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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宫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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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一类人,他们天生就给人一种温暖可靠的感觉,举手投足间总能让周围的人感到亲切。
段景仪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十六岁就被称为江东第一人的风流才子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他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笑容,无论走到哪里,唇角总是衔着微扬的弧度,眼中永远蕴涵着淡定的从容。他说话的声音低缓而柔和,极具磁性,寥寥数语便能轻而易举地牵动旁人的情绪。他总是风度翩翩,却从不盛气凌人,即便是对待贩夫走卒也温和有礼……当然,这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段景仪确实文采斐然、才思敏捷,再加上他在绘画和书法方面造诣极深,这更使段景仪当之无愧地成了江南文人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不过,正如名士风流,才子往往多情。段景仪同女人之间的纠葛,便是这个连中三元的江南才子身上最富争议的地方。
自十六岁起,段景仪就开始流连于勾栏楚馆之地,整整十年间,红颜知己可谓遍及京师。他追逐不同的女性,与江南诸位名妓相交甚深,单就民间所流传的他同诸姬行酒唱和的曲谱词集,便有数十卷之多。临安烟花之地甚至传唱着一首《竹枝词》,其词曰:
“个侬本是多情种,但凭一人著平章。今生不识段郎面,便是花间也断肠。”
段景仪这样放浪形骸的生活自然会引起各种非议。当时就有人攻击他“风流成性,好色无厌,空负盛名,与国无功”,对此,段景仪却是一笑了之:
『段某毕生所求者,率性而为也。君子不羁于物,岂能为世俗所累?所谓真豪杰者风流,真好色者不淫。段某与诸姬相交,怜其命,惜其才,遇佳人而心存爱慕,乃天经地义之事,况乎人之大欲,与国事何伤?段某何罪之有!』
如此云云,竟是理直气壮。
不过,段景仪的这番论调却颇受南陈当时的皇帝——肃宗陈彦的赏识。陈彦生性优柔,偏又喜欢附庸风雅,他在位整整十五年,几乎没做过一件值得后人称道的事,然而南陈的国土却是一年一年地在减少。直至永真十年,南陈在长江以北已无寸土之地,就连军塞重地庆云十二州也已成了清帝杨俊杰的囊中之物,清军盘踞于长江入海口,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南渡的可能,亡国几乎已成定局。
或许,陈彦并不是一个昏庸之人,只是他遇到的对手实在太强,让他无所适从,而他,却没有他兄长陈冕的半分睿智和手腕。相应地,南陈内部亦是内讧不断。陈彦之父陈靖威当年携赵宋残部一路南徙,仓促间建立南陈,所借助的乃是江南四大家族的力量。虽然勉强抵住了杨俊杰的天行军,同北朝划江而治,但造成的结果却是皇权旁落,君威不振,处处受士族权臣的钳制,甚至南方诸大门派都足以牵动南陈政局。陈靖威在名义上虽是天子,但实际却有如一个被架空的木偶,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是窝囊。
陈彦登基后,也曾有过一段奋发图强的日子。他立妻子欧阳飞飞为皇后,千方百计取得了欧阳家族的支持;他多次改革政弊,以图削弱权臣的力量;他甚至效仿杨俊杰当年在山东起事时的“均田”政策,意欲借此夺取旧贵族所圈占的土地……
但是,陈彦很快就厌倦了。他的改革受到了江南几乎所有士族的反对,甚至开始对他的皇位构成了威胁。一个明确的现实摆在陈彦眼前:他若再一意孤行,不但做不了南陈的皇帝,恐怕连性命也难保……他的热情、他的壮志、他的大业,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初为帝君的兴奋亦在转瞬之间化作凄风苦雨。
然而,来自北方的战鼓并没有片刻的停歇。清军的铁骑在长江北岸徘徊不去,犹似一只苍鹰紧紧盯着它的猎物。对此,陈彦惶惑不安。以他的庸常才智,根本无力应付如此内忧外患。绝望之余,这位如惊弓之鸟般愁苦度日的国君终于大彻大悟,陈彦不再过问政事,而是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寻花问柳和声色犬马上。似乎也唯有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才能使这位无能却又自负的君王得到些许的慰藉。于是,自永真四年起直到他驾崩,整整十一年里,陈彦再未上过一天早朝。
