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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意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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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钦宗靖康三年春
钦徽二宗南归,钦宗复位,尊徽宗为太上皇。
云倦初揭身世之谜于天下,述其确非皇室血脉,而是侥幸获得皇七子之玉牒,从而斗胆假冒,欺世夺位。
此言一出,天下震惊,徽宗当即下令拘捕云倦初依律处置。
但假冒皇子之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也太匪夷所思,天下人在震惊的同时,却也在心底期待着云倦初能多给天下几分解释。
然而云倦初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锁链加身之时淡淡一笑,淡如流云,灿若星辰……
十一年后的今天,云倦初想不到自己又一次被锁在玉辰宫内,仿佛这里是他生命的一次次起点,也是一次次终点。
春寒依旧料峭,冬季寒冷的尾声和春天初暖的序幕,交织在空气当中,让人分不清强弱,也料不准将来。
一如当年的世间情冷,他也一如当年的毫不畏惧,只是,原因不同:十一年前,他是抱定了弃世而去的念头,所以静心等死,任风刀霜剑,而毫不在乎;如今,他却是对生命充满了尊敬和眷恋,因为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美丽的牵挂,让他甘心承受一切苦难,而甘之如饴。
他已无心再去管什么人情冷暖,更不在乎皇权之下是否还藏有真实的情意。因为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外的落在他预料之中,仿佛他等这个结局已等了很久很久——除了一件事让他稍感意外,那便是父皇见到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你不是我的儿子!”,他没有想到父皇竟会恨他至此,不惜当众公布,而不顾皇家的颜面——剩下的一切便都按着他的想法顺理成章的发生:李纲宣读了他所谓的“身世之秘”,然后全场哗然,再然后是囹圄之灾。
百官惊讶又鄙夷的神态,三哥愕然又复杂的表情,以及父皇得偿夙愿般的残笑,一切一切都别样清晰的在面前流闪而过,他承认在那一刻,他确实感到了悲哀,极痛,也极沉重,仿佛是命运残忍的狞笑着,在背后一掌推来……
曾经他是多么的害怕这种悲哀,这种孤独,甚至选择以死亡来逃避,因为这是怎样一种痛入骨髓的孤独啊——他许是这世上最孤绝的人,却也最怕被人间抛弃。就因为怕了这份孤独,就因为怕了这种抛弃,将世事看得太清楚的他,才不得不选择逃避,将灵魂深锁在孤绝的外表下,不敢让任何的情意叩开他的心门,因为一旦心门被叩开,他便会对这个世界又多抱几分希望,而最终会被失望伤得更深。
可当今日真正面对了这种悲哀,他却觉得它并没有他十一年来所想的恐怖,因为他还有她——有了她,他还怎么会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呢?即使世上再无他的容身之所,他也能在她的眼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活着: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至少可以用来想她,可以用来兑现他对她的承诺——他的命已经属于她,只要他活着一天,他便没有对她、对爱食言。
初春的寒意中,他又开始咳血,不堪重负的身体好象就快崩溃,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孱弱的病体,因为虽然知道朝廷在结束了冗长的争论之后,必然还是会赐他一死,可他却不愿病魔抢先一步带走自己。
也许对大多数死囚来说,在囹圄中病死是一件幸运的事,至少可以减轻押赴刑场的痛苦和屈辱,保留最后的自尊。而对他这样清高而华丽的生命来说,自尊更曾是他的全部,让他十一年纠缠在自卑和矛盾之中,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光彩,甚至不惜在一场力挽狂澜之中耗尽自己的全部生命,换得一身洁白,绝尘而去。
可当他终于了解了她,了解了她的爱,他这才恍悟:原来真正的爱从来就不论尊卑贵贱,无论他身份怎样、前路如何,她都会一如既往的相伴他左右,与他一路同行,用她坚定执着的侧影带给他无穷的温暖。
因为她,他此刻可以如此平静的面对幽禁的岁月,不将它们看成一种逼近死亡的绝望,而将它们看成他为她而活的最后甘甜;因为她,他的人生焕然一新,他开始无比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的生命如今已负载着更多的含义,而她,便是他三生石上因缘注定的甜蜜负担——为了她,他愿意将最后的生命活足,不论是一天,还是十年!
