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四季（好的女人不会老）》乐珍君

15、04 木棉?我是谁

　　看着所有报表漂漂亮亮地排列摆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明天集团例会的作业算是完成了。陆佳晨长舒一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顿时又感觉到肚子的抗议。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钟，本来她和她团队的同事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但是今天各种感觉错乱，让她的荷尔蒙分泌也混乱了起来。她才想起，其实自己晚上是吃过饭的。
　　今天的事情真地有些莫名其妙，下午手头上的工作堆成小山，老妈却一个电话接着一个微信留言不断，非得催着她回趟家吃催生饺子。其实她自己早已经不在意过生日这个事情了，多大了，生日不过还好，一过就会又老了一岁，四字头的年纪倒计时，马上就要跟自己永别，想想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可偏偏爸妈对给她过生日这件事乐此不疲，她也只好忙里偷闲给自己放假一小时，先去应付一下，毕竟是二老的一番好意。哪成想，就这一去还惹出一肚子的不痛快。

　　等着老妈在厨房忙活煮饺子的功夫，陆佳晨一边磕瓜子，一边有话没话的跟老爸唠嗑。有一搭无一搭的，她就说起高赫集团目前的状况，说起来林总和他的宝贝邱总那些糗事，以至于给她自己的工作填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自然少不了几句抱怨，说着说着就有点忘乎所以，义愤填膺地批评上这些她眼里的乌七八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空间，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老爸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的年龄跟你的心智完全不符，马上就五十岁还停留在二十多的智商上，这不行。你该学会适应这个社会。”老爷子终于忍不住开了腔。
　　偏偏这个陆佳晨从小就是个宁种，听了父母一辈子说教，到了更年期继续她的叛逆，直接把话怼了回去：“爸，您也知道我都这个年纪了，您还让我适应社会，不如让我多痛快几天吧。反正都这么大岁数了，干嘛还学着大家的样子，约束自己。”
　　“你是不约束自己，你不要随波逐流，你要与众不同。可是你想想，大雪地里你脱光衣服乱跑，不成了怪物了。”老爷子皱起眉头的脸更黑了。
　　“有那么严重么，我——傻疯了？”陆佳晨瞪大眼睛，声音提高八度。
　　“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爸——我刚才——我只不过是跟您表达我对他们这些做法的不屑，我觉得作为集团的领导，他们应该有大格局才有可能继续把企业搞好，否则真是朝不保夕的结局。您可倒好！这一通上纲上线的说什么呢？”
　　“你这个性格，一辈子都不会为人处世！以后就算是——有机会，再到了哪儿也是混不好......”
　　“您？我！我怎么了？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屋内火药味呛得人难受。
　　幸好这个时候老妈在厨房叫：“佳晨，饺子好了，过来端饺子了。”
　　父女俩一顿饭互相黑脸，好歹吃了几个不知味道的饺子，陆佳晨一抹嘴堵着一肚子气落荒而逃。

　　这么看来，两仨小时的功夫，肚子里的气还没消下去，吃下去的几个饺子倒是化得一干二净。小助手杨洋递上一杯新冲的黑芝麻糊，陆佳晨喝下去，才觉得浑身从里到外热乎乎起来。她伸手揉了揉略显胀满的胸口，默默安慰自己，不能生气，不能生气。接着起身，闭上眼左右晃动自己酸胀的脖子，心想着何苦呢？这把年纪，还在家里家外跟自己较劲，真是没有必要，得！收工回家。
　　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来的急去的快，不过几天的功夫，星光和街灯共同照耀下的道路上完全看不到一点落雪的影子，陆佳晨喜欢在这个时间段开车。从自己的办公楼到家大约半小时，她选了一张宫崎骏动漫的配乐集锦CD，需要充分利用这个时间，让这个当会儿身体里的细胞尽量放松放松。
