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云台上》望淮月

14、第十四章

　　叶云台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坐着一个黑影，正背着他烤着什么东西，树枝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混着食物的香气钻入鼻间。

　　他缓缓起身，并没有摔下悬崖后五脏六腑都移位的痛觉。记忆里，他跳下山崖后，起初挂在了一棵生长在崖边的老树上，后来老树断裂，他继续下坠，加上体内疼痛越发剧烈，直接便晕了过去。

　　这样看来，他是被人救了。

　　命可真大。

　　叶云台勾了勾唇，有几分苦涩。然而他很快起身，冲那道黑影抱拳，沉声喊道：“师父。”

　　“你这一觉，睡的可比以往都久多了。”那人听声音，约莫是个四五十的中年，嗓音浑厚有力，如同一座不可攀爬的山峦，下意识便会让人觉得此人定是位绝世高手，轻易不能接近。

　　叶云台低敛眉眼，轻声道：“这次是我莽撞了，忘了昨日是十五。”

　　“那已经是前两日的事了。”师父淡淡道，朝后招了招手，“过来吃点东西吧，刚烤好的地瓜。”

　　前两日？也就是说，他已经晕了快两天？

　　叶云台皱了皱眉，走起路来时脚下虚浮，只能慢慢挪过去，在男人身边的石头上坐下。

　　师父递过来一个用了几片树叶包裹的地瓜，掰开后，里面是黄澄澄的瓤，吃起来香甜极了。

　　“去年你还在青州，怎的这一年就跑到兰城来了？”师父问，没看叶云台，目光一直落在火堆里的几个地瓜身上，他拿着棍子伸过去拨了拨。

　　叶云台小口小口地吃着师父烤的地瓜，淡淡回答：“我来找人。”

　　师父眉梢轻挑，瞬间明白：“小七？”

　　叶云台不说话，算是默认，回想起女子手臂上的牙印，他略微出神，不想被地瓜烫到嘴唇，轻轻“嘶”了一声。

　　师父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宛如洪钟，回响在空旷的山洞里。他一边笑，一边调侃道：“早知你对小七这般执着，当年我便不送她回去，而是将她留下许给你做媳妇多好。”

　　叶云台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但这样说，他还是红了脸，一声不吭地继续低头啃着小小的地瓜。而被那热气腾腾的食物一暖，他唇上总算也有了颜色，不似先前那样苍白，看着孱弱。

　　“那你找到她了么？”师父问。

　　叶云台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的小七并没有告诉叶云台的真实名字，就像叶云台为了摒弃以前，那段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他如今的名字，还是他十六岁那年初入江湖时自己取的。

　　听到徒弟找到了人，师父眼里顿时放光，扭头看过来，一副自己养了多年的花终于有人欣赏的表情，贼兮兮地问：“那她认出你了？”

　　叶云台仔细回想了一下，摇头，只是很快他又道：“但她问过我，觉得她嫁给我怎么样……”

　　“你怎么说的？”

　　叶云台：“……我。”说她不知羞耻。

　　看徒弟的表情，也知道他这张嘴肯定没说什么好话。师父叹了口气摇摇头，随即拍拍满手的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这里面是可以控制你身体走火入魔的药，但这么多年来，我只研制出了一颗……”
　　只希望在两个月内，能找到雪巫草就好了。

　　只有一颗么？
　　叶云台从师父手里接过瓷瓶，轻轻摩挲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即他道：“多谢师父。”

　　一颗也不错了，那种痛苦，月月十五都要发作一次，简直叫人生不如死，能少挨一月，都是极好的。

　　*

　　白日里，楚遥进了一趟兰城。

　　兰城作为中朝的第二大都城，往来商贸众多，市井繁华，治安有序。没人敢在兰城甚至是兰城附近犯下杀业，否则便会遭到墨羽军的追捕，这一黑一白两种军队，便是构成皇都与兰城和平的天秤。

　　茶馆那天，初九将楚遥带走怕给山门添麻烦，应是知道如果她在兰城附近出手杀人，必然会引得墨羽军的追查。然而不管怎么说，初九所忌惮的，始终都只有兰城。

　　也许可以更直接一点——初九害怕军队。

　　白骑军统领府邸门口，楚遥已经在对面隔了百米远的树上挂了有俩时辰了。这两个时辰看下来，门口站岗的白骑军愣是一步都没挪过，活像是十座栩栩如生的石像，让人不免感叹其耐力简直非同寻常。

　　统领府守卫太过森严，且白骑军个个骁勇善战，饶是楚遥再强，也不能硬闯这地方。更何况她本来就没打算硬闯，只是想着先来打探打探消息。

　　原本被白骑军抓走的人，都会被关进白囚牢，但楚遥从那边悄咪咪打探了一圈，发现初九被抓那天，白囚牢外并没有人看见有人在那天被抓了进去。

　　因此，楚遥才想着来统领府看看。

　　如果说初九被白骑军抓了，却没进牢，而是进了统领府，那这件事就可谓是怪上加怪了。

　　楚遥摸了摸下巴，突然听见树下传来声音：“哎，上面那个小姑娘，帮我捡下红纸呗！”

　　楚遥低头，看见一个妇人在下面冲自己招手，她一抬头，瞧见不远处的树枝上挂着一大张红艳艳的薄纸，于是将纸取了过来，跳下树去。

　　女子突然跃下来，那妇人被吓了一跳，但马上便笑了，从楚遥手里接过红纸，连声道谢。

　　“这么大张纸，是要做什么吗？”楚遥问。

　　妇人有几分讶异：“姑娘不知道么？明日便是花朝节了呀，这红纸是拿来裁花的。”