窗外逐渐扬起的春风终于悄悄的萌发了来年的绿意,他走到窗前,伸手拨开密结的蛛网,让满含生机的早春气息,慢慢的渗入屋内,也渗入心田……
暗夜的星光在漆黑的天幕中闪烁,赵桓却觉得它们的光彩都远不及眼前的这对明眸——清光摇曳在她的眼中,恍若醉人的醇酒。他忽然想起在金国的岁月里,每当看着天边两国皆同的星辰,他便会常常想起这双眸子,想起这双眸子的主人如火绽放的瑰丽青春,对她的回忆最后竟成了他对自由的深切想念。
而当今日刚刚抵京的他,一踏入久违的寝宫,这双在思念中描摹了千万回的星眸居然就出现在眼前,让他觉得仿佛是身处梦境。
“你知道吗?”赵桓走近她,说道,“在那边,朕常常会想起你,而一想起你,就会分外的想念自由。”
苏挽卿看着他:“皇上既懂得自由的珍贵,就请还给他自由。”
赵桓蓦然醒悟:她会出现在这里,决非是他梦想成真,而是因为她早就入宫,一直就在这里,而这里在此刻以前还是云倦初的住处。于是他皱眉:“原来你是为他而来。”
苏挽卿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坦然的微笑:“我的确是为他而来,为他的生命,也为他求证这皇宫中是否还有一丝人情。”
赵桓心中升起了怒意,他逼近她:“你应该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容忍这样的欺骗!”
“欺骗?”苏挽卿冷笑,“皇上,究竟是他欺骗了您,还是皇上自己欺骗了自己?”
“什么?”
“人还是皇上当年救出宫的,别人不知道,皇上还不知道今日站在面前的云倦初就是您那个‘七弟’吗?”
“……”赵桓楞了。
“可皇上却任天下都相信他一手编造的谎言,眼睁睁的看着他锁链加身!皇上,您难道就没有一点疑惑吗?”
“为什么?”赵桓终于问了出来,好象如梦方醒,“为什么他要那样说?”
苏挽卿凄然一笑:“为了皇上您,也为了天下……”说着,便将她知道的一切从头道来……
听完苏挽卿的一番叙述,赵桓几近错愕,他在殿中来回的踱起了步子,稳定着自己纷乱的心潮——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从当年云妃的死,到云倦初今日为何要撒一个弥天大谎:云倦初知道徽宗归来之后,决不会放过他这个玷污皇室血统的私生子,而与此同时,朝中偏又有大批不知内情的大臣想拥他继续为帝。为了避免徽宗因怀疑他笼络朝臣而大肆株连,他惟有选择在百官举荐以前,向天下公布自己的身世,粉碎所有人的希望,也让所有想通过他获取利益的人死心。可是他又不能直接公布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因为这样一来,徽宗便必然会追究他十多年前是如何从囚禁中逃出,而这样便恰恰暴露了赵桓当年“偷梁换柱”的欺君之罪。所以云倦初只有干脆否认自己的身份,宣称自己是欺世盗名的骗子,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而这样的说法更保全了徽宗的面子,也让他没有理由去追究云倦初当年逃脱的经过——徽宗只是想云倦初死而已,只要能找到理由杀他,他便不会再为难别人。这样一来,云倦初便用一己之身,保全了牵连在内的所有人。
想到这里,赵桓不禁停下了脚步,长吁口气:云倦初此计虽苦,但论其心思之精妙,布局之缜密,普天之下怕也无人敢出其右。倘云倦初他在位时有一念之差,现在的大宋恐怕早已不是赵氏江山。想着,他眉峰皱了皱,走到龙椅上坐下,说道:“纵然这其中有此番隐情,可皇室血统也是不容玷污的!更何况他还有谋朝篡位的弥天大罪!”
