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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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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成对儿的宫人垂首而入。
她们手中端着铜盆,里面盛着温热的水,盆边搭了白净的帕子。
挽禾被动静惊醒,她起身坐在床边,雪白的里衣有些微乱,乌发散落身后格外娴静。
喜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自小看着太子殿下长大。
太子妃眼角还有哭过的痕迹,那喜婆用玉如意挑起了床边落了红的帕子。未曾言语,却喜上眉梢。
平儿神色有些复杂地扶着主子起身,见她踉跄一下,喜婆乐的合不拢嘴,连忙将人引到镜前,替她梳妆。
“宫中不比外头,披散着头发是忌讳。”
她侍奉过不少娘娘,手中的动作灵巧的很,三两下就将那满头乌发编出一个垂云髻,松散又紧密地拢在耳侧。
这样的发髻使得她细白的脖颈裸露于人,纤弱的像一只天鹅,好像随便什么人都能扼住她的命脉。
入宫给圣上中宫请安前,也要见过府中其他的女人。太子府姬妾不多,如今只有一位身在在邺都。
喜婆笑呵呵地说:“劳请娘娘先去,邹氏得给您奉茶呢。”
挽禾轻轻点头。
过了跨院便是花厅,悬起的竹帘择了不同的深浅大小拼出了一片高山流水,颇有巧思。内室中已经奉好了两盏茶水,徐徐腾起云雾。
掌事太监退了出去,喜婆也不知何时离开。
挽禾神色平静地坐在右手上座,一双素白的手挑了一串青绿色的琉璃手捻,不动声色地转着。
不过片刻,廊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手捻停止转动,挽禾还未起身便见一目含秋水、娉婷袅娜的妇人闯了进来。她身上拢着烟一般的纱,披帛的锻子细的如云。
许是常笑,她眼角和唇边的细纹倒是得以窥见年岁。
但是身段柔软滑腻,像一条鱼一般顺顺当当地跪了下去。
平儿猜到这就是那位妾室。她心中慌乱,下意识伸出手去,也不知是否要扶。
挽禾动作更快些,已经是搀住了人的胳膊。
“敬茶便好,姐姐不必如此多礼。”
邹氏十三四岁时就在王府伺候,楚凭萧如今膝下唯一的儿子便是她所生。于情于理,这声姐姐是担得起的。
谁料地上的人抬眼不过几息又迅速垂下,泪也顺势落了下来。
“娘娘年轻貌美又如此和善。”
“妾身自惭形秽。”
挽禾抿唇,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妾听闻娘娘常年礼佛,有一事不明,还请娘娘解惑。”美妇人侧着腰跪在原地,拿帕子拭泪。
“姐姐但说无妨。”
邹氏眸光微动:“年初时候,想着为斌儿求个好前程,就去请了一尊菩萨……谁知是断手的。”
挽禾一顿,无论是哪家的神明皆是四肢齐全法相庄严。残缺的神像是大忌讳,难怪她如此惊惧。
“这样的菩萨请回来,后宅不安、斌儿的仕途也毁了。”
“……我想着,他一辈子就只能是妾室的孩子。”
地上的人颤抖一下,仿佛看到了异常灰暗的未来。瞳仁迅速放大,里面的血丝也清晰可见。她反手拉住挽禾,死死地攥着,干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俗世中人贪慕菩萨,可是菩萨能不能有好心肠。放过斌儿,也放过妾身……”
她的泪突然停了,转成一种柔美的、低微的、和顺的笑。
牵着挽禾的手向上轻轻抬着,满是祈求。
她盯着美人的双眼,不肯放过其中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她知道自己此举手段低劣让人耻笑。可是已经被耻笑了一辈子,这个门槛她偏要跨过去。
挽禾坐在原处,朱唇微张。
话中的深意她如何不明白。
对方跪在地上,却像是高高在上的指责。
自己一朝被赐婚,风光嫁作正妻。可是另一个女子和她的孩子便要永远被着庶出的名声,再难立足。没了希望,更怕失了恩宠。
方才清香的茶如今在唇齿间有些苦涩,这正妻的位置,便生是想要的人未曾得到,不想要的人却无辜承受。
美人叹了口气,温柔地劝解:
“我胆子小,恐怕侍奉不好殿下。”
“还要多劳烦姐姐随侍左右。”
美妇人怔愣,随即长出一口气。她没有本事拴住殿下,却也决不肯让别人凭白占了她十年苦守着的位置。
——好在,好在神女大人果真如传言一般温和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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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待太子妃真是好,瞧着那样子…恨不得连这几步路都不想让人走。”
坤宁宫的大宫女带着小丫头去领月例,撞上了中宫请安的盛景。
娴妃娘娘的远亲被贬谪,却赶上皇后大喜。
两个人走在路上心中的气都不顺。
小丫头耐不住性子先开口,年龄稍长些的姑娘横了她一眼,却也压低了声音:“太子是惯会折腾人的,苦了那神仙一样的太子妃。”
小宫女的脸刷一下子就红了,紧张地四处张望。
“秋云姑姑怎么会知道。”
大宫女脚下步伐未曾停顿,声音波澜不惊。
“你进宫晚,可知为何太子身边的女人少?”
