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46、康桥

　　独自漫步在康河岸畔，傍晚的凉风徐徐吹过，杨朗觉得浑身都是舒爽的。

　　四周是喧闹的人群，陌生而又隔阂，仿佛置身于无限的虚空，到处都是光怪陆离的幻影。这样的时刻，最适合冥想，也最适合回忆往日迷离的梦境。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

　　他下意识地低低轻吟，如同很多年前，自己同俞歌一起漫步在月光之下。那时，自己也是轻轻吟着这首《再别康桥》，而俞歌，只是静静地聆听着，眼中带着笑影……

　　康河……

　　康桥……

　　杨朗微微一笑。

　　此情此景，倒是再适合不过了。

　　……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

　　他斜靠在康桥的石栏边，眺望着康河的柔波，时空，在心底交错。

　　恍若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傍晚……

　　浙北杭嘉湖平原上吹过暖醺醺的风。

　　惹人陶醉。

　　自己和简宁站在乌镇的青石拱桥上。

　　那时的斜阳亦如此刻一般灿烂。

　　雾霭蒸腾。

　　紫霞缭绕。

　　水草上染着晶莹的水光。

　　乌篷船的欸乃浆声渐渐清晰。

　　俞歌站在船头，浅蓝色的衣裙上蕴着晚霞的炫灿。

　　眼前斑驳的幻影恍惚灼伤了眼。

　　杨朗垂下眸。

　　轻轻的叹息自唇边飘出。

　　如果，时空能够停滞在那一刻；如果，自己只是那个名叫韩放的青年；如果，此时此刻的一切只是梦魇；如果，所有的爱，可以重来……

　　大二暑假的那次乌镇之行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那时，他是为了陪刚刚回国的好友简宁，才放弃了已准备多时的西藏之旅，而去了乌镇。他和简宁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班同学，再加上两人的母亲在□□时曾经在同一个地方插过队，所以彼此的交情相当不错。

　　高中毕业后，简宁出国留学，韩放则考上了本地一所大学的新闻系。其实，他只对摄影和绘画感兴趣，至于新闻工作却不甚喜欢，但他那个当报社主编的老妈早为他规划好了人生轨迹，包括，他今后应该有一份怎样的工作，以及，娶一个怎样的妻子。相比之下，他倒真有些羡慕简宁无拘无束的自由。

　　八月的杭嘉湖平原相当闷热。

　　很多年以后，俞歌的面影已然在记忆深底变得模糊而遥远，然而，他依然能记得俞歌那时穿著一件极为素雅的浅蓝色的连衣裙，款款站在乌篷船上，清越的歌声在徐徐晚风中飘向四周……

　　而自己，则和简宁站在青石板的拱桥上，晚霞的流光笼罩在雾气朦胧的水面。

　　简宁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好看的酒窝：“想不到这里还有专门唱歌给游客听的免费歌手，倒是个不错的创意。”他回过头看著韩放，“喂！韩放！这女孩长得还挺清秀的。嗓音也好，埋没在这里太可惜了。”

　　韩放赞许地点点头，望著那抹淡淡的身影渐行渐近，突然呼吸一紧，心中不期而至的悸动让他措手不及。

　　八月的乌镇。

　　碧绿的湖水。

　　飘渺的歌声。

　　年轻的俞歌。

　　以及，同样年轻的自己……

　　那时，俞歌站在船头，反复唱着缠绵的旋律，眼中，有静谧的光芒……

　　……

　　第一次和俞歌面对面的交谈亦是在乌镇的那个闷热夏夜。

　　当地旅行团组织的纳凉晚会终于在吵闹和杂乱的歌舞表演中接近尾声。空气中的汗臭和喧哗搅合于一处，让人闷得几乎透不过气。

　　韩放推推身边睡眼惺忪的简宁，笑道：“从开场睡到末场，你也该醒醒了吧。”

　　“什么破晚会！嘎没意思的！这个导演好下岗了！”简宁伸伸懒腰，“亏你还从头看到尾。”

　　韩放一笑：“还不是你要来凑热闹？”

　　“我还不是为了你？”简宁嘻嘻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难道不想再见见刚才在桥上看到的那个女孩？”

　　韩放笑而不语，目光紧紧锁定在简陋的舞台上。

　　他确实在等那个女孩。他说不清楚原因，只是，那个女孩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让人觉得纯粹而干净。在如此样浮华的世界里，这样清爽的女孩并不多见。她仿若那种相隔几个时代的水乡女子，如夏日的菱角一般、浑身上下都透着清甜。