“谋朝?篡位?”苏挽卿冷笑,“皇上,您可知道,当倦初他决定即位的时候,他的身体已很有可能支撑不过一年!一年啊!他要皇位作什么?他不惜生命代价谋得皇位,只是想救出您而已!他早已知道自己一旦再踏进皇宫,便再也无法活着出去,可是他还是义无返顾的去了,甚至还独赴金营!”
“在金营里,他也签了那份丧权辱国的条约。”赵桓插口。
“什么叫丧权辱国?难道一份从未执行,并且因签署者的退位而失效的条约,还能说是丧权辱国?”苏挽卿质问,“倦初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大宋的一丝尊严,他不是宋人,却为了维护这份尊严而不惜牺牲一切。可他最终又得到了什么?私生子的秘密成了他‘谋朝篡位’的理由;权宜之计的条约变成了他‘出卖国家’的表现!还有所谓的囚禁康王,皇上有没有问过康王刺杀了倦初多少回?倦初他只不过是为了替炽羽报仇,为了保护自己,可这一件竟也成了他‘其罪当诛’的理由之一——皇上,您曾经与他那么兄弟情深,让他不惜用生命来报答您,可现在,您又为何如此无情呢?”
“无情?皇宫之中本来就是规矩大于感情,在这里只允许忠诚,而最痛恨背叛!”赵桓言有所指的将矛头指向她,此刻,他怎会还想不到她与云倦初之间的关系?
“什么叫背叛?是不是口是心非的屈服在权力之下便是忠诚,而忠贞于自己的心意就是背叛?皇上,当您站在天下之巅,俯瞰脚下的时候,您能看清匍匐在您面前的群臣中有几个怀着像倦初待您的那片忠诚?如果皇上认为自己看到的便是忠诚的话,我情愿选择所谓的背叛!因为为了我的心,我愿付出一切!”苏挽卿毫不畏惧的迎向赵桓的目光,用眸中火一般的坚定回复着他的问题。
望着她灿若烈焰的瞳人,赵桓心中升起了种种熟悉的感觉:这样的目光他似乎曾经见过,而且对它不及探询的情绪更在他心底藏了好多年,他蓦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拥着她的日子,于是他问道:“你说你愿意付出一切,那如果要用你来换他呢?”
“皇上是说用我来换他一命?”苏挽卿的眼中波光闪动。
“如果你肯进宫,朕或许可以向太上皇求情,你要知道,这件事的决定权主要在他老人家。”他“利诱”她。
苏挽卿幽幽的笑着,像是能看透他似的:“皇上,以您手中的权力就不能赦免他吗?”
赵桓愣了愣:是啊,以他手中的权力怎会赦免不了云倦初,可他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呢?其实这次他想要救他并不困难,至少比十一年前甘冒欺君之罪的那回要简单得多,可他为什么一下子如此依从起了父皇,如此胆怯起来?他又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浑身开始不自在起来,一如回京之时重新穿上久违的龙袍时的局促不安——清晨之时,当马车缓缓的驶入城中,那古老而厚重的城门,黄沙铺地的道路,雄伟巍峨的皇宫,以及匍匐在地的万千子民——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心头竟莫名的生出一种恐惧,恐惧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繁华迷梦,因为他已经不再熟悉掌握自己甚至天下命运的感觉,虽然他又一次的离皇权至尊那么接近。
当马车终于停住,侍从为他打开了车门,他探身摆脱马车内的阴影,心头的不安却被眼前的光华更深的激起——云倦初就站在他的面前,清雅的微笑着,一袭白衣,未着龙袍,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天下却全都跪在他的身后,是的,他的身后!即使他已将皇位归还,即使他已走下金殿,可他的辉光却是那么遮掩不住,直教头戴皇冠的自己自惭形秽。
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下马车的,甚至记不清父皇对云倦初说了怎样一句引得全场骚动的话,只记得当一脸惊愕的李纲用颤抖的声音,宣读着云倦初自拟的诏书的时候,当听到云倦初并非皇室血脉的时候,自己心中的庆幸竟然大过惊讶。
全场随着诏书的念毕而陷入一片死寂,随后便是一片沸腾——有数十名官员当即向他和父皇请求将篡权夺位的云倦初凌迟处死,以正国法。听到这话,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情,让他有些忐忑的看向云倦初——他仍旧淡淡的微笑着,负手而立,微微扬起下颌,清冽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幽幽的投向远方,眼中好象什么都有,又好象什么都没有……
只那一眼却足以让他不安丛生,因为他太了解云倦初目光中的深意——他眼中有的是江山,没有的是自己——而这就叫做帝王——真正的帝王!