陈彦对政事虽然无能为力,但在寻欢作乐上却极具天分:不论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他都样样精通。并且,他很快就觅到了一个“同道中人”——号称“江东第一才子”的风流少年段景仪。
段景仪和陈彦一样,所遵循的人生法则都是及时行乐。不过,段景仪比陈彦更为彻底,他不是因为绝望才选择沉溺声色,而是天生就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游戏人间。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放纵的生活没有任何负疚或罪恶的感觉,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穿梭在临安城内的花街柳巷间,为歌舞伎填词作曲、绘像立传,随后,又带着一身脂粉味堂而皇之地进宫面圣,或是找太子闲谈。
这样“无礼”的行为,在陈彦看来却是无伤大雅。他甚至还和这位状元郎交流彼此章台冶游的经验,以及填词作赋的心得。二人志趣相投,虽说年岁上有些差距,但君臣关系却甚是亲密。平日里亦是以文友相称,常常在月明星稀之夜秉烛清谈,直至天明。
不过,段景仪虽然得到了陈彦的器重,却引起了皇后欧阳飞飞极大的反感。但是事实上,欧阳飞飞应该感谢段景仪。因为,他不但救过陈深的性命,还保住了陈深的储君地位。
陈肃宗永真七年,嘉裕皇后欧阳飞飞迁居归燕宫。自此,帝后分宫而居,几乎形同陌路。嘉裕皇后是个极为好强的女人。她曾经鼎力支持丈夫的改革;她期望陈彦能够摆脱四族的控制,成为帝国真正的轴心;她理想中的夫君应该励精图治,振兴南陈,然后挥师北上,收复中原,统一天下。但是,陈彦的懦弱和无能却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心灰意冷。
她,鄙视陈彦。
在对丈夫彻底失望之后,欧阳飞飞所有的期望便只剩下了自己唯一的孩子——陈深。然而,上天似乎一直在捉弄这个几近绝望的女人。
她一共生育过四个孩子,前两个男孩都未能活过满月。永真三年,欧阳飞飞产下一对孪生子,据说,其中的女孩只长到九个月便不幸夭折。那男孩便是陈深,虽然勉强活了下来,但却行同半死之人。他天生脊椎畸形,自脖颈以下起就不能移动,甚至连转头都极为困难。正因如此,陈深直到三岁才能开口说话,声音却是含混不清,以至于宫人都以为皇后生了个哑巴。
这样的孩子当然无法继承大统。当时,肃宗陈彦的子嗣,除了嫡子陈深之外,还有皇贵妃曾氏所生的康王陈澜。曾贵妃闺名如樱,乃曾氏族长曾在渊的胞姐,论身份地位,并不低于嘉裕皇后。再加上曾如樱姿容秀美,身形娇小,弱不禁风中颇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韵,相较欧阳飞飞,自然更得陈彦爱怜。正因如此,曾如樱所生之子刚满月时就被封为康王;而皇后所出的嫡子却迟迟未能册封太子。
陈彦同欧阳飞飞决裂后,便益发欢宠曾氏,对康王陈澜的宠爱亦是无以复加。相应地,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幼子陈深。曾如樱甚是得意,她已经感到自己胜券在握,陈澜登上南陈皇位的那一天指日可待。
这一切,自然使欧阳飞飞忧心如焚。
她的心里是明白的。自己所生的几个孩子为何会夭折?陈深为何会缠绵病榻?这其中的玄机,欧阳飞飞岂会不知?只是苦于曾如樱几乎权倾后宫,又甚得陈彦宠爱,自己即便是皇后之尊,也不能轻易治罪于曾氏。更何况,曾如樱乃是曾在渊之姊,曾氏家族的实力并不弱于欧阳氏,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与曾如樱正面抗衡。
然而,储君之位,却是欧阳飞飞绝对不会放手的筹码。为了自己,亦是为了陈深。欧阳飞飞非常清楚:如果陈深不能成为太子,自己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但陈深却性命堪忧——在曾如樱眼中,只要陈深不死,便永远是陈澜登上帝位的最大威胁。
这场较量,攸关生死。
