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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剑 ...


  •   烛光明灭,案台萧瑟,四周静谧得让人感到窒息。

      陈深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击着桌案,他一边喝着酒,一边低声吟唱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唱着唱着,他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手中的酒杯应声跌落,透明的液体立刻流泻了一地。

      欧阳丽华缓缓俯下身子,从背后将陈深拥住,将脸贴在对方的背脊上:“随我回天山吧。”

      陈深微微喘息,勉强笑道:“我……生于斯……自然……死于斯……欧阳,你要我……客死……异乡么?”

      欧阳丽华胸口一窒,双手将陈深搂得更紧。大殿内越发沉寂,唯有烛火轻轻摇曳,白帷无声拂动,还有一排排的灵位散发出幽冷的光芒。

      陈深静静靠在欧阳丽华的怀中,神情专注地望着墙上的绣像和案前的牌位。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陈氏家族的所有荣誉和耻辱都记录在这里。陈深在心底默默地念诵着,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和他们离得这样近,原来,生与死的区别,仅仅在此?

      他的目光最终停驻在左侧一幅泛黄的画像上。

      那是一幅四十年前的画像。画上的女子穿着一件浅紫色的开襟长礼服,左手持着一柄折扇,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脸上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尽是温柔腼腆之色。画像的右下角写着两行小字: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陈氏疏影小像冷云峰作于大宋封定十年中秋

      陈深长时间地凝望着画中的女子,眼底,渐渐浮上了忧伤。陈疏影,父皇唯一的妹妹,他从未谋面的姑母,当年名动天下的相国千金,最后的结局,却是自六州城头纵身跃下……她死的时候,中原还在一片烽火之中,大宋还未覆亡,南陈还未建立,祖父陈靖威还未称帝,父亲陈彦依然只是陈府二公子,母亲欧阳飞飞才刚刚嫁入相府,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那时,他还尚未出生……

      『陈深!你的祖父是懦夫!而你的父亲,他根本就不配做男人!他只会在女人和酒里寻求慰藉,然後把城池和女儿当作礼物送给敌人!』

      母后愠怒的声音敲击着他的心。有很多事,即便到了今日,即便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他,依然感到困惑。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自己的父皇——那个在醉生梦死中度过了十五年帝王生涯的风雅男人,多情却也无情,懦弱却又偏执。譬如说,对曾妃,对母亲,还有,自己……

      陈深突然一个激灵,心中闪过某个奇异的念头,一些模糊的画面瞬间清晰无比。

      父皇,你都知道的吧?所有的一切,你都一清二楚吧?曾妃的秘密,母亲的秘密,还有,我的秘密……?

      因为爱着曾妃,所以容忍她杀死母亲的儿子、你的骨血?因为对母亲感到负疚,所以默许了母亲的偷龙转凤……

      心中翻江倒海般抽搐,陈深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欧阳丽华的手腕上。

      “陛下……”欧阳丽华缓缓拭去陈深腮边的水痕,幽幽道,“你若不想随我走,我绝不会逼你。你若选择死,我亦不会阻拦。”

      陈深错愕地仰起头,随即莞尔一笑,眼前这个如磐石般坚定的女人几乎陪伴了他孤独的一生,如影随形地见证着他的挣扎、他的快乐、他的无奈、他的悲伤……他于是微笑着颇为吃力地抬起手,轻轻在欧阳丽华光洁的脸庞上抚摸着:“欧阳……”他淡淡地笑了,眼中却依然存着泪,“……西出阳关无故人……欧阳此去……前途珍重……”

      欧阳丽华黯然地别过脸去,她努力镇静心神,但依旧心乱如麻,内心深处某种柔情正在无法控制地肆意蔓延,让她措手不及。她紧紧握住陈深的手,陈深冰冷的指尖让她心慌,她能感觉到陈深的生命正在她怀中渐渐消逝,无端而来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欧阳丽华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但是,怕什么呢?

      欧阳丽华,这天地间亦有你所惧怕的东西么?

