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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鬼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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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焱城连着下了七日雨,城内街巷积雨,防汛系统全开,用以疏散的沟渠满溢,亦散不尽持续而降的大雨,行人出行需淌水,低洼区甚至淹没车轴、需舟行方可过。
连日暴雨让城中百姓叫苦不迭,不少人家的收藏文玩返潮生霉,被褥湿冷,盖在人身上易生疹子,天气不好街头行人极少,瓦肆无客,商贩不出,多场红白日子从简或迟延,众人皆缩在家里抱怨这鬼天气。
天焱城地势破高,连日暴雨影响倒不大,周附低洼的郊镇乡下遭了严重水涝,无数房屋桥庙冲垮倒塌,死伤人数仍在持增。
中州偏南域的天焱城成水涝,北域两郡十二县遭旱灾,西南甘颖之地频发蝗虫,东岭山脉百里护山林突降天火,熯火三天三夜不灭,自入初夏以后,中州瑨国境内天灾频生,朝廷一面部署赈灾救济事宜,一面急召天怙司玄师,究其原因,如此多天灾相继降世,可见并非单纯天灾,许有妖祸作祟。
天怙司加紧排查,七日后向瑨圣帝呈上摺本。
瑨国多城受灾,乃是皇都天焱城内将有魔婴问世,天道降罚,以警世众。
魔婴降世的时辰,已被流瞻国师以天卦卜得,一时间,天焱城内无数即将临盆的孕妇被官差带走,平民贵胄一视同仁。
都是城内普普通通的百姓,好好的怎会孕有魔婴,孕妇本是阖家维护的宝,家人们眼睁睁看着将临盆的妇媳被官差带走,亲友们追喊着求饶着,皆被官差阻开,一夜之间,整座皇城乱做一团。
夤夜时分,皇家的金甲禁军,与天怙司的众天师将东宫包围,瑶侧妃亦在孕有魔婴的可疑妇人之列。
天空有瓢泼大雨,禁军及天师手脚再轻,绿漪院的人也感应到屋顶墙垣内外皆是人。
魔婴之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无人不知无人不议,不料东宫亦不能幸免。闻得外头动静,宿女燃灯照明,初欲雪披了件外衫匆匆进了瑶夕的寝屋。
重重帷幔内,倚坐软垫的瑶夕面色寡白,渗了满额的汗,她心口发闷腹内绞痛,因身子极度不适,双手紧紧揪着被角。
初欲雪平日里给阿衡打下手,多少懂些医理,当即给姐姐把了脉,境况确实不妙,忙吩咐宿女去东院叫阿衡过来,宿女道昨晚国师夫人头疾发作,派人将阿衡请去看诊,还未归来。
如此不巧,好在东宫养着几个医师,初欲雪给姐姐喂着参茶,让宿女去叫太子快些派医师过来,宿女应声出门,骤然横出的一柄利刃,将人挡回。
轰隆—
惊雷伴着闪电劈下,寝屋门前落下一排手持法器的天师,为首的流瞻国师罩在蓑衣下,暴虐的雷雨声中,丹田气音传入内室。
“请瑶殿下随我等走一趟。”
初欲雪冲门前的一排人叫嚣,“瞎了你们的狗眼,这里是东宫,屋内孕妇乃太子心间上的宠妃,我姐姐怀的是太子的骨肉,你们谁敢动我姐姐,我定不让尔等好过,太子若晓得,你们亦吃不了兜着走。”
冷厉的嗓音穿透雨帘,流瞻国师道:“兹事体大,太子自有考量。”右手抖出一道明黄卷轴,“太子手谕,请瑶殿下配合天怙司。”
初欲雪不料,将姐姐捧至手心的太子关键时刻大义灭亲,竟亲下手谕拘走姐姐,眼下姐姐身子不妙,她自是不肯配合,干脆与一众天师打起来。
东宫内埋有抑灵的法阵,初欲雪不敌众国师,被两位天师狠狠钳住双肩,暴雨中,她眼睁睁瞧见瑶夕被拖走。
