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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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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灯断枝不见血,凭栏易坠空念去。再读红树秋色里碧溪弹夜弦,佳期未可在,风雨如旧沓如年。
大楚寻涪三十一年,邺都。腊月。
天地间白茫茫的看不真切,细细密密的雪顷刻间覆盖了建筑的所有棱角。陈四家的收拢着身上的旧袄子,匆匆忙忙地收拾着摊子上的东西。
赶着大国寺香火好些的时候,也能开些张。
不是所有人家都能供奉的起大国寺中燃了鲸油的长明灯,寻常百姓若是诚心念佛想拜个菩萨,都要从他这里买上几根短香聊表心意。
毕竟,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
寒风凛冽吹过,冻的他脸颊生生的疼。手指露在外面肿胀的像十根短粗的萝卜,上面经年的老茧开裂,再多一会便要苍起来。
这个天气怕是等到夜里都不会见到人影。
他嘴里不干净地骂了几句粗话。
眼神有些心虚地瞄了下大国寺巍峨高大的院门。如今暗朱红的高墙被雪压了颜色,只剩下鎏金的牌匾刻着“大国寺”三字。
他撇了撇嘴,手上的动作麻利了几分,闷着头将所有的香柱放在身上带好。
陈四没做这个行当之前也曾对此心存敬畏。可是每每逢年过节将雪白的银子扔进国寺门前那口水缸里“孝敬”的时候,他就满腹牢骚。
可若不是他这么“识趣”,能在国寺门口卖香火的好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有时他跟婆娘开玩笑。
「救苦救难的明明是菩萨。」
「这吃的肥头大耳的怎么是国师?」
他低头啐了一口在手上,快速地搓了几下,生怕慢些手就真的裂开。可是就这么一低头,他就眼见着远处风雪中站了一个半人影。
之所以是一个半,是因为大的隐约看着是个女人,另一个矮的恨不得陷进雪里——分明是个孩子。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今日风雪这么大车马难行,莫非这母女俩是走上来的?
要拜佛?
有生意?
她们又近了些,这回他看的真切几分。
女子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可是那孩子生的漂亮极了,眉眼精致的像年画上的仙童。可是如今面色惨白,两颊却泛着嫣红,显然是发着烧!
他这才将视线从那惊人的容貌上移开,这才注意到两人衣衫褴褛,那孩子的脚就赤足踩在雪上。
女童冷的受不了,走几步就要将一只脚哆嗦着搭在另一只的上头。
莹白色的脚背此刻已经透着青色,脚尖肿胀渗出血迹。
他脑海中飞快地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活不下去了又不想卖儿卖女,当然就只能过来把头磕碎,好搏一搏佛门的仁善。
可国师忙着为权贵的百年以后祈福,哪有功夫处理眼前的疾苦。
他叹了口气,这丫头的长相——卖给有钱的老爷做媵妾都能攒下一口饭吃。
远处小小的身影摇晃一下,乖乖地跪在了母亲的脚边。
她面朝着西北,好似穿过了雪山看到了曾经的部族的篝火和嬉戏玩耍的草垛。雪落下来融化在她的睫毛上,凝成了霜,像哭了一样。
“发誓。”母亲的声音很轻,但是冷的像冰。
“我教过你,挽禾。”
小小的女孩已经麻木无法动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一点点冰冷下来。舌根处都是腥甜,脑袋晕晕乎乎地发着热。
“请草原见证我的誓言。”
“愿鲜血不再流淌,仇恨止于灰烬。”
“忘记自己的身份和来历,永生永世不要和楚国……”
最后一句,陈四在远处听不真切了,或许是女童因为失去意识说的太过含糊不清。
倏地,却见女子猛然一把将自己的孩子举起,踉跄几步扔进了大国寺门前的水缸。
“扑通”一声。
小小的身影穿透了表面的浮冰,立刻就沉了底。
陈四吓得大叫出来,可是已经来不及阻止快速消失的女子。
他冲过去喘着粗气扒着缸看,水面上飘着一朵蜡封的莲花。莲花没有根,投在缸中的影子里可以看到数不清的碎银。
一眼望去,好像是世俗的钱财供养着这朵圣洁的花。
那孩子眼睛紧闭沉在下面,已是没了声息!