　　楚遥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她常居山上，不太记得这些民间日子实属正常。脑海里陡然晃过一缕思绪，她猛地抬头盯着妇人问：“花朝节，是不是很盛大呀？”

　　……

　　夜里，楚遥回到尘帝山。她本来想试着去找叶云台，结果发现这家伙“失踪”便是宛如人间蒸发，根本找不到一点踪迹与痕迹，甚至满大街的人，都不曾有看到过他的。

　　这么说来，时隔多年，两人能够再次重逢实在是奇妙，简直是上天命定的缘分啊！

　　楚遥脑子里想着“缘分”，突然天降一抹白落在她面前，差点滴在她头顶上。上方掠过几只扯着难听嗓音的乌鸦，疑似破庙外乌鸦的同胞亲戚。

　　她默默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月光照亮前方蜿蜒向上的石阶，两旁树林黑暗沉重，楚遥手中捏着石子，蓦地一转手腕，那石子咻得一声，却是朝着黑暗中树上的人而去。

　　对方显然不是吃素的，只见黑暗中晃过一道影子，一起一落的功夫，不仅躲过了石子，还顺手抄出了一柄利剑，须臾便同一只夜鸦，趁着夜色掠至楚遥面前。

　　楚遥二话不说，抽出腰间蓄势待发的链剑。这人既然在她上山的路上埋伏，便是想趁她落单之际出手。

　　两人一路打进了林子里，在密林间缠斗了几招后，楚遥轻盈站在树冠上，冲对面的人喊道：“你们既然为了玉牌而来，怎么妄月门就派出你一个人，多少有点看不起人了吧。”

　　原以为对方会冷哼一声，并接上一句：“哼，对付你，我一人足够。”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偏偏面前的人冷哼一声，却是拍了拍手，顿时四下阴影里又慢慢闪出了无数黑影。

　　楚遥：“……”这密集程度比她吃的盐都还多吧。

　　对方也不含糊磨蹭，当即一声令下：“上！”

　　于是无数夜影暗鸦纷纷朝着树冠上的白衣女子扑去。

　　这些人和茶馆那批看上去可不是一个档次的。

　　楚遥眉头一蹙，抬脚踹飞一个冲着她面门扑来的黑衣人。链剑将一人缠绕，只听低低“啊”的一声，她借着那人的身体，陡然一旋，顿时从一群人的空隙间滑了出去，一直溜到另一棵树的枝头。

　　鳞节锋利，被链剑缠绕过的躯体顷刻便多了几圈深刻的血痕。楚遥从前与人交手，虽会手下留情，但她也并非是手不沾血的白玉菩萨。对想取自己性命的人，根本没什么好顾虑。

　　她一边从善如流地在一群人间游来走去，一边心里感慨着：“今晚来的人可真多啊……”

　　“都这样了，你们老大还不肯出马吗！”打了有半个时辰后，地上暗鸦有的伤，有的死。楚遥依旧站在树冠上，晚风拂过她一身带了星星点点殷红的白衣，月光下，鳞节垂落身侧，一层层往下淌着血。

　　杀戮太多，容易走火入魔。楚遥表情有些不对劲，扫了眼负伤的手臂，琥珀色的眸子边缘仿佛渡着一层红。

　　但很快，这层红逐渐褪去，她眼眸如水，倒映着一个人的熟悉身影。对方踏空而来，月华之下，紫色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脸上神色仿佛淬着一层极寒之地的冰。

　　楚遥只觉得身子一冷，这股温度甚至一路融进了骨子里。

　　殷莫绮站在对面的树冠与她对望，他们之间仅仅隔了数米，此刻却如同隔了一个鸿沟，整整二十年的鸿沟！

　　楚遥心中隐隐猜到了那个人会是谁，但当殷莫绮出现的时候，她还是觉得震惊复杂，把“为什么”三个字吞进肚子里，她问了个更傻的问题：“师父，你怎么来了？”她嘴角扯起一点笑，嗓音带着颤抖。

　　然而殷莫绮看着她，就像以前一样的神色，冷冷淡淡，双手负在身后，朗道：“玉牌给我。”

　　揣在怀里的玉牌仿佛更加冰冷，冷到楚遥只愣了一瞬，就立刻恢复了清醒，她一抖链剑，眉眼顷刻间褪去复杂迷茫，说：“绝不！”

　　个人感情不可与大局混为一谈，这是曾经的救命恩人教给她的，那个男人不仅救了她，在几人一起生活的过程中，还教了她不少存活于世的道理。

　　楚遥从未忘记那些话，就像她还一直记得叶云台。

　　殷莫绮当即挥掌而来，她一上，周围的暗鸦顿时跟着往前扑来。刹那间，只见一大团墨似的黑朝楚遥铺天盖地地袭去，仿佛要将她牢牢吞噬。

　　楚遥刚摆好迎战姿势，须臾，只听几声闷响，有几人还在半空便掉落下去，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包围圈顿时出现了一道空隙。

　　空隙外，有人乘风而来，速度极快地从暗鸦中穿过，一路掠至楚遥跟前，紧跟着一把便揽住了她的腰，随即抬手挥剑，轻轻松松地斩杀面前的人，开辟出一道全新的隙口。

　　那人就像劫持了楚遥一般，揽着她，从那隙口飞出几丈开外。

　　殷莫绮察觉到来人的气息，只是愣了一瞬的时间，面前的楚遥便被带走了。但对方并没有逃走，而是翩然落至不远处的空旷林间。

　　楚遥的腰被人紧紧箍着，她呆呆转头，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人英雄救美的一天。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指间泛着浅薄的一层粉色，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