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四季（好的女人不会老）》乐珍君

9、杜鹃??妈妈像个小婴儿

　　没得选的不止陆佳晨一个人，生活发给每个人的考卷不同，无非是看抽题的手气罢了。
　　大清早，首飞燕拖着行李站在家门口，她伸手轻轻在门上敲了几下，嘴里喊着：“妈——我回来了。”不想话一出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吓到了，眼泪对于她来说是绝对陌生而奢侈的，她曾经怀疑过自己的泪腺失去功能，是不是都已经随着月经的消退而萎缩。这也难免，年龄大了嘛，一个人身体各个器官功能都会顺应自然逐渐衰老，不会哭也应该算是多项更年期症状之一。
　　就在几个月前，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面的女人哭得稀里哗啦，噩耗顺着电流传到她的耳朵，多年老友安迪因为新冠去世了。虽然那个时候新闻里面每天因为新冠确诊和死亡依旧不减，但是首飞燕从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真地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当年她从美国到欧洲，第一站就落到了英国，而安迪就是她当年到伦敦以后的第一个朋友。他曾经帮了首飞燕太多的忙，也曾经做过她的男朋友。照理她应该被这个消息刺痛，可她没有，自始至终她一直都拿着电话很镇定地安慰对方、询问家里下一步如何安排等等细节，她很想陪着一起流泪，可惜却没有流下一滴。
　　她的镇定让自己后来回想起来甚至感到些许不安，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她丝毫没有体会到一点悲伤。