　　不要把白天的任何怨气带回自己家，是陆佳晨一直以来遵循的养生大法。可惜今天够呛能做到了。别管刚才怎么安慰暗示自己，她还是忘不了晚间的不愉快，就像是无缘无故被地被人冤枉受了仗责，心里堵得慌。
　　车才启动，电话跟着响起来。是付小云的来电，陆佳晨急忙降低了背景音乐的声音。
　　“哈喽，小云，你怎么样？最近也没顾得上联系，你这电话来的正是时候，我刚好开车下班，聊聊呗。”
　　“哦，佳晨，我没什么事情，就是今天夜班，这会儿没什么事，坐在这想你们了——”
　　“小云，你是不是有事？”察言观色听音，陆佳晨在随时训练自己，一个成年社会人，怎么可能像老爷子说的那么不懂人情世故。
　　“最近，有点乱。”付小云支支吾吾。
　　“小云，你等着，我顺路去找你，刚好一起吃个夜宵再回家，见面说。”
　　“嗯——也行，你慢点开车。”
　　放下电话，陆佳晨扭响音乐，重新规划了路线直奔人民医院。她心里想着付小云，最近小云家里家外的事情确实太多。她不由得又想起十年前那个寒冬，付小云的爸妈一夜之间竟然一起在睡梦中被煤气熏死，这场意外简直太可怕了。大概是老两口的感情太好，老天爷最后成全了他们的心愿。这世间事终归残酷，不能两全。成全了老人，就不能照顾到他们的孩子们，可怜付小云一夜之间变成了无父无母的野草。她永远记得当时付小云在她怀里哭晕过去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让她胆战心惊。
　　这么看来，其实自己比起小云的境遇真是好不少，实在不应该还有什么抱怨。甚至觉得，自己家才给她添堵的那个黑脸老头儿也不是那么让她生气了，家里人能在一起，哪怕是吵嘴打架也好呢。算了，下次他要骂就让他骂，自己不走心，给他一个耳朵听，他老了，又何必跟一个老人较真儿呢。

　　回到家已经过了十一点，欢特趴在地毯上睡得正香，陆佳晨进门，它象征性地懒懒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又继续打起山响的呼噜来。
　　“今天怎么这么晚？”
　　“还不是加班，然后又去趟医院跟小云聊了两句。”
　　柳远桥搓着两只手，眯着眼睛一脸兴奋凑过来，他永远都是个夜猫子，夜越黑他越精神，这会儿他穿着一身黑白配耐克运动服，一看就是刚跑过步，他一边伸拉身体，一边问：“怎么了，像打了霜。”
　　“没啥，就是累了，今天好像过得有点乱。”陆佳晨喜欢男人穿上西服文质彬彬干干净净，脱下衣服又拥有健硕体态的样子，就如同柳远桥。不过今晚她心不在焉，没什么心情理睬他，回答的有气无力。
　　“累坏了？酩悦和香槟杯都已经放冰箱里面，各就各位，还差不到一小时。”
　　“大半夜喝啥香槟，我明天一早还要面圣。”
　　“当然要喝，我老婆马上四十八岁——这可是本命年大寿。热水器的水我都替你烧好了，快去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

　　用力挤出牙膏袋里面最后一丁点蜜色护手霜，小心地用指肚在双手上仔细按揉着，白茶的香气弥散在身体周围，陆佳晨的心情也随着屋内温暖的灯光缓和了许多，将全身都交给了松软的沙发。忘不了刚才付小云的眼泪，不同于以往，今晚刺得她心痛，做女人怎么这么难呢？
　　“我老婆真香。舒服多了吧？”柳远桥挨着坐过来，嘴巴在陆佳晨的脸颊蜻蜓点水。
　　“今年也怪了，我爸我妈也张罗着我过生日这点事，晚上非要我去吃饺子，结果不去还好，去了生一肚子气走了。”
　　“怎么好容易回趟家，还跟他们生气，也不是什么大事，至于的嘛。”
　　“你也不问我为啥生气，就妄加评论。”陆佳晨不满地瞟了一眼柳远桥，“你倒是给我说说什么叫大事？”
　　“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问嘛，为啥？你跟我这个当律师的说说，我帮你分析一下，免费。”
　　“还不就是我多嘴，跟他吐槽了几句我们单位的事情。他就用特别极端的语气训斥我，竟然，唉——”陆佳晨为了稳定一下情绪，顿了顿，长吁一口气，接着说：“原话我是记不住了，反正，他说我现在的为人处世就好像是大冬天在雪地里面裸奔！你说——当爹的有这么说自己闺女的吗？我也是快五十的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柳远桥看着气得鼓鼓的媳妇笑得差点背过气去，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从他的大鼻头上滑下来，险些掉到地上，“咱们家这老爷子，总是语出惊人。”
