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第 49 章 ...
-
数九以来,朔风渐起,寒意逼人,今年的冬天竟是极冷。
晟京繁华依旧,一辆蓝呢马车从远处驶来,一早停在了元府的大门外。
早起的小厮刚替了昨晚值夜的人,被冷风吹的直缩脖子,刚哆嗦着将正门打开,就见有车停在门外。仔细看去,那驾车的竟是自家的车夫。
“大人回来了!”小厮一边朝门里喊着,一边小跑过去打车帘。
元南聿撩起衣袍,迈下车来,抬眼望去,这处府邸乃陈霂所赐,如今回来,心境与以往已大为不同。
陈霂不知被何事绊住,两人已有些日子不曾相见。时日清闲,元南聿终于有了空闲,来好好理一理,这些年埋藏在他心底的想法。
季槐答允与他和离,他起初并不相信陈霂的说法,只一个心思认定她是受了陈霂的逼迫。但细想起来,也许是自己不好,终于让季槐彻底失望,才让她决意离开。
他对季槐再好,也无法爱上她,这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是非常苦闷和不公的,他无法要求季槐为了他隐忍一辈子。
何况,还让她撞见了那样的一幕……
想明白了这一层,那日季槐对他口出恶语,心生嫌恶,确也在情理之中。
陈霂许了她一个更好的前程,她能这样选择,到底是她聪慧,总比跟在像他这样,自己都要受人摆布的男人身边,要好的多。
时辰尚早,季槐知道他今日回来,一早梳洗打扮妥当,叫下人们在前厅备好早饭,她自己坐于桌前,等着元南聿进门。
元南聿步入主屋,见季槐淡粉色华服裹身,容貌并不因他数日未归而有些许憔悴,薄施粉黛后,更增了几分颜色。
他们夫妻本就相敬如宾,如今多日未见,愈发的生疏起来。
季槐起身道:“将军一早回来,这会儿还没用过早饭吧?”言毕,将椅子拉到元南聿身边,又盛了一碗米粥放于他面前。
元南聿静默地坐了下来,他本没什么食欲,见桌上菜色还算可口,就简单的用筷子挑拣了几下,随意吃了几口,再喝下一碗粥,就什么也吃不下了。
两人各怀心事,对坐于桌前,却只顾闷声吃饭,一餐毕,元南聿抬首问她:“你要与我和离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
“你是真心如此,还是受了何人逼迫?”
“无人胁迫,是我自己的主意。”
季槐坦率应承,面上毫无顾虑之色,元南聿知她干脆果断的脾性,知道此事她定然是下定了决心。
季槐问道:“我这样做,将军可否恨我?”
元南聿淡笑着说:“当初你我有约,在外是夫妻,在内则以兄妹相待。你肯嫁与我,也是图我能照顾、怜惜你,给你和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今你能有更好的归宿,总好过跟着我担惊受怕,我只为你高兴,又怎会恨你。”
“我实在不知传言竟是真的,你真的与陈霂有情,若早知如此,我绝不会与你做这一场夫妻。”
男子之间的恋情,毕竟有悖人伦,若是传扬出去,更不光彩。
季槐这样决绝,并不让元南聿感到十分难受,初时还有些伤心,如今却已能释怀。
“若你他日出嫁,我便再为你添一份嫁妆,许你足够的尊荣体面,必不让夫家敢看轻了你。”
元南聿起身要走,季槐却唤住了他,再回首时,她已不似先前那般面目从容,眼里也似含了眼泪。
“将军,我知道你是好人……”
元南聿始终将季槐作家人看待,她能不恨他,还能念着他些许好处,让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我并非不知你有许多不能言的苦衷,我那日心中千头万绪,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
“你怨我也是应该,我不会放在心上。”
“将军。”季槐唤了一声,朝他缓缓跪了下来,“我被人掳走,你千里来寻我,危难之时,更不曾抛下我不管,如今我却为了自己,弃你于不顾……”
季槐似要忍耐不住,险些掉下泪来,她涩然说道:“我不过是一弱质女子,当今天子喜欢你,我即便对你有情,又如何能争得过他?这个道理,将军不会不明白。”
元南聿淡笑着,点了点头。
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陈霂不会对他放手,他又没有保护季槐的能力,她为自己安危考虑,何错之有?
到底她对自己并不情深,能在这无用的情爱中及时抽身,保全自己,才是明智之举,也能让元南聿的良心好过一些。
封野说的对,他的弱点,便是纵情任性,意气用事。这么多年,他白担了大晟朝第一名将的虚名。
于国于家,不论忠孝节义,还是儿女私情,他都处置的糊里糊涂,也不知是他命运多舛,还是他本就是个顽愚之人,难堪大用。
————
陈霂依当日所言,将季槐册为永嘉县主,又按郡主婚嫁的规制,赐予她一份丰厚嫁妆,将她配与浙直总督杨镐之次子,其子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已官至右佥都御史,前些年被朝廷派去经略辽北,无论人品才貌,都是上佳人选,足够与她相配了。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间又到了新年。
除夕之夜,宫筵临到子时方罢,文武百官从太和殿散去,陈霂只将元南聿一人留了下来。
陈霂今日高兴,多饮了几杯,初时所有人都以为他醉了,待众人散去后,元南聿才发觉他神志其实清楚的很。
“自她走后,你怎么总是失魂落魄的?”
季槐并非元南聿所爱,不过与他是名义上的夫妻,她能答允嫁去辽北,陈霂更是乐得将她送走,元南聿也不必再受这个女人拖累,陈霂本以为他能轻松下来,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我并不难过,也无欢喜,只要能平淡度日,便已是极好。”
“你撒谎!”陈霂不耐,几步迈下丹樨,走到殿下,“你还是惦记她的,是不是?”