　　家门一打开，首飞燕的目光跳过杵在面前的老头，一眼就看见了轮椅上的妈妈。她瘦极了，花白的短发倒还算梳得整齐，年轻时候又大又圆的一双眼现在小的像是一对黄豆，拼命瞪着撑到最大，好像是个羞涩的小姑娘初次见生人，看着眼前不认识的女人，问：“你是谁啊？你找谁？”老太太想不起来，她并不知道，眼前这女人就是自己曾经朝思暮想那个可爱的女儿。
　　“妈妈，是我，你闺女，燕子。我回来了。”首飞燕抱住妈妈的腿，把脸贴了上去。她想不到几年前回家的时候，妈妈还是那样风姿卓越，如今竟然变成这副模样，即便从手机视频看过，但是她始终没有太多感觉，可如今到了跟前，才知道一切逃避的其实早就都是真实存在的。
　　“你……你真是老糊涂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认识。”眼泪弄湿了妈妈腿上搭的花布单。
　　“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快起来，别哭了，你长得挺好看的，哭了就变丑了。”老太太一双手干枯的都是皱褶，小心地摸了摸首飞燕的头，很快又缩了回去，怯生生地说：“谢谢你来看我个老太婆。快起来，把眼泪擦擦干。”
　　“燕子你快起来，地上凉。”老头儿伸手把首飞燕拽到了椅子上坐下来，自己捶着腰也坐到她身边，“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就看不见你爸我了，这把老骨头快碎了。”
　　“首老师，你辛苦了。”首飞燕抹抹脸，鼻子囔囔着小声说。
　　“我命苦。看让老爸看看你。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头发都这么白了？”
　　“白头发？”首飞燕长长舒了一口气，试图以最快的速度调整情绪，她摇摇头对着老头自己调侃道：“拜托，首老师，我今年已经四十有八，你都忘了吗？再说，我有白头发也是随你啊。你看看你自己，头发还不是都全白了。”
　　首飞燕认真看看面前的白发老头，身体看上去依旧挺结实，除了后背变坨了，但是并不影响他的帅气，当年也就是拜这股子帅气给家里惹的大祸。
　　“是是是，我也是老糊涂了，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姑娘，都是被你妈妈传染了老年痴呆。”
　　“好好，你们都老年痴呆，年轻时候争个你死我活，到老了也是力争上游好吧！我真是无力吐槽，懒得说你们，我很累。”长途跋涉回到家，她确是很累。
　　“你看看你才回家，不累才怪，不要马上揪着老话说我们，攒点力气等会儿吃饭吧。瞧你瘦成这个样子，灰头土脸的，哪里像是国外回来的洋妞，你还嫌弃我们这个地方土气，我跟你讲，宝州是个宝地，回头你就会养的胖胖的。”
　　“你还好意思说？我这本来自己好好的，还不是让你给拖回来了。首老师，这可不是我矫情，宝州这风真是魔性得很，我简直都受不了，我的土也是宝州的土。再说，别管我到底是土还是洋，现在我回来了，家里总算有了干活的劳力，你可以踏踏实实舒口气，不是吗？怎么？我没说错吧，家里阿姨又走啦？”
　　“你回来就好，你说得都对。”老头儿叹口气，“阿姨是今天早上走的，这个阿姨是安徽人，在咱家待了整整五天很不错了，算是谢天谢地。这不，已然撑到你回家。家政说再继续给找下面的，问题是她这个病太累人，不好找的。”
　　“你看，辛老师这会儿还乖得很。”爸爸妈妈离婚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现如今老太太有病落难，老头儿能回来照顾，首飞燕心里对爸爸还是充满感激，尽管她当年恨自己的亲爹恨得像仇人。很多年，她习惯对着爸叫妈妈辛老师，对着妈叫爸爸首老师，免得他们二人尴尬。
　　“你看她现在老实，一会儿就不是她。你是不知道，辛老师这脾气大得很，说犯就犯，对人家阿姨又打又骂的，一般的阿姨都不愿意干，我出多少钱人家也干不长。”老头儿看看乖乖坐在轮椅上不吭声的老太太，摇摇头，“也就是我欠她的。先不说她，你吃饭了没有？”
　　“路上吃了点。”
　　“老爸给你做你最喜欢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不饿。”
　　“长接短送，必须要的。再说辛老师也该吃早饭了。你好好陪陪你妈妈，我去做面，很快。”
　　看着老头儿走进厨房憨憨的背影，首飞燕简直不相信自己记忆里那个总是暴跳如雷对她拳脚相加的父亲在若干年以后会是这个样子，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如果当初他能对自己好一点，今天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自己，她不敢想也懒得去想。
　　“呃呃——”
　　“怎么了？妈？”
　　“喝水。”
　　“喝水，好好，我给你倒水啊。”
　　“啊——”辛老师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挥舞着拍着大腿喊，“我要喝水——渴死了！”
　　“喝水，喝水。”没等首飞燕反应过来，厨房里的老头儿托着杯子已经冲到面前，“慢慢喝，温度刚好，别急别急。”
　　“喝饱了。好开心。”老太太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杯水，推开杯子，手一抹嘴，开心地对着眼前她并不认识的二人笑了，笑容是那么天真无邪，“谢谢你们，辛苦了。”
　　“你看她多像个小婴儿，想吃想喝就哭闹，吃饱喝足又会笑。她现在更真实，不会骗人。”
　　“她是变成了小婴儿，可惜我老得入土大半截，我也不是她爸爸，我受够了！谁爱伺候谁伺候！”
　　“你这个人啊，怎么总是嘴上不饶人，其实你力气也卖了，苦也吃了，何必说话这么刻薄。”
　　“你就让我刻薄吧，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你来了，我也该找人发泄发泄。”
　　“行行行，你发泄，随意，我不拦着，这也算是我尽了孝道。”首飞燕看着老头儿跑回厨房里忙碌着叨叨着，心里竟然有一丝奇怪的安全感，这是很多年没有过的。
　　“妈妈，你累不累，我抱你上床上给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按摩？”老太太眨眨眼扭头盯着她半晌，“好耶，我最喜欢别人给我按按腿，我的腿哦，死沉死沉的，不如剁了去。”
　　“别瞎说，留着腿死沉也有用，干嘛剁了去。”首飞燕把妈妈抱起来，很轻，她的力气足够把妈妈挪到床上。
　　“哎呦，你轻一点，这个女汉子，力气这么大，使得是蛮力可不好，以后怎么找男人，肯定都被你吓跑了。”
　　“我不找男人，我自己一个人很爽。”
　　“傻，哪儿有女人自己一个人还叫喊着爽的，肯定还是要找男人。”
　　“妈——”首飞燕想说，你倒是找个男人但还不是早早跑了。她没有说，只是把老太太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脸上，“妈，我现在还有你，以后更不需要啥子男人。妈，你不认识我了吗？你仔细想一想，我是你最喜欢最爱的女儿，燕子。”
　　“女儿？”老太太继续盯着对面女人的脸，撅起嘴，面颊上深浅不一的沟壑迅速堆砌了一个小山头，“我有女儿吗？我有这么丑的女儿啊？嘻嘻——”说着，抿着嘴又笑了。
　　“好吧，你不认我就不认我，还说我丑？明明刚才你还说我长得好，你气死我得了！”
　　“嘻嘻，你生气了？真丑耶——”
　　“好好，我丑我丑行吗？丑也是你生的，只不过你忘了，忘了也不能抵赖。我都懒得找你算账，你看看你的大眼睛多漂亮，偏就没遗传给我，给我一对你仇人的小眼睛，可恶。”
　　“燕子，收拾收拾，面条好了。”厨房里老头儿在叫，热的花椒油淋上生抽发出咝咝啦啦的响声。
　　“哎，好嘞——”
　　“西红柿鸡蛋打卤，在和上芝麻酱，淋上花椒油，不要太香的，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这拌面条吃。”
　　“多少年没有闻过这个味道了，首老师你的手艺没退步，香！”
　　“唉？不对，怎么突然这么臭？哪里——”可惜首飞燕没来得及多享受一下这小时候美妙的味道，一股奇怪的臭气瞬间弥漫占据了她周围的空间，“辛老师？你在干嘛？”
　　“我没有拉屎，不不不，你们不要说我，我没有——”辛老师偷偷伸出另一只手放到首飞燕面前，有点羞怯又带着一丝调皮，“你看这是啥？”
　　“哎呀妈！这是——大便！首老师——爸——我妈这自己还抠粑粑了——”
　　“喊什么，她经常这样。有时候稍没看住，嘴里都是。”老头儿说话间颠颠跑过来，拦住老太太在首飞燕面前晃来晃去臭烘烘的手，对着女儿苦笑了一下，好像是他做了什么错事，“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经常打粑粑腻。要不我们总叫你臭小孩，就是这么来的。快去打盆水，温的，你用手先试试。”

　　首飞燕按照要求拿盆接水，手伸进去试试水温，丝毫不赶懈怠，赶紧端了出去，跟着老头两人一起忙着给妈妈换洗干净。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她坐下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快地进入了角色。除了妈妈的变化，家里一切都是原样。现在她回来了，好像很多年前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