他咬牙切齿,给了自己一巴掌。
若是早点走了,就不用看见这作孽的情形了。此刻要是走,就算做见死不救,死后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可是那水缸太大,一己之力根本无从下手。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他扑上大国寺的门前,用力扣着那门环。
“来人啊!救人啊!有孩子掉进水缸里了!”
四下静的诡异,只有雪落在地上发出秫秫声。
就在陈四已经急的团团转时,厚重的大门轻开了个小缝。清瘦的中年男子裹着墨色的大氅走出。
有年轻的武僧利落地跳进缸中,将孩子捞了出来,小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没有生气。
按照往常的规矩,武僧将这孩子原路送回。
陈四低着头站在原处,没有伸手。今年冬天难熬,若是不接这孩子今日就得死在这。若是收下了,自家婆娘和两个孩子又要少口饭。
穿着破袄的男人咬着牙,心里不断地哀求。
“且慢。”
国师缓缓将视线落在不远处。
净水隔世俗。
世人称这缸供养的是佛祖座下的一朵莲花,因此香客来来往往在缸中投入碎银虔诚供奉。求的是神,拜的是佛,可最终这银钱要落到国寺中。
「“不小心”掉进去,」
「就能原封不动拿出来。」
今日若是开了先例,保不准天下人会用同样的理由将供奉讨回。
他和善地笑了笑:“既然入了这缸水,便带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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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涪四十三年盛夏,出海的使臣全须全尾的归来。不仅定成了大楚和海外诸国的互市往来,更重要的是带回了一本失传已久的齐文宣罕经文的半册。
京城中一派祥和气象。
近年来龙体欠安,常年礼佛茹素。听御前的口风,圣上似乎有意选一位皇子替他将经文供奉进国寺,也好成全一番功德。
事关国本,落在底下人身上,便又是一番明争暗斗。
别苑寂静幽深,入口处几丈高的翠竹落下了大片的阴凉,两重的回纹檐顶上高悬了硕大的红灯笼,明纸糊的窗前贴了数不清的喜字窗花。
洒扫的侍女顶着正当天的日头,努嘴:“真是什么人都有命做主子了。”
同伴颦眉,四下环顾:
“太子指名道姓求圣上赐婚,由得着你评说?”
先开口说话的丫头跺脚,声音压低:“真不知道殿下看中她什么!”
——可是话一出口,她自己心中也有数。
莫说邺都,就是放眼整个大楚都未必能寻得比内室竹帘后坐着的那人更好的模样。
院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低下头匆匆挥动着手中的掸子。
平儿自内务府领了东西,高高兴兴地奉了茶进去,屋内蒲团上跪着的娇小人影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微微偏头。
待看清来人后,她眉眼弯弯绽出明媚的笑。
无论多少次看到这张脸,平儿都会又一次惊叹若是神仙有模样,大抵也就是这么精致漂亮了。
明明穿的是最朴素的布衫,这料子放在旁人身上只觉得俗气,但是搭在她的身上就像碎雪拢住细嫩的春芽,朦胧如丝却明丽艳绝。
她的眸子很特别,乍看是清透的琥珀色,可若是在阳光下细看去,只觉得萦润着一层淡淡浅浅的薄绿,像流转的春水一般。不仅不显突兀,反而添了一丝神性。
只是她似乎不喜别人注意到她的眼睛,所以常垂着眼睫,像蝴蝶扇动着翅膀掩去那异色的花纹。
挽禾被扶着起身,在膝盖离开蒲团的瞬间,微微蹙眉踉跄一下,腿骨已是无知无觉如蚁虫啃噬。
她低头,确认了左腕上的玉镯还在原位。
安安分分地遮掩着不能示人的痕迹。
平儿看着挽禾有些苍白的神色,却只觉得她身上有种奇异的孱弱美感。
难怪太子只见了一面就……
