚂蚁。而黑蚂蚁们合作搬运的食物，也不属于她所在的军营。黑蚂蚁们来源的方向，亦是军营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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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生僻字：
鼍：音（tuó），常用于组词“鼍龙”，扬子鳄之古称。
猊：音（ní），常用于组词“狻猊”，最初指狮子，后又传是龙生九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