这让他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容忍!他蓦然发觉:也许从前是他的愿望太小了,他只想平平安安的拥着江山,从不想做个开疆辟土的盛世大帝!所以他注定了什么都要失去。而如今,屈辱和自卑却激起了他的雄心,他才是大宋的皇帝,他决不容许任何人的锋芒埋没了他的光彩,决不容许!
他不能再懦弱了,他必须夺回过去的尊严和霸权,他的手并不大,所以他必须把握住什么,他已不能再失去——首先便是面前美丽的身影。于是他问苏挽卿道:“怎么,你不愿意?”
却不料——“不愿。”苏挽卿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回答:事到如今,她已不在乎生死,却决不能在她和云倦初之间再筑一道难以逾越的纲常之墙。
赵桓不禁恼怒:“没有人能够拒绝朕!”
苏挽卿满不在乎的笑笑:“皇上,我如今是他的女人!”
赵桓冷笑:“你还曾是朕的女人!”
苏挽卿挑挑眉:“可百官都看见我从倦初的寝宫里走出来……”
“不要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皇上认为挽卿还会在乎生死吗?”
赵桓冷笑:“那朕也可以让你终老深宫,永世不能与他相见!”
苏挽卿微笑,笑得极甜蜜:“那我便作他幽禁一生的情人。”
赵桓几乎要拍案而起,但皇帝的身份却不容他失态,于是他狞笑着:“若他死了呢?”
苏挽卿轻笑,并不回答,只用毅然决然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他——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美,美得动人心魄,瞳孔之间更因燃着了浓烈的爱恋而坚定执着得迷人欲醉。
赵桓心中一时百味杂陈,有愤怒,有嫉妒,甚至有感动……
“朕要你回答。”他说。
“等看到结局时,我自然会说。”苏挽卿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内窗外皆有星光闪烁。
“那朕便等着。”赵桓也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看着越来越浓重的夜幕终于渐渐遮掩了星光点点,恍如他越来越汹涌的心潮……
夜已深沉,星光早已隐入了无边天幕,只留下辽远无际的阴影沉沉的压在人的心头。
被成群的宫女“护送”着,苏挽卿走向赵桓给她指定的住处——熏风殿。赵桓的打算是那里楼高殿深,又地处偏僻,不会引人注意,更不会引起朝臣的议论。却不知这正中苏挽卿的下怀,因为那里曾有着她妃色的回忆,曾回荡过他缠绵的弦歌,更重要的是,去往熏风殿的途中必须要路过玉辰宫,而玉辰宫里,有他。
走着走着,她终于看见了一盏孤灯的微芒闪亮在她正前方的殿宇之中,随着距离的拉近,窗上清癯的侧影也渐渐清晰的映入了她的眼帘——孤绝飘渺,如梦似幻——那便是她的爱啊,她生生不忘的牵念!
她有没有告诉过他她爱上他时的感觉?——当娇嫩的情苗在心版上破土而出,她的心里便像多了千万颗直待萌发的种子,并随着她每一次的心动,悄悄的长大,结出含羞的花苞。而当她终于等到了他的回应,心中所有的花朵便一下子全都盛开,甜蜜的花香熏醉了她的心房,让她只想不顾一切的朝他飞奔……
苏挽卿忽然拔足飞跑起来,飘动的衣袂如同天河的水波,潋滟在黑压压的殿群之间;又如飞舞的流光,拂掠过光阴的长练。
“苏姑娘!”当宫女们反应过来,想去阻拦,她却已经跑出去很远,跑到了玉辰宫廊下的玉阶之前。
“什么人?”两道寒光挡住了苏挽卿的去路。
“走开!”她不顾一切的想推开阻拦她的兵士,身后却又有赶上前来的宫女,将她拦得更紧。
“放开我!别拦我!”苏挽卿近乎绝望的喊叫着,挣扎着。
正在此时——“放开她!”有人在她背后喝道——原是赵桓。
她回头看他。
他冷笑了一下:“朕就知道你会来!”