      欧阳丽华默然不语。她知道,这一刻,无疑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到陈深。过了今日,她将远赴天山,从此不再涉足中原,而陈深,则将随着延庆宫的残骸一起深埋于泉下……

      此后,便是阴阳两隔……

      此后,南陈与她再无半点瓜葛……

      此后,陈深也罢,昭清皇后也罢,不过成了她遗留在这浮华世间的一场清梦,再度回想起来时,或许只剩下淡然一笑……

      此后,将没有任何俗务来羁绊她的脚步,她已经信守了当日的承诺,一直看着陈深走向坟墓……

      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完美结局么?她终于可以摆脱这些无聊的权欲纷争和无聊的爱恨纠缠,重新踏上玉虚宫的净土,这不是她长久以来宿愿么?

      为什么……为什么,竟然寻不到一丝喜悦和振奋?

      为什么,会陡然感到彷徨与不舍,甚至……凄凉?

      为什么……

      欧阳丽华,你可还是欧阳丽华么?

      『无喜。无悲。无爱。无恨。无求。无欲。无善恶。无是非。无生死。无差别。』

      师父当年的告诫依旧萦绕在耳,然而,此刻的欧阳丽华却意外地察觉,自己的心中徒然滋生了一股莫名的不确定的焦躁,仿佛,昔日的坚持与执着已经变得脆弱而无力。

      欧阳丽华微微有些失落。她始终无法忘记自己在六岁时,第一次跪在玉虚宫的祭坛上,仰望祖师遗像的那一刻。

      石壁上,祖师的遗容飘然若仙,孤高而绝俗。

      当时,师父百里峥负手立在身侧,那种怅然若失的神情让欧阳丽华微微有些诧异。

      『欧阳,玉虚宫自建成起三百余年来,真正称得上绝世高手的人却只有一人,那便是我们的祖师。他耗尽半世心血自创神功,可惜,三百年来本门中竟未有一人能参透其中奥秘。更为遗憾的是,门中弟子为了祖师衣钵,互起争执,雪衣和乌衣两派,自相残杀,血流成河,天山烈火教几乎因此覆亡……』

      『无形无相,道隐无名,为师我多年来殚精竭虑,依然不得要领,实在是死不瞑目!』

      『为师已日薄西山,今生无所指望。只有你,欧阳,一切都看你了。』

      年仅六岁的欧阳丽华仰头望着石壁上祖师桀骜清冷的眼睛,又看看师父紧锁的双眉,若有所思。

      欧阳丽华至今仍记忆犹新:当她轻而易举走出冰谷的那一刻,当她成功夺下大师姊百里追云手中长剑的那一刻,师父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神情,他激动地抱起尚且年幼的欧阳丽华,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天才!天才!欧阳!百年不遇的天才!』

      欧阳丽华扬起稚气的脸庞,神色中却是张狂的傲气。那时,她看见大师姊百里追云略显尴尬地垂手立于一侧,紧咬下唇,眸中却是掩不去嫉恨。

      那种敌意的眼神使她心中一凛。寒意,在心底蔓延。

      她是天才,自小起欧阳丽华便有了这样的认知。

      正因如此,她向来极为自负。

      几位同门的师兄师姐,她丝毫不放在眼里。

      南陈的那些所谓的贵族名流,她更是不想多看一眼。

      陈深对段景仪的执念,在她看来是可笑至极的作茧自缚。

      姑母欧阳飞飞对曾氏家族的报复,在她眼里却是毫无道理的庸人自扰。

      没有情,便无所谓恨,更无所谓爱。

      她不需要与人同行——她没有依靠任何人的任何理由。

      因为,她毕生所追求的,只是,剑道。

      站在天山之巅,站在玉虚宫的廊檐下,欧阳丽华才感觉到生命的意义。

      这世间有比剑道更有价值的东西么?

      不,没有。

      天地万物皆是虚无,唯有剑道,方是永恒的存在。

      欧阳丽华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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