出离东宫,她自恢复法术,初欲雪趁机摆脱束缚追出东宫,本以为凭借自己本事能救下姐姐,可惜她自持过高,即便恢复灵力,施出全击亦不敌流瞻国师,数回合不到,她几乎被打得现出原形,气息奄奄趴在满是积水的街头,眼缝里是拘着姐姐的马车驶出长街的景象。
翌日,雨小了许多,工部加紧拓宽疏通积雨的坊渠,街巷积水果然疏通不少,街上有了行人,百姓感慨议论着孕妇被抓去天怙司暗牢一事,据说暗牢掘于地下三丈,阴冷潮湿不见天日,满是幽怨暴戾之气,临盆的孕妇不晓得入了天怙司暗牢还有没有命出来,好好的皇城怎莫名将有魔婴降世,造孽啊。
天怙司防护严谨,护卫重重死守,又兼灵盾护持,初欲雪干脆泄了仅剩的灵息,以一只幼猫的形态钻进运往天怙司内的蔬菜车车底,入了天怙司大门。
司内三步一阵法,五步见符箓,及其压抑,即便初欲雪想变回人身都无能为力,她灵巧躲避穿梭往来的天师及铁面护卫,跳进送往暗牢的食匣内,随司内人乘下降的机关厢,潜入暗牢。
小猫趁人不备自食匣内钻出,好在暗牢里阵图符箓不少,梭巡的狱卒却不多,她猫身灵敏避开数名狱卒,跃上跳下转了几圈,顺着漂浮的灯烛,瞧见尽头一间诺大暗室内瘫着一具龙骸骨,龙骨锻造的一方囚笼内贴满符箓,姐姐便囚至其中。
瑶夕衣衫凌乱倒在地上,身侧是空了的两个药碗,像是先前被喂食过汤药,龙骨囚笼以灵盾相阻,初欲雪的猫身钻不进去,她灵力全失,眼下只是一只普通小白猫,只得翘着尾巴打囚笼前喵呜叫两声。
瑶夕缓缓撑开眼皮,费力撑起上半身,见到笼外小猫的第一眼便认出来,又见四下无人,惊忧道:“你找死么来这种地方。”
白猫急得转圈,发出几声微弱的猫叫。
“嘘。”瑶夕提醒她噤声,暗中给小猫使眼色。
一只龙颅骨,瘫在一角,小猫立马钻进去。
“一会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许出来。”
瑶夕话罢,杂沓脚步声逼近,身披鹤氅的国师,右掌托着赤炎塔走来,身后随着两个面贴三道金箔的婆子,婆子手中端着热水剪刀药罐等物什。
瑶夕已疲累得站不起身,国师行至囚笼前,还未发话,瑶夕先开口,“三十年前,昆吾山脚,神器塚前的青龙骸骨失窃,原是到了这天怙司打造成囚笼。狗国师,龙骸骨可是你偷的?”
被辱骂的流瞻,冷哼一声,“瑶夕神女,想不到罢,堂堂昆吾山神使竟沦为阶下囚。”
瑶夕冷笑一声,发红的眼眸盯着笼外国师,“原来你早知我身份,看来中州瑨国四域天灾,乃处心积虑的阴谋。哪有什么魔婴降世,我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她讥诮一笑,“太子呢,被你软禁了还是与你合谋,无颜见我。”
“太子舍不得看你受苦,我提议殿下莫要来。”流瞻凌空画符,打开龙骨囚门,两个稳婆相继端着物什入笼。
金面婆子摁住瑶夕肩头,另一婆子往她嘴里灌下一碗药汤,挣扎间,褐色汤药顺着唇角淌下,瑶夕含糊不清呐喊:“囚虐神使,定不得好死……”
催产的药汤被灌下,瑶夕肚腹绞痛,两位婆子架起一块白布,当场接生。
孩子顺利诞下,瑶夕浑身已被汗液浸透,微颤着身子,尽力昂头去看方出生的孩子。
常识里,婴孩落地啼哭,为何没声音。
瑶夕单肘撑地,勉强挺起上半身,待瞧见稳婆手中的婴儿那一瞬,怔愣失语。
婴儿如拳大小,一张乌面,额心印有血红的曼陀罗花痕,绕着乌筋血丝的四肢蜷缩,生机孱弱的模样。
“乌面鬼婴……”瑶夕喃喃,原本想拥抱婴孩的慈母之心,待瞧见婴孩额心上的曼陀罗花痕时荡然无存。
她才知,她孕的并非孩子,而是鬼婴。
太古禁书有载,聚阴之地开鬼门,腐尸生花,状如吊钟,呈血红,是为鬼域曼陀罗。
入孕腹,噬婴胎,汲母息,神鬼不觉,母竭而落地,成乌面鬼婴。
她腹内孩子早被鬼花吞噬后,取而代之,怪不得她孕期灵力渐竭,本以为是腹中孩子一半凡血、与她神息不相融所至,原来孩子早没了,她辛辛苦苦倾心孕哺的乃一朵汲取她神息的鬼花。