她不回话,转身推开杵在她身前的兵士,提起裙摆,迈步走上了第一级台阶,然后第二级,第三级……她能想象在她身后冷眼旁观的赵桓脸上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甚至是杀念,可她毫不畏惧,毫不犹豫,一直朝前走着,直到还剩最后一级。她却蓦然停住了,因为此刻,玉辰宫的殿门开了——云倦初就站在门槛后面,隔着殿廊,静静的看着她。
他的眼波依然是那么静,静得像是深秋密林之中的两泓寒水,清醇欲醉。但她却知道这泊寒水之中早已不再藏着欲言又止的无奈,抑或是难兴波澜的死寂——它们平静,只是因为它们坚定,它们永恒。
看着近在眼前的身影,苏挽卿已忍不住想迈出最后一步,扑入他的怀中。
“挽卿……”云倦初却忽然开口,轻轻的摇了摇头,“别过来。”
苏挽卿怔住了,忙环顾左右,却并没有发现有人前来阻拦。
云倦初就像看透了她似的,淡淡说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横阻在我们面前的,是整个大宋皇朝!”
说话间,他轻轻的咳嗽,当他下意识的以手掩口,苏挽卿听到了金属声响——是他手间的镣铐。
“大宋皇朝?”望着他手间的锁链,苏挽卿忽然笑了,笑得无尽感伤,无限凄凉,“倦初,这就是你拿生命换回来的皇皇大宋吗?这就是你拼命所要保护的人间吗?他们在怎样对你?难道这一身枷锁便是他们给你的报答?难道你还要为这样的人间奉上一腔喷涌而出的鲜血吗?”她的声音本是很悦耳的,但在此时却因愤怒而尖利,像根针似的,直刺入每个人的心底。
站在不远处的赵桓便已被激怒:“苏挽卿,你用不着激朕!朕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到结局的——要朕放他,除非天落红雨,六月飞霜!”
苏挽卿凄然的望着云倦初,水眸之中禁不住有泪珠滚落:“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三哥’的回答!你还要再顾念什么君臣父子,还值得为他以命做赌吗?”他是否还对赵桓抱了一线希望?可他知不知道,当他清晨决定去面对他们的时候,他便已经赌输了:当年的三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云倦初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笑而不答,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除了她。许久,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竟又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泽来:“不输了过去,怎会赢得将来?”
“将来?”苏挽卿望着脚下只差一步的台阶:他们之间连一级台阶都迈不过去,还奢谈什么将来?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跨出这一步去,投入他的怀抱,哪怕伦常是剑,国法是刀!她情愿自己是一团烈火,一团为爱痴狂的烈火,烧尽他一身的枷锁,燃着彼此的生命,只为一次不离不弃的胶着!
就在她下决心的一瞬——“你难道已经放弃了吗?”云倦初的声音幽冷而犀利,“还是你已经忘了今天早上你对我说过什么?”
她怎会忘了?!可当初预料未来的时候,纵然有想过千万个不幸的结局,也难以比及近在眼前的惨烈!因为那时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总还怀着一点希望。而此时,命运早已狞笑着掀开了最后一层面具,残酷的剪碎了她所有的幻想,抽丝剥茧之后,裸露在她面前的便只有血淋淋的现实——他要面对的何止是病痛的折磨啊!他要面对的是史书诟笔,是绝情一刀!更有他不惜用性命力挽的河山生生的要将他推向绝境!让他孱弱的病体承受这样的苦痛,她于心何忍?看他灿若星辰的辉光被捆缚在枷锁之下,她又怎忍让他这样屈辱的活着!——就当她当初自大了,就算她现在食言了,是她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残忍,更高估了自己的坚强!她现在已不想再逼他了,他又何苦要逼她,逼她直面最后的惨烈?!