　　“你还笑——”陆佳晨伸手在柳远桥的胳膊上狠狠扭了一把。
　　“哎呦呦，有邪气别拿我出行吗！亏我这好心好意的陪聊。别急，别急，好好说话。你倒是说说，你爸为什么这么说？”柳远桥其实挺喜欢看自己媳妇嘟着嘴生气的样子。
　　“能为什么，他就是又嫌弃我这么大岁数还不知道怎么适应社会嘛。他还说，还说什么，我永远不会为人处世，巴拉巴拉的一大堆。”陆佳晨这会儿来了精神，声音也比刚回家的时候响亮许多。
　　“可是老爷子说的是实情，也没错，就是比喻有点那个——过于行为艺术。”
　　“还什么行为艺术，他要不是我亲爹——哼，真是自讨苦吃，我就不应该跟他说这些，他自己老了，还不承认。现如今他还拿着以前当干部那劲儿训我，不过就是还过官瘾呢！他的思想早就跟社会脱节了，说了这些他根本不明白，哪儿是我不能适应社会。”
　　“知道就好，你下次就不应该再把工作上的烦心事跟老人说。他们好不容易见你一次，你倒好，不管不顾跟他一通抱怨工作，老爷子可不就急了，他更主要是关心你，担心你这个年纪还在社会上吃苦头。”
　　“这道理我懂的，嗨，算了，你说的对，以后我千万不能跟他们再提什么工作的乱事儿了。下次去就说——说可可吧，他们最惦记的这个大孙女。”
　　“对啊，这不就得了。再说，你确实完全可以换个方式，开着玩笑，别一本正经地把他的话给扔回去。”
　　“怎么开玩笑扔，你倒是说说？”
　　“这还不简单，你就说——爸，我现在生活工作没问题啊。您说我不适应社会、不能生存，要不咱就依着谁主张谁举证原则，您觉得我哪儿真正有问题，举个例子瞧瞧。这么一说，一乐，糊弄过去，他也就没话了。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我们不用跟他们讲道理，根本讲不通。你就是爱较真——”
　　“我较真咋了？再说，确切地说我是认真啊？”
　　“好好好，我老婆较真的样子最美。来消消气，不能带着气喝汽儿酒，容易醉。”柳远桥伸手拍拍陆佳晨的脑袋，“你啊，工作的事情跟我一个人说就可以了，别看我就是个离婚律师，做你的法律顾问还是绰绰有余，最关键的是——终身免费。”
　　“远桥，我还真得好好跟你聊一聊。”陆佳晨将眼神停留在柳远桥轮廓分明的脸颊上，“我最近，具体来说，是从可可上了大学，我的心里就变得没着没落，生活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和重心，我其实内心挺迷茫的。”
　　柳远桥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自己努力在一边扮演倾听者。
　　“可可以前在家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照顾她，帮助她考上满意的大学，完成她人生的第一次飞跃。那时候虽然工作也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没当回事，因为我心里只想着可可。可是现在，可可去北京上大学了，好像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我觉得我还不老呢，还有力气，父母都健康也不用我操心。我想好好工作，我很想努力做出一些成绩，可惜你看我们高赫那个样子，越来越乌烟瘴气的大环境不允许我认真，更不允许我发挥，我每天不过就是疲于应付，混口饭而已。”
　　陆佳晨顿了顿，继续说：“再看看身边的姐妹，付小云和首飞燕，她们每个人也是，被各种麻烦绑住了手脚。今天晚上我去见了付小云，她现在的情况很复杂，老公植物人躺在病床上等着伺候，婆婆不但不帮忙反倒隔三差五过来无理取闹，儿子高三加上叛逆，最重要的是，以前再难她身边好歹有个应松，现在连应松也就要走了……唉，她说着就一个劲儿抹眼泪，听得我心里特别难受，想帮她可惜又无从下手。”
　　陆佳晨再次停下来，一只手攥成拳托着下巴，活脱脱一个现实版思想者。柳远桥也不打扰他，由着她自己琢磨。
　　“人生下来要受这么多的磨难吗？最近我真地在认真思考柏拉图的那三个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人都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看来我真地像我爸爸所说，心智极度不成熟。也许，是我的反射弧太长了。”陆佳晨说罢，重新抬眼看向柳远桥，似乎在等回应。
　　“说完了？”
　　“大致就这些吧......”