窗边铜镜旁放了十几个乌木做的托盘,为首的是一件大红缎地彩绣龙凤纹氅衣,挨着的发钿金玉做凤头、玳瑁缠两侧,步摇的凤嘴中衔了浑圆的东珠。
“这东西送来还一次未试,姑娘总要看看。”
挽禾坐在镜前,影影绰绰地映出她有些憔悴的神情。她刻意偏着头,好像这样就看不到那些红的如火焰般的奇珍。
“太重了。”清泠泠的声音。
竹绷子上要由新嫁娘亲手绣制的婚书竟然还有大半的空白,而如今婚期也不过只剩三日。想着那盏还没有抄完供词的海灯,平儿摆弄凤钗的手一顿,笑容也敛了些,眉宇间满是心疼。
“姑娘莫不是还…”
平儿转头,镜中人眼底晕着红。
她与那人自幼相识,他却从未嫌她孤女无依反而多加照拂。
大国寺本是清修地,供奉神明之人亦不能耽于世俗靡靡乐声。每到华灯初上,元宵庙会便是最寂寥无人的时刻。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静静看着远处银花盛开却听不见半分声响。
相识的第二年,窗外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她推开窗,那人踏着月色顶着大雪,想必是辞去宫中夜宴匆匆赶来,带着庙会上廉价又滑稽的狐狸面具。
“礼佛之人不应耽于世俗。”
“所以我将这喧嚣带与你听。”
那瞬烟火好像有了声音,夜空从未如此明亮。拨浪鼓轻轻晃了两声,那咚咚的声音敲在耳边,响了十年。好像告诉她,天下人合家团圆时刻也并非如此难熬。
……
可为何,偏偏是太子。
为什么那日来的是他的亲兄长?
婚事落定,数不尽的唾弃几乎将她淹没,就连街头巷尾的孩童也能掰着指头数出她的不是——国寺神女任由荣华牵扯沉沦于世俗情爱,背弃神明勾引中宫。
也许一开始还想着分辩,久了也就惯了。
但是那个人…他会不会也这么想?
怨她在他失势时嫁作人妇,
恨她背弃微末时勾指定下的誓言。
也许他熬过去,会寻得一个大家闺秀举案齐眉。
堂堂皇子,确是高门嫡女才能相配,不用同一个国寺中孤苦无依的姑娘蹉跎岁月。
是呀,也好。
一滴泪落下来,挽禾垂眼,拼命压着心中细细密密的疼。
——一切归于正途。
多好。
无力像密不透风的网将她裹挟在其中。
远处的纱幔也是艳丽的红,整个房间中唯有她是一点素色的白。好像只有新嫁娘一人同自己的大喜之日——格格不入。
“殿下!”平儿讶异。
一年轻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清俊儒雅,光风霁月——端的是温润如玉的模样。
挽禾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她想起身,却记得被嬷嬷呵斥了无数次的宫中规矩。
于是僵在原地见那人先行躬身。
“皇嫂。”
举手投足之间风骨尽显,周全无可挑剔。
挽禾觉得此景荒谬的令人发笑,但是勾了勾唇角却好像有不存在的丝线牵扯着,怎么也没能笑出来,空空唯余酸涩。
她抬眼对上那人有些憔悴却依旧温和的眸子,只觉得心都要被扯的破碎。
他没有出声,目光落在她捏紧裙角的手上,挽禾不自觉地拂过鬓边,为了带上凤冠而梳起的妇人发髻何其难堪。
男人站在铜镜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乌木托盘中执起凤钗。
美人红了眼眶,匆忙别过眼去。
“别怕。”
他端详好了位置,轻柔小心地将钗子送了进去。冰冷的金玉带着发丝牵扯着皮肉,无力的麻痒最终变成了坠痛。
凤钗摇晃,莹白的肌肤与东珠细腻的光泽辉映。
美人的眼中泛起雾气。
楚凭岚眼神微暗:“…和我想的一样好看。”
挽禾再也撑不住情绪,泪不停地落下来。
“太重了。”她轻轻的。
似是抱怨,似是撒娇。
她没说不喜,也未道不愿,曾几何时挽禾也幻想过天地为证永结同心。可是时至今日她才觉得这凤冠霞披于己,重的让人低了头、折了背。
竹帘外传来脚步声。
美人瞬间神色苍白至极。
“挽禾!”
那人挑帘入内,语气也变了几分。
“……四皇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