“我答应过你的,我决不会食言!”云倦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低柔,柔得像是轻拍沙滩的潮水,和着她渐渐平和的心跳,在她胸中荡起不绝的涟漪,“不要放弃,因为你是我的希望,有你在,我便决不离开!”
隆隆的心跳声在胸膛里坚定的响起,苏挽卿恍然明白了云倦初为何有那么大的魔力——只要他一句话,便能收服人心,甚至力挽狂澜——因为他只一句话便能说进人的心坎里,叫人不自觉的又拥有了希望,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仅靠着一点希望活着?
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悄悄的涌动,许许多多散落在心房中的记忆都被他的话悄悄的唤醒,让她想起了她曾对他许下的心愿,她曾为他刻下的红梅,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呼唤——“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坚定的眸光终于又回到了她的清瞳,她缓缓的递他一抹微笑,让唇角轻扬的每一寸弧线都映在他的眼底,让他牢牢相记。
云倦初也还她三分笑意,缱绻深情,二分欣慰,一分无悔:“我还想再回到我们初遇的时候,看漫天落梅如雪……”
“落梅如雪……”苏挽卿点点头,走下玉阶,脸上犹带千千笑意,她走过赵桓的身边:“皇上,挽卿告退了。”
赵桓“哼”了一声,怔怔的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只觉得异样熟悉,仿佛在多年以前,他便已见过,却依然读不懂这其中的深意。
他当然永远不会读懂,因为这份笑容叫做希望——因爱而生的希望——而他自己对苏挽卿究竟有没有爱,或者说他这辈子究竟有没有爱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转过头去,看向依然伫立在门口的云倦初,云倦初的目光轻悠悠的飘向他,随后淡淡一笑,没有怨,也没有恨,就如同十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孩子,当他们还是“兄弟”。
一种莫名的心绪开始在胸中升腾,芜杂而强烈,让赵桓不敢再面对云倦初的平静,于是他转过身去,吩咐了一声:“将镣铐去了吧。”说罢便走,头也不回。
云倦初没有动,依然静静的站在门口,望着赵桓远去的背影在越来越浓重的黑夜里逐渐的模糊,逐渐的消殒。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们?——是岁月?还是人心?
又究竟是什么模糊了彼此的面孔?——是命运?还是自己?
云倦初闭上眼睛,任春夜的风拂过他的衣襟,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疑云,更吹不散地上他拉长的身影。但他知道:无论物是人非,在他心里都曾有过一盏明灯,而他也总会站在灯光之下……
“公子?”——竟有人走到他跟前,轻轻的唤道,云倦初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身着带刀护卫服色的身影,不禁淡然一笑:“——想不到你是我的牢头。”
夜雨闻铃,肠断声。
凄风苦雨,已在汴梁持续了十日——点点滴滴,都是离人泪。
苏挽卿倚在门边,静静的听着风摇檐铃,泠泠作响,声声凄苦。
在她身后,是飘舞的纱幕,纱幕之后是五十三份奏折——出自五十三个不同的官员之手,却都写着同样的内容——请求皇上将云倦初凌迟处死,以正国纲;奏折之旁是十张圣旨,署着不同的日期,却都有着相同的内容——纳她为妃;圣旨之旁曾经有九条白绫,雪样的白绫,条条却都被她剪碎,扔在了风中。纱幕后的一切都是赵桓所赐,给她看“结局”,让她作选择。
在她身前,是宽阔的殿廊,廊外是城垛,垛外是依旧静谧的山河,在惊风密雨中温柔的舒展,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在它柔和的曲线之下藏的是怎样一种残忍,残忍到要将还它以笑颜的人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啊!这让那个永远笑意浅浅的身影如何承受,而这每一刀又将怎样割碎她的心房?!——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匆匆的将思绪一次次压回心里,再化作无休的清泪,随风滑落。
风中的铃声依旧凄厉,声声断魂!——玉辰宫的屋檐下是否也挂着这样的风铃,他又是否听到了这声声催泪的铃声,每一声都是她肝肠寸断的悲鸣!