　　然而，她一直没有出现。

　　台上的演员如走马灯般上去又下来，韩放的心中微微有些惆怅和失落。

　　直到悠扬的箫声缭梁而生。

　　直到锦织的水袖逶迤而出。

　　直到女子宛若清扬的声音缓缓唱出繁复而古老的曲调。

　　韩放猛地抬起头。

　　是她！

　　是那个女孩！

　　女孩穿着一套粉色的戏服，宽长的袖口上绣着数朵白梅，手中的水墨折扇在聚灯光的映射下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她侧着脸，清秀而柔和的五官投射着斑驳的阴影。明眸善睐间，如梦如幻的声音曲折而缠绵。

　　女孩所唱的，是昆曲《牡丹亭》中的《寻梦》一折：

　　……一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韩放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浑身的血液在一时凝固。

　　他只是诧异，在当今这样的烦躁的尘间，怎会有人同自己一样偏好如此古老的艺术，并且，将杜丽娘的神韵演绎地这般深邃而典雅。

　　四目相投之下，便是心息的交通。霎那间，韩放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韩放在后台寻了多时，才找到刚刚卸了妆的俞歌。

　　或许，男人往往只有在面对并不钟意的异性时才会夸夸其谈，而一旦遇到真正令自己心动的女子，竟会连最基本的谈吐能力都丧失殆尽，起码，韩放觉得自己便是如此。

　　望着俞歌好奇而温柔的眼睛，事先想好的措辞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竟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韩放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内向羞涩的人，虽然不如简宁那般活泼健谈，但平日里还算得上是个开朗的青年。除了有些寡言之外，他对自己的言谈举止还是颇有些自负。

　　只是，面对眼前这个纯净的女孩，他倒像个青涩少年般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混乱之下，竟然一言不发地掏出身份证递给对方。

　　韩放后来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好笑，甚至在他成为杨朗之后，每当回忆起这幕往事，亦不免哑然失笑。他搞不清自己当时的想法，难道是下意识地要证明自己是“良民”？实在是匪夷所思。

　　当时的俞歌微微一笑：“先生。这里不是公安局，不用检查您的身份证。”

　　“噢……那个……”他抓抓头，嘿嘿傻笑，“我叫韩放。韩放的韩，韩放的放。”

　　俞歌一愣，复而“咯咯”地笑出声来：“您可真逗。”

　　韩放不好意思地笑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孩子。

　　这便是他们的初识。

　　也就是这个微风徐拂的仲夏之夜，他与俞歌，还有简宁，站在乌镇的石拱桥上，天南地北地恣意畅谈。

　　整整一个晚上，都是简宁在高谈阔论，从哲学谈到艺术，从艺术谈到历史，又从历史谈到政治……俞歌在一旁认真地聆听，偶尔提出一些见解，韩放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俞歌，心中涌现着无数柔情。这个女孩太特别，他感到自己根本无法抗拒心中的诱惑。

　　“俞歌，你是哪个学校的？暑假来做兼职么？”

　　俞歌摇摇头，微笑地看着简宁：“我在这里工作已经快一年了。”

　　“什么？”简宁诧异地瞪大眼睛，“你已经大学毕业了？真是看不出来！”

　　俞歌依旧摇头，笑着说：“不，我连高中都没读完。小时候特想读大学，现在只怕没希望了。”

　　简宁先是一愣，忽然又大笑起来，他拍拍韩放的肩膀：“俞歌想旧梦重圆还不容易？你要是有空，到韩放的学校来旁听好了。韩放一定热情招待。是不是？”说着，冲韩放眨眨眼睛。

　　俞歌含着笑，不置可否。

　　韩放呆呆地看着俞歌的笑颜，竟忘了答话。

　　在俞歌面前，韩放觉得自己完全出离了理智的范畴。

　　他想接近她，却又害怕接近她。俞歌的神韵很纯净，几乎不带一点瑕疵，然而，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沧桑与成熟，如同灰白的青春。

　　可是，正是这种神秘的感觉更加吸引人。

　　对他而言，这样患得患失的怅惘和悸动，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时的韩放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清纯如水的女孩早已经是一个三岁大的男孩的母亲。他更不知道，自己后来会与俞歌结下不解之缘，因为求而不得，所以刻骨铭心，因为刻骨铭心，所以遗恨终生。

　　即便到了如今，即便他已经以另外一种身份生活在另一个陌生的时空里，他灵魂深处俞歌的影子却依稀尚存。每当午夜梦回时分，首先映入脑海的，永远是俞歌淡雅的嗓音和浅蓝的衣裙。

　　永难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