可是,陈彦却始终想把帝位传给长子陈澜。他之所以一直不肯承认陈深的嫡子地位,并不仅仅是因为陈深疾病缠身、难堪大任。实际上,即便是陈深行动如常,在陈彦看来,也绝对及不上康王陈澜的一根头发。他钟爱陈澜,已经是勿庸置疑的事实。如果说,一开始时,陈彦只是因为宠爱曾如樱才爱屋及乌地看重她所生的儿子,那么,到后来,陈澜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父爱。在陈彦如墓穴般死气而无望的人生中,活泼好动又颇有些小聪明的陈澜无疑让他体会到了生命的振奋和激越,而陈深只能让他感到更加彻底的无奈和绝望。
他并非讨厌陈深,只是,每当他走进这个苍白瘦弱并且无法行动的孩子时,都会产生一种难以遏制的恐惧感,他甚至能够听到死亡的脚步正在临近。是的,他惧怕死亡,也因为这种无端的恐慌,让他更加远离陈深。
或许,陈深初生之时,陈彦对于这个儿子还是心存怜悯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深只能让他感到厌倦,正如他对欧阳飞飞的厌倦一样。有时,他甚至怀着一种罪恶的想法——他宁可希望陈深早一日死去,而不是半死不活地成为朝野上下争论的焦点,也成为陈澜无法顺利成为太子的障碍。陈深的生死,在陈彦自私的颓唐中,仿佛已经微不足道了。
然而,肃宗欲立康王陈澜为储君的提议却遭到了近半数朝臣的极力反对。陈彦虽然无能,却并非愚蠢。他当然知道,朝廷上下迫于欧阳家族的势力,决不敢得罪嘉裕皇后。更何况,东宫之位向来立嫡不立庶,只要欧阳飞飞仍坐主中宫,她所生的皇子就是皇位勿庸置疑的继承人。对此,陈彦亦无可奈何。
除非,陈深突然死亡。
或者,欧阳飞飞不再是南陈国母。
废后另立之事,陈彦也曾想过,只是,他没有胆量公然与欧阳家族为敌。欧阳氏在江南有百年基业,直接控制着南方八大门派,乃是南方武林的中流砥柱。若要与八派抗衡,陈彦丝毫没有胜算,即便是曾氏家族,也不敢轻易与欧阳氏正面交锋。更何况,掌控着南陈大半兵权的郁氏家族与欧阳氏世代交好,两家既是盟友,又是姻亲。这,陈彦如何得罪的起?
他不敢废黜欧阳飞飞,亦无法废黜欧阳飞飞。
过往岁月的点点滴滴时刻缠绕在他的意识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他如何能忘记:南陈的建立,自己的皇位,都与欧阳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若没有欧阳飞飞的鼎立支持,自己如何能成为南陈的国君?若不是欧阳飞飞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出谋划策,自己又如何能摆脱成为傀儡的必然命运……
欧阳飞飞的种种好处印刻在陈彦的记忆深底,使他心虚,以及,愧怍。
他,唯有逃避。
陈彦的这些心思,欧阳飞飞自然觉察到了,她只是感到彻骨的寒意。极度的愤怒将欧阳飞飞心中最后的温情消磨殆尽。事实就在眼前:陈彦,已然对自己产生了杀机。欧阳飞飞感到彻底的幻灭,如果说,在这之前,欧阳飞飞还对陈彦存有一丝幻想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完全从往日的追念中清醒过来。这也是她后来经常对陈深说的话:
一个女人如果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将会是最大的愚蠢,其最终的结局只能是一败涂地。
在长达数年的夺嫡之战中,帝后就这样一直僵持着,直到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完全扭转了局面。谁也不曾想到:自出生起便一直缠绵病榻的陈深竟然能在短短数月之内如常人般行走自如。
永真十年秋,常年幽居甘泉宫的成王深第一次步行走入延庆宫。当他苍白单薄的身体出现再朝堂上的那一刻,朝臣一片哗然,随后,便是良久的静默。
欧阳飞飞牵着陈深的手,神情漠然地直视御座上的肃宗陈彦,明显的讽笑映射在朱红的梁柱上。
陈彦迟疑地唤了一声“梓潼”,不觉有些狼狈。
“陛下,臣妾携太子殿下前来,”欧阳飞飞冷冷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番,“面请圣安。”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陈彦的脸色亦变得僵硬,他不曾想到欧阳飞飞竟然会用如此极端的做法来逼迫自己。然而,嘉裕皇后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依旧咄咄逼人地望着陈彦:“陛下,臣妾携太子殿下前来面请圣安,祝吾皇万寿无疆。”
陈彦尴尬地笑笑,觉得有些下不了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因为拒绝或是接受,欧阳飞飞都胜券在握。陈深已经康复,于情于理,应该册封为东宫太子。即便陈彦是一国之君,也无法违背祖宗家法。更何况,朝中重臣几乎半数以上依附于欧阳家族或郁氏家族。此刻的陈彦除了沉默,又能如何?