思潮翻涌间,风中送来轻柔的琴声,她慌忙擦干了眼泪,因为她知道这便是他的回应——他听到了,听懂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每天的飘渺琴声,是他手中跃动的琴弦,也是他生生不息的心弦,传达给她不变的信息——他还活着,为她活着。而每当听到他的琴声,她便会毫不犹豫的将“钦赐”的白绫铰个粉碎。
于是,她一如往常的转身回屋取剪子,却不意殿中已有人到。
“第十一份吗?”她冷笑着问道,甚至没有抬头,依旧寻着她的剪子。
“也是最后一份。”
她猛然抬首,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竟是赵桓亲临。
白绫缓缓的从纤手中滑落,落到冰冷的地面上,痛苦的在风中扭曲……
“……皇上……”她强压着泪水,艰难开口,却又忽然咬住下唇,怎么也不敢问下文。
“朕已下旨,明日午时。”
鲜血渗出下唇,将她的唇瓣染成一片刺目的殷红,她的眼睛更像把刀子:“皇上,你真残忍……”
“残忍?”赵桓竟像被激怒,又像被说到了痛处,“如果朕残忍,朕就不会力排众议的将凌迟该为弃市!”
“那挽卿便替他谢谢皇上的‘仁慈’。”苏挽卿冷笑着。
“你现在该作决定了。”赵桓忽然快步向她走来。
她摇头,后退,退到了殿外,殿外的雨中。
赵桓追到门口,一手掀起纱幕,朝着外面的她喝道:“你想抗旨?”
“皇上也不能食言!”苏挽卿冷冷的转过身去,走得更远。
赵桓想追上去,但最终并没有迈开步子——他是皇帝,没有为女人淋雨的道理,只提高了嗓门:“朕什么时候食言了?你难道还没有看到所谓的结局吗?”
苏挽卿依旧没有回头,站在城垛之旁,双眼望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在风中闪着柔光,耳畔是饱经风霜的铃声,仿佛是那天第一次登临此处时,云倦初辛酸的轻笑——“其实我的梦想很小,我只想在这片河山中寻一个可以生存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
直到此刻,她方才真正领会了其中的无限凄凉——他只希望万里江山能向他张开双臂,万家灯火能给他份温暖。他何曾想要为君?他何曾想要将天下踩在脚下?他付出一切,只是想让人间给他一个位置,一个位置,而已……
可寻一个位置就那么难吗?给他们的爱求一个容身之所也那么难吗?
泪如泉涌,苏挽卿却笑了:或许只有将自己锉骨扬灰,埋入了土里,才是彼此最好的结局——因为到那时,他们已化作了尘埃,或幻作了天地——风是彼此,雨是彼此,泪,也是彼此……
风雨带走她最后一滴眼泪,苏挽卿又向城垛迈进了两步,荷袂如飞。
预感到了什么,赵桓忍不住追到了雨里:“朕可以再等,让你看到最后的结局,朕……可以允你去送他……”
苏挽卿缓缓的转过身来,轻笑着摇头:“不,我已看到结局了,我现在便可以给皇上答案——若是他死了,我作他的鬼!”说罢,便又转过身去,像缕轻烟,跃入了风中……
“别——”赵桓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却只有袂角滑过指尖,而她,已直直的坠了下去……
“不——”赵桓怔怔的望着自己的手,这双又重新掌握天下的手,手中又盛满了霸权——他牺牲了他最亲密的手足而获得的霸权。可除了霸权,他手中又真的把握住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她飘落的衣袂轻拂过指尖的感觉——冷冷的,空空的,宛若挥手时袖底流过的风……
不知是否因雨的缘故,他的实现逐渐变得模糊,模糊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她飘飞而去的影子,反复的掠过他混沌的视野,像是暗夜中滑过天际的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不想去追寻“流星”最终坠落在何处,因他不敢,也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