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君已远》第八日

13、忌日

　　关掉接听键，纪远觉得自己清醒了大半，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他忽道“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
　　四年前，就在安童离开纪远后没几天，纪远接到姑母的电话，说他父亲的癌症引起的并发症突然加重，而且急剧恶化，让他快些赶回家。
　　纪远连夜乘大巴赶回K城。
　　当他奔进医院病房，病床上的纪正平已处于昏迷状态，姑母正坐在一边抹眼泪。
　　“姑母。”
　　纪正凤抬头看见脸色惨白的纪远，一下哭出声来，“小远，你可回来了。”
　　纪远走到病床前，看着陷在病床中全无生气的父亲。
　　“医生怎么说”纪远强忍着涌上双眼的泪水。
　　纪正凤摇头，“医生说.......说不中用了，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本来上次开刀他恢复得那么好，病情一直很稳定，以为躲过一劫，没想到老天爷还是要把他带走。＂
　　"不会"纪远摇头，“我去找医生，不行我带爸爸去我那的医院，只要有一线希望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
　　“小远，是孟院长做的诊断，他还请了好多专家一起会诊，他说你爸全身器官已经衰竭，根本就无法医治了。”纪正凤拉着纪远哭道"而且你看看你爸爸，他那里还经得起折腾"
　　听到纪正凤的话 纪远颓然坐倒在床边木椅上。
　　纪正凤上前抚着他的肩：“小远，你爸爸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你，他有多疼你，有多不容易，我们都看在眼里，平时你们父子俩都是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的人，如今他要走了，你好好陪陪他，跟他说说知心话，也让他去的安心。”
　　“我知道”纪远点头，他看看姑母发青的眼圈柔声说：“姑母，你辛苦了一个晚上，回去休息吧，我来守着爸。＂
　　“也好，我回去给弄些吃的，给你补补身子，你自己要当心些，这两天肯定会很辛苦，别把自己累倒了”

　　送走了姑母，纪元坐回父亲的病床边。他将父亲冰凉的手轻轻拿起放在自己的两手间，此刻，他能做的也就只有给他这微薄的温暖。
　　握住父亲的手，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仍能记起自己小小的手被那双有些粗糙但有力而温热的大手握住的感觉，就是这双手曾无数次牵过他，抚过他，抱过他，也狠狠地教训过他，如今却变得干瘪，枯瘦，生气全无。
　　“爸，求你，别离开我” 紧紧握住父亲双手，纪远颤声低语，无法抑制的泪水自他脸上无声地肆意淌落。
　　第二天上午，昏迷的纪正平清醒了过来，张眼看见病床前的儿子，他嘴角微微动动，露出了宽慰的笑。
　　随后，他想起并未见到儿子的女友，拉着纪远的手吃力地问，小童呢？
　　“她在外面出差，来不及赶过来”纪远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答道。此时此刻，他怎能告诉父亲，他们父子两居然遭遇了几乎相同的被爱人抛弃的悲剧。
　　纪正平叹息了一声，“小童真是个好女孩，可是我命不好，看不到她做我儿媳的一天了。不过不管怎么样，知道你们很好我走得也放心了，我会在下面祝福你们的"
　　"爸，你别这样说，过两年我们还等着你带孙子呢" ，掌心被攥紧的指尖掐得钻心的痛，纪远低头不让父亲看到他的表情
　　“儿子，你还记得你六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动物园吗？”纪正平没有接儿子的话，却突然提起陈年往事。
　　“记得，那天我走丢了，你后来狠揍我一顿，我怎么会忘”纪远含泪微笑。
　　纪正平嘴角也挂上淡淡的笑“你这小子是欠揍，知道你妈那天急成什么样？她差一点就要给警察跪下，和她在一起那么久，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听到父亲提起母亲，纪远身子微微一僵。
　　“小远，你妈妈她真的很爱你”
　　“爸，不说她好吗”纪远说“她都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我们早该放下她了”
　　“不，小远” 纪正平摇头，“这么多年过去，我是真的放下了，可是我知道你没有。”
　　纪远不语，父亲说得不错，他没有。而如今，他更不可能。
　　“小远”纪正平挣扎着动了一下,纪远慌忙扶住他，纪正平握住儿子的手臂，“小远，昨晚我梦见你妈妈了，她问我，你们原谅我了吗。我说我原谅你了。她又问我，那儿子呢。我说不出话，她就哭了。小远，你原谅你妈妈吧，啊，我不想真的在下面碰到她时，看着她这么伤心。”
　　纪远凝视着父亲那双写满企盼和哀求的眼睛，良久才缓缓地说了声：好。
　　听到纪远的回答，纪正平整个人都像是松下来了，欣慰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这样就好了”。他已经无力去追问儿子的承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最后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那个守在父亲灵前的夜晚，是纪远最不堪回首的回忆。
　　当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散去，房子里只剩下纪远一个人，纪远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也只也剩下他孤身一人。
　　所有爱他的人，他爱的人，统统都离开了。
　　此时，尚是夏末秋初，夜晚虽有些微凉，气温并不很低，纪远却感到寒意从心底升起，一点点浸遍全身，浸透骨髓。
　　他从未如此害怕孤独，从未如此渴望能有个人陪着他，给他些暖意。
　　掏出手机，他不管不顾地拨了那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却响起了空洞而机械的应答：“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这句话如一盆刺骨寒冷的冰水，将他心头唯余的那一星火苗彻底浇熄。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任由无尽的黑暗将他吞噬。

　　那一夜，他到底还是熬过去了，然而，那夜带给他的凄凉孤绝的寒冷和恐惧却化作了一道暗埋他心底不可碰触的伤。
　　他从来抗拒去想，也掩藏得很好，可是每年这一天的到来还是会将他小心翼翼筑起的堤坝撕裂，他无法抵挡回忆从裂缝中汹涌而出，只能眼睁睁地让所有的悲伤和孤独都在这夜回魂。
　　所以，每到这一天，他要不拼命用工作或酒精麻痹自己，要不就在卓颖身上寻找温暖和安慰。
　　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陪着他抵抗这寒夜的竟可以是安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