欧阳飞飞的步步进逼、陈彦的举棋不定,都让曾如樱彻夜难眠。她虽然觊觎中宫之位,但头脑毕竟是清醒的。她深知:和欧阳飞飞争夺后位,自己没有丝毫的优势,曾氏家族尽管是自己的后盾,却不会为了一个曾如樱铤而走险。她所能依靠的,只有陈彦对自己的宠爱,以及儿子陈澜今后的地位。唯有陈澜顺利成为储君,自己才能高枕无忧。
所以,当陈彦告诉她,立陈澜为储一事须待后议时,曾如樱的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从陈彦的语态和神情中,她业已嗅到了一种落寞的凄凉,以及,无力的疲惫。
曾如樱戚然道:“皇后娘娘恨臣妾入骨,只怕陛下百年之后,臣妾和澜儿将生不如死。”
陈彦听罢却是低头不语,神色极为黯然。
曾如樱掩面而泣。她知道,陈彦已经妥协,而自己十余年来的苦心经营业已化为了泡影……突如其来的变局对曾如樱来说这无异于当头一棒——段景仪和谢峰,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把陈深从墓穴中挽救回来,然后,堂而皇之地取代了陈澜。而她,只得默默地接受这一现实,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幅怡然自得、欣然受命的样子,即便是眼泪,也只有吞咽入腹……她输了,在最后关头一败涂地。
当陈深踏着延庆宫的九龙台阶,出现在万人瞩目的光芒中时;当欧阳飞飞衔着胜利者的微笑,斜睨俯首跪拜的臣民时;当陈彦无可奈何地站在天坛上,向南陈子民宣读诏书时——曾如樱,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人却躲在朱门壁影的阴仄中,抱着年少的陈澜失声痛哭。
她追悔莫及,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一天,那一日,她不该手下留情。她亦有些困惑:莫非是天意如此?或者是,陈深的命太硬了?为什么……当日死去的,不是陈深,而是那个如昙花般瞬间枯萎的小公主呢?
恐惧慢慢临近……曾如樱已经能够预料到自己的下场——无可避免的死亡。欧阳飞飞决不会让她活着离开延庆宫,包括,她的儿子,陈澜。
事情确实朝着曾如樱所预计的那样发展。
永真十五年,肃宗崩,宪宗陈深即位,次年改元永明。由欧阳飞飞独揽朝政。
永明元年,陈澜被削去康王的封号,降为安乐侯,迁居临安城郊甘露寺,名为静修,实为软禁。
永明二年,陈澜在甘露寺剃度出家,是年,一十八岁。
永明三年春,太妃曾氏突发疯病,数次持刀袭击宪宗,欧阳太后无奈,将其拘于永泰殿。
同年秋,曾氏在永泰殿暴卒,死因不明。
三月后,即永明三年冬,嘉裕太后欧阳飞飞薨于延庆宫万寿殿。陈深诏告天下,以国母之礼安葬母后皇太后,与肃宗陈彦合葬于凤凰山皇陵。
次年春,陈深又将皇太妃曾氏的棺椁迁至皇陵,怜其孤苦,特许葬于肃宗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