　　“那好，我来回答你是谁，你呢——是我的老婆大人，是我柳远桥永远的公主，是可可的妈妈，你是貌美如花又非常优秀的陆佳晨女士。”
　　“你好好说话，别没正行。人家这跟你说正经事儿呢。”
　　“我也跟你说正经事啊，还没说完，别打断。听我说，你一直以来都努力想让父母满意，让丈夫和孩子满意，让领导满意，让朋友满意，但是你想想你自己满意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吗？其实你啊，这么多年来始终就是一个好学生，太想做好每一件事，事事要求完美，就好像是上学要做到每一科都得满分。问题是，到底需不需要以一个高分数来向你的人生交答卷。”
　　看着媳妇等着一对大眼睛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柳远桥有点想笑，但是他吸取了刚才的教训，始终保持端正的态度，说：“尼采不是说过，你要搞清楚自己人生的剧本——不是你父母的续集，不是你子女的前传，更不是你朋友的外篇。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冒险一点，因为好歹你要失去它。现在问题来了，自从可可去上了大学，你最近的纠结就在于工作，其实如果高赫不能让你过上喜欢的生活，很简单，你就不做好了。人近五十，应该学会做减法，学会放下。”
　　“我不在高赫还能去哪儿？谁还会要一个快退休的大娘入职？”陆佳晨说罢抿了抿嘴。
　　“你都没有试，怎么就知道没有其他的可能，你这是心理上拒绝答案。退一万步，就算不工作了，回家过田园野鹤的日子，陪陪欢特，养花种草，没事出去陪爸妈旅游，也不错。我挣的虽然不是太多，但是养你也富裕。”
　　“我才不要你养，我不能四十多岁就回家，当黄脸婆，跟社会脱节，像我爸那样在家闲了就会无中生事。”
　　“我并不是真让你回家，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学着转移你的生活重心，就是留在高赫也不过就是一个挣钱的途径，没必要跟他们较真。你可以多开发一些新的兴趣爱好，比如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你不是喜欢摄影吗，你完全可以走出去拍拍照，写写游记，现在自媒体也很发达，微信上面开一个公众号，也不是不可以。”
　　“我行吗？”
　　“怎么不行。”
　　“要是最后实在——没事干，咱再生个儿子。”说着柳远桥探身过去，打算亲陆佳晨，“我绝对配合。”
　　“去，又来了，说不了三分钟正经事。”陆佳晨笑着推开他。
　　“怎么不正经，再生个老二省的你没事瞎捉摸。”
　　“就算你真想生，我也生不出来。我这几个月都乱套了，她们说这是围绝经期。真希望给自己的年纪打个五折，一下子回到人生的开端，年轻有活力。”
　　“乱套正好，没准生俩。你现在可比二十多岁更美，有味道。哎呦，马上十二点，不能再说了，今天咨询到此结束。准备，开香槟，给我老婆庆祝生日。”
　　看着柳远桥忙着跑去准备香槟，陆佳晨心里还在想他们刚才的话，再一次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