棋儿老实地摇摇头,心中却已经有了猜测。
“寻涪四十年,太子府连着死了两个。”
“浑身青紫血痕,连夜扔出去的。”
棋儿倒吸一口凉气,回想到今日撞见殿下那充满占有欲的眼神和处处回护拥揽的行径…
“知道就好了,莫要乱说。”
小丫鬟听话地点头。
太子大婚,天坛祭天、地坛祭地、宗庙祭祖。如今新人入府,自然又浩浩汤汤地去了国寺,篆刻玉碟落入族谱。
挽禾由身边人陪着来到了自幼长大的地方,却觉得一切都分外陌生。在大国寺时,她从未从香客的角度看这巍峨不见顶的大殿,从来未觉得佛祖门前的石阶这样漫长。
她跪在蒲团上,那两丈高的香案上密密麻麻地供了数百盏海灯。
挽禾一眼便看到了最为熟悉的经卷。
见美人的神色有些苍白,楚凭萧躬身挑眉:“可是伤口又疼了?”
太子妃轻轻摇头:“天气热…”
两侧的高僧身披藏红色的法袍,头戴金羽长冠,垂眸敲着身前的木鱼,他们似乎从不认识那梳着妇人发髻的少女。漫天的神佛壁画居高临下,看着这对姻缘美满的璧人。
大国寺有三座大殿和十座小殿,最安静的一隅中,有一年轻的香客垂手而立,似是祈愿。
“殿下今日久等。”
身后国师声音略微沙哑。
楚凭岚似笑非笑:“大人忙着看戏,自然来迟。”
国师阴翳浑浊的眼睛转了下,呵呵一笑并不辩驳。
他躬腰抬手,将贵客引入了内院。
空落的院中唯有一棵巨大的槐树,如今叶子繁茂撑出一片阴凉。树下石桌上有一盘残局,主人不忍心草草收尾,于是执意留下静待执棋之人。
“还有三招殿下恐怕就要输了。”
楚凭岚谦逊地点头:“是我技不如人。”
见他承认地干脆利落,国师也不着急分出个输赢。
国寺地处深山,院落外是参天的密林。突然间树枝晃动,寒鸦惊天而起,似有刀剑之声。两人却均未抬眼,容色平常,执棋不语。
兀的,中年人叹了口气:“十三年前的传言竟然有人信到现在。”
“作孽啊……”
【腕上朱砂痣,命中凤命劫。】
齐楚两国百年来分庭抗礼,齐国之外草原之巅的西北群山之中还有一昭国避世不出。而偏偏最终是昭国那弹丸小地出了命定之人。
覆巢之下无完卵。
国若不国,人亦非人。
昭国之人肤白、绿眼、红发,天生容貌异于常人,分外妖异美丽。此后多半沦为奴隶,遭人轻贱。
楚凭岚笑着,将两人的茶盏中重新添上水。
有时国师好奇,这位故人之子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的城府,才能够十年如一日般忍耐。还是说面具戴久了,自己也逐渐模糊了人前人后的界限。
密林中摇晃的树影渐渐平息,风凝固在了枝头,飞鸟走兽皆不见踪迹。静谧的一丝声响也无。
两人说话间,又落下一颗棋子。
“陛下信了,太子也信。为何偏偏殿下不信?”
“楚文王觊觎息妫,与容色无关。”
楚凭岚含笑抬眼,却答非所问。
圣人先贤典故中,息夫人容颜绝代、目如秋水。借道蔡国时却被楚文王窥见,于是心生贪慕,求娶不成便攻伐息国,收占城池。
史书大肆渲染了息妫坎坷之命运、倾城之美貌。却少有笔墨书写楚文王兼并诸国之事。
国师皱眉,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若楚文王欲争申,则会有申妫;欲争陈,便有陈妫。”
寥寥数语,一针见血。
中年人定定地看着他几息,
突然咧了下嘴:“不像了。”
四皇子挑眉:“什么不像?”