陈霂自从知晓他从未背叛于他,待元南聿的态度已与从前大为不同,元南聿待他冷淡,他心里难受,却不敢再做任何让他厌烦之事。
陈霂身为九五之尊,自知在这些微末小事上纠缠,说这些拈酸之语,他自己也觉得寒碜,但又总是无法克制。
元南聿冷道:“季槐便不是我妻,我也会当她作家人看待,她不过是个柔弱女子,却带着孩子远嫁,在异乡无亲无友,我挂心于她有何不对?”
陈霂轻扯了下嘴角,轻嘲道:“也就你将她作弱质女流看待!她为了自己,果断与你断情绝爱,还能与我讨价还价,就凭这般胆识,也非寻常女子可比!南聿,你尽心待人,紧要关头,别人未必会善待于你。”
元南聿不禁自嘲:“我对你不也是如此吗?陈霂,你是在笑我愚蠢?”
陈霂本想将他揽入怀中,但靠近他身边,却只是执起了他的手。看着元南聿手背上的斑驳疤痕,陈霂难忍心痛:“你哪里是蠢笨,只是我的聿儿太过重情,我若不留你在身边,只怕你保护不好自己。”
元南聿厌烦陈霂将他当作柔弱女子看待的情态,急慌慌地将手从陈霂掌中抽了出来。
“陈霂,你若真心待我,就放我走。”
“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我虽不问世事,你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宁王势大,反对新政的朝臣大半已投到他的麾下。中宫产期将近,若再诞下嫡子,宁王就更是如日中天。我在你身边,只会让你授人以柄,而我也实在不愿再淌你陈家天下的这道浑水。”
陈霂知道他并不亏欠自己什么,但元南聿态度冷漠,言语间仿佛并不在乎陈霂死活,还是让他十分伤心。
陈霂强忍心痛,柔声说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会将你保护的妥妥当当,让别人再也伤害不了你。”
元南聿厉声问道:“你登基七年,治国为政尚且还要受宁王辖制,若你的皇权进一步受到威胁,再有危难,又如何保的了我?”
陈霂怔愣,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知道元南聿的担忧并非多余,只是时机未到,他无法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
元南聿痛道:“你自己妻妾成群,子女绕膝,却容不得我娶妻,容不得我有家,非要将我牢牢地捆绑在你身边。这不是保护!也不是喜欢!是我不肯要你,才让你对我愈发执着。就如同当初,你在楚营里对我所做的事一样,非要将我完全驯服,你才能痛快!”
陈霂恨元南聿不能体会自己满腔爱意,他急得将他一双胳膊握紧,心里难受不已:“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怎能将我对你的感情全盘否认?”
元南聿冷面若霜雪,止不住嘲讽道:“皇后有孕,你说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权宜之计。你的后宫里,前不久又有两名妃嫔有孕,又该作何解释?”
陈霂急忙解释道:“我告诉过你,我根本不爱那些女人,国祚传承必须后继有人,我是迫不得已才会临幸那些女子……”
“好一个迫不得已!你和那么多女人恩爱生子,却依旧口口声声说钟情于我,你将我当作什么?”
“聿儿,你和我在一起,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我的真心只给你一人,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陈霂深情款款,并不认为他的自私薄情有任何的不妥,元南聿对他这番嘴脸愈发的嫌恶。
“陈霂,你让我恶心!”
元南聿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刺的陈霂心里生疼,他隐约感觉胸口一阵闷痛,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
他自幼生长于宫禁之中,见惯的,便是昭武帝对他们母子的薄情寡义。昭武帝虽宠爱文贵妃,但也谈不上对她钟情。光他身边受宠的嫔妃就有十数位,每一个新欢左不过是受宠几年,便被昭武帝扔到了脑后。
故陈霂从小便知,帝王的情爱,不过就是如此。
陈霂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何不妥,他认为自己爱慕元南聿已近十年,往后余生都愿意对他好,会尽心竭力的补偿他,这难道还不算是足够的真心?
时至今日,元南聿仍如此抗拒自己,怎能不叫他心痛至极?
陈霂恼恨之心顿起,又见元南聿在自己臂间挣扎,全不将自己的爱意放在眼里。心痛之余,兽性似要冲出牢笼,他紧紧地将元南聿箍在怀中,作势就要亲他的嘴唇。
元南聿气急,一掌甩在了陈霂的脸上。
陈霂被这一巴掌打了个激灵,他捂着烫红的面颊,微眯着眼看着他。
元南聿嘶声叫道:“别用你亲过别人的嘴碰我!”
“你要上哪儿去?”陈霂忍下心中慌乱,冷声唤住了他。
元南聿冷道:“放我出宫,我要回家!”
陈霂狠心道:“除了我的身边,你哪里还有家?”
元南聿狠狠地剜了陈霂一眼:“我若真的想走,你以为你能拦的住?”
陈霂已知燕思空正在想办法营救元南聿回北境,想元南聿今日气愤已极,才会在此时口不择言。
陈霂冷笑:“燕思空正在设法救你出京,但即便他能成功,怕你自己也不会走!”
元南聿怒道:“你什么意思?”
陈霂转身将伺候在门外的宫人唤了进来,在那太监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太监便应声退了出去。
少时,那太监领了一妇人进殿,那妇人怀中抱着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孩儿,看上去不过才半岁大。
元南聿惊讶地看着那个孩子,又看了看陈霂,眼睛在他们之间逡巡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陈霂,你竟如此下作?”
那小娃娃眼睛长的十分灵秀,看到元南聿的那一刻,小嘴一撇,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虽然分别许久,元南聿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孩子。
那小娃正是才半岁的元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