金面婆将鬼婴交至国师手中,流瞻一手托着乌面婴尸,邪佞一笑,“瑶侧妃诞下魔婴,三日后,七星连珠之日,诛邪胎祭天,平天怒,止灾患,请天道赐福。”
瑶夕贝齿死咬下唇,面有不甘,“尔等既如愿,能否让我见一见宿女。”
她日常饮食药膳由阿衡监查,初初过眼,是为了防止红芜院的人暗中下黑手,吃食上没问题,那么只能从用度上做手脚。她脑中率先闪现的是一罐乌发膏。
“可。”抱着鬼婴的国师略回头,笑里蕴着几分嘲讽,几个闪影消失于暗室。
很快,宿女出现在瑶夕面前,眼前的宿女已非宫婢装扮,华服锦裳,满头珠翠,妆面适宜,却有几份贵女之韵。
宿女望着牢笼内气息残弱、一身狼狈的旧主,她不见丝毫负罪愧疚之意,宿女静静打量着旧主,如贵人们欣赏囚在笼内的金丝雀一般的眼神,清淡的,波澜不惊的。
“为什么?”瑶夕哑声问。
“为何背叛你,暗中往乌发膏里下毒,害你诞下鬼婴?瑶主子,你需问你自己啊。”
见瑶夕怨毒的眼神盯视着她,宿女一手轻抚自个儿娇嫩的脸颊,幽幽开口:“你愈好了我的脸,将我打红芜院救出,起初我委实感恩戴德,自觉遇到活菩萨,你说你怜惜我,将我当做亲妹妹……”
她摇摇头,不认同的继续,“你亲妹妹若在别处受了欺辱,待有能力报复回去时,你会责罚么,会让你亲妹妹跪在寒夜里被路人嘲笑,险些被活活冻死么,倘若你亲妹妹心有所属,你会阻她情缘,剪她红线么。”
她声调里带上几丝恨戾,“我与阿衡两情相悦,你偏要从中作梗,先是给我几份暖,见我沐浴到阳光,又将我推入黑暗,你哪里是真心待我好,哪里是怜惜我将我当妹妹,你只不过闲来无聊给我些施舍,好彰显你的高贵仁慈与不凡。”
宿女伸出手,涂着蔻丹的五指渐渐收拢,“我的命被你轻易握在手中,是好是歹全由你说了算,半分由不得我。”她握紧拳头,“你与魏侧妃有何不同,都是高高在上轻易玩弄他人命数的主子,我倒觉得魏侧妃比你坦诚些,不像你,偏要披上一张圣洁仁慈的假皮。”
笼内的瑶夕听笑了,濡湿的鬓发黏在脸颊,显得笑容有些狰狞,“我真是瞎了眼,竟未看透你骨子里的卑、与灵魂里的恶。”
宿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人皆恶,所谓的好人不过是拿来遮掩内心恶与欲、用以蒙蔽世人的一张假面。”她探出袖下挂着上好玉镯的手腕,“我想要的一切,定会不遗余力争取。”
镯子乃国师夫人所赠,她助国师行大事,换来她梦寐以求的自由与财物。
从入东宫开始,她经过药理针灸层层筛查,却因相貌丑陋被刷下,为抢入宫名额,她暗中给一名通过考验,正一脸得意的丫鬟下毒针,丫鬟浑身抽搐发癜被抬走,她顺利抢到入东宫的席位。
她在梅刹堂试毒多年,不止学会扮柔弱装可怜少挨几顿打,还学了不少暗毒招式。上天既让她逃离仿若炼狱的梅刹堂,必有无量的前途等着她。
“阿衡呢。”瑶夕不欲听这心理扭曲之人的狂谬借口,问道。
天怙司入东宫拿人,阿衡恰好出诊,这并非巧合。定是宿女与天怙司勾结,提前支走阿衡,恶婢既看上阿衡,定不想他有事。
果然,宿女得意回道:“他自然在一个安全的地界,待殿下,不,世人如今称你为诞下魔婴、引天灾人祸的妖女,待处置了你这祸世妖女,我便与阿衡成亲。”
瑶夕并未多言,唇角勾一抹讥诮。
阿衡是她看着长大的,阿衡虽单纯懵懂,但绝不会喜欢这恶女,她瞧着恶女环佩叮当走出暗室,只觉眼睛都清净了。
初欲雪打颅骨里头钻出来,气得猫爪挠地,狗国师来时她都克制住了,宿女嘴里的那番扭曲变态话,险些让她压不住火冲出来挠死贱人。
贱婢,贱婢,她终于晓得这俩字的含义。
瑶夕身子越发羸弱,强行稳住神,对小猫道:“这里你帮不上任何忙,先去救阿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