“笑起来不像。”
国寺掌礼祭,上至君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皆有心愿、迎来送往各有所图。那些俗世的欲望在心中燃成了火,遮掩的再好也可以瞧见漫天的烟和灰烬就从眼睛中升出来,一览无余。
因此,他们笑是为了亲近、为了谦逊,为了藏起不为人知的念头。
他很少看楚凭岚的眼睛。只因偶尔对上时,故人音容笑貌便会涌上心头。可是年月多了,他便越发觉得不像。
这一双眼看久了,就会掉进其中的空洞,好像笑只是为了笑。
可惜再温润的玉石,触手亦会生寒。
国师抬手落下一枚黑子,堵住了白子的所有退路。
楚凭岚坦然:“我输了。”
他起身,却见国师难得踌躇:“你母亲……”
四皇子殿下恭恭敬敬地尽了礼数,却也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对方的问题。
“娴妃娘娘一切都好,劳国师挂心。”
空荡的院落中,徒留下国师静坐在棋盘旁,目光悠远。
他低头,视线落于棋盘之上。却忽然发觉这黑棋走势虽凶,但白棋败落之后仍有余力。若是抛弃棋艺规则并不终结于此,再下三轮恐怕胜负难定。
国师轻笑一声,将茶盏倒扣悄然离去。
有些话,他还是不嘱咐为好。毕竟似乎这落于败势的四皇子自己就能将济州早已设好的埋伏——轻易化解。
国寺外,天色已晚。
马车中陈铺了上好的羊毛毯子,覆盖了每一个可能裸露的角落。金丝楠木做的悬梁上挂了小小的香包,从中缓缓渗出幽香。
热闹了一整天,这样安静的空间反而让挽禾有些不自在。
她悄悄向角落中缩去,却被人无情地发现。
“禾儿……”
对方温热的大掌握住她的脚踝,将裙摆撩起露出伤口,她微微向后躲,却被紧紧抓住不能动弹。
黑暗中,她看不见楚凭萧的神色。
但是男人却能清晰地看见那细白肌肤上所有粗暴的痕迹。
擦伤所留下的鲜血已经被拭净,但是大片狰狞的青紫依旧覆盖着她的双足。圆润可爱的脚趾因为紧张而蜷缩,淡粉的血色如今倒是并不惹眼起来。
那双手攥在她的脚踝上,挽禾呼吸都变得轻缓了起来,生怕惊扰了什么。
突然,一阵钻心的刺痛。
美人忍不住闷哼出声,眸中一瞬盈蕴了雾气。
楚凭萧很快将她揽在怀中,“抱歉,是孤失了分寸。”
但是诡异的,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自责,反而有种淡淡的笑意……和兴致勃勃?
这样的想法让美人吓了一条,本能的,她没有喊痛——而是将呼吸放到了最轻。
马车中又陷入了安静。
挽禾看着窗外飞速逝去的景色,死死抓着裙摆的飘带,好像溺水之人挣扎着找到唯一的浮木。
「国师大人,求您将这封信交给他。」
「好。」
楚凭岚……求你不要去济州。
如果命中本无缘分,至少不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送死。
楚凭萧捏住她的下巴,似乎在惩罚她的不专心,凑近她的眸子道:“孤今日、明日……往后都去熙春殿陪你。”
男人声音暗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挽禾强撑着勾了勾唇角:“得夫君爱重…妾身欢喜不已。”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
“只是挽禾有伤在身,恐怕不能侍奉周全。不如殿下去邹姐姐那里,替妾身看看斌儿。”
她笑的腼腆:“说起来,我也算他的嫡母。”
太子的眼神暗了暗,十指相扣将她抱在怀中,像抱一个顽劣的孩童一般轻松随意。
“伤未好全,孤不碰你。”
挽禾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在对上对方幽深的眸子时惊慌地垂下眼来。好在楚凭萧只是笑着,并未说话。
第二日一早,
平儿白着脸替挽禾梳洗。经过昨夜男人的许诺,美人心安不少,于是难得主动开口:“天气炎热,你是不是累坏了。”
平儿哆嗦了嘴唇,好像天都塌了下来
哑着声音说:
“邹氏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