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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2、谁,唤我之心,掩我一生凌轹 ...

  •   和电视电影里从昏迷中苏醒的人一样,当眼睛慢慢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之后,我十分恶俗地问了句:“我这是在哪儿啊?”可是直到砂纸一样粗糙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尽,也没听到有人答应。

      头顶的承尘、床边的龛笼以及视线所及的那道用来隔断内外间的月亮门,都豪华得不该出现在一个守陵奴婢的房中,显然,我不在景陵的那间小屋子里。那么,这又是哪里?一些画面从脑海中闪过,却无一清晰,我只记得一只羽毛箭直挺挺地插在胸口,可是……抬手摸摸,好像不疼,不疼?难不成我已经成了那箭下冤魂?可怜的瓜尔佳小盆友就这样死于非命?不可能,我一定是漏掉了什么,好好想想,想想……这样寻思着,起身下地,试探着往外走,边走边问:“有人吗?有人在吗?”

      这是间独立的院落,四周没有多余的建筑。院子不大,二进二出,统共不过五、六间房子,却都十分别致,就连屋檐上的兽雕都不是常见的貔貅、鸱吻之流。连接前院和□□的长廊上的彩绘更是画工精湛,从头走到尾,串联着《春秋》故事,要是让胤祥看到,一定会笑主人刻板,他虽然熟谙孔孟之道,却更喜欢涉猎奇书异文,甚或对一些不为读书人所耻的“腌臜之文”也颇有兴趣,他说四书五经虽能修人心性,却不如《列国游记》之类能阔人眼界……我拍了拍脑袋,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又想它做什么!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个把人,好歹弄清楚身在何处,再拜祭拜祭咕咕作响的五脏庙。说也奇怪,看着挺有钱的人家,怎么连个走动的人都不见呢?房顶、地上的雪都扫得干干净净,也不像久无人居的样子……

      “蔼—”猛地被人从背后抱住,和尖叫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兰儿,是我……你可算醒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和久违的声音让我愣了好一会儿,钳在我小臂上的手的温度透过厚厚的衣服传到皮肤上,同样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他说:“兰儿,是我……”这就是被我遗漏的部分,在失去知觉之前,我看见的就是这张眉目深刻的脸。

      “胤祺……”我试图挣开他,却被他顺势转了过来,面对面地圈在怀里。四目相对让我有些尴尬,故意装作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绪,一边去掰他的手指,一边没心没肺地打哈哈:“这是你的宅子?装修得真不错!那个,呃,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对了,还有啊,我明明记得一支箭‘咻’地射在这儿了,怎么我一点事儿都没有?难道我是……唔——”剩下的话被封在口中,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任性至此,完全不理会雨点般落在身上的拳脚,只专注于将这个吻无限地加深、加重,仿佛恨不得唇舌间噙住的是流体才好,不管酸甜苦辣,一并吸入腹中,融为身体的一部分,从此不再有分离之虞……

      我怎会不懂?可是,我不能放纵。于是,在他再度掠入时,我狠狠地闭上牙关……胤祺,对不起,纵然对你有说不完的感激、报不完的恩情,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偿还,我不能背叛长久以来的信仰,无论身体,还是精神。

      他吃痛松口,呼吸如困兽的低喘,他问我:“真的,不行吗?”语气一如乞求糖果的孩子。

      我趁机摆脱他的禁锢,后退了几步,拢紧衣襟,这个动作防备的意味很浓,可是对于失控的他,和太过渴望热情的我来说,只有泾渭分明,才能互不伤害。

      但是这个本能的动作还是刺痛了他,他颓然一笑,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苍凉,“这么多年了,我做了这么多,结果还不是和九年前一样……原来,我和他相差的不是时间,也不是用心,只是一个机缘……”

      只是一个机缘。

      早一步、多一些又如何?我固执地选择了一条巉岩嶙峋的山路,相信顺着它一定能攀到顶峰,从未多想登顶时自己会不会已经一息奄奄?又或者半途坠崖,无缘山巅的美景?就像……现在这样。嘴里余留的一丝腥咸提醒了我,如今我已然垂挂在崖壁上,坦途也好、舛途也罢,我都走不回去了。

      “咳咳。”他轻咳了一声,往前迈了一步,说:“回屋去吧,病刚好,别再让风潲着。”我没动,手僵在领口,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他尴尬地笑,“对不起,我,我不会再乱来了。”我讪讪地笑,一时间觉得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垂下眼,低低地应了声:“嗯,好。”

      送我回去之后,胤祺又转身出去,不多会儿,端进来一个食盘,香气顿时令我垂涎。“睡了这么些天,想你醒了一定会饿,就随便做了些备着……练了几次,比头一回做的好一些了,别愣着了,快来尝尝。”说话间两碗糯米粥、一盘金沙包和四碟呛拌菜已经摆好,他用勺子搅了搅其中的一碗粥,递到我面前,“先喝口稀的,暖暖胃……诶?兰儿,兰儿?你怎么了?嗯?哪儿不舒服?别哭……”

      多么熟悉的场景……五年前,我冒死生下弘昌,也昏睡了好几天,醒来后,也有一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端上一碗亲手熬的粥,相似的味道,相似的人。那时的岁月,一如浅溪润石上流淌的月泽,柔和、恬美,不染尘埃。时间最是动人,亦有着无可比拟的杀伤力,我的爱人、孩子、父亲,都被顺理成章地带离我的生命,它将我撕裂成碎片,却连呼痛和哭泣的权利一并剥夺。我时常想,是不是我预先透支了全部的幸福,才会落得要历半世凄凉的下场?对于人生,我从未试图挣扎过、改变过,只想用心地数过它的分分秒秒,却不想,它在暗暗跟我较量,而最终的结果,是我惨败。

      暖了胃,伤了回忆。散发着清甜米香的糯米粥,和着眼泪,入口竟是这般苦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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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暂时在这里住了下来,这是胤祺的一座别院,离景陵不远,平时他鲜少来住,因此长住的除了我,只有一直看管庭院的福伯和后来被拨来照顾我饮食起居的小丫鬟红豆。福伯话很少,似乎已经自动屏蔽了我的存在,这是老家丁特有的波澜不惊的沉稳劲儿,哪怕主人带回来的是一只女鬼,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汇报:“王爷,有个青面獠牙的东西在您书房里画皮呢。”然而红豆对我的态度截然相反,她不在乎我是什么身份来历,一口一个“小姐”叫得又亲热又顺溜,每日里忙进忙出的,将我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红豆与我年纪相仿,生得一张娇俏的娃娃脸,做事麻利,性格开朗,颇有伊仁的风格,彼此相见恨晚,相处甚欢。

      有红豆做伴,日子过得倒也有趣。因为很多话题必须绕开,我们聊得最多的除了女人间的私房话,就是听她把我的“中箭轶事”演绎成各种版本,我又是无奈又是惊艳地欣赏她的表演——昆曲、评戏、京韵大鼓、天津快板……直到有一天她像模像样地唱完一段莲花落子,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不依不饶地追问她以前是干什么的。

      “小时候跟着我爹——也不是亲爹,就是一个买了我的人学过戏,后来被卖到了戏班子,再后来戏班子倒了,就被王爷府的管家买了去,小姐,我还会唱河北梆子呐,要不……”

      “打住!”我连忙摆手,“姑奶奶,你唱得很好,可是,我最后说一遍:不许再唱这件事儿了!不就是吓晕了几天嘛,有那么好笑吗?你要是再拿我开涮,小心我跟王爷打小报告,扣你月钱!”

      红豆撇撇嘴,“哟,这会子拿起主子款儿来了?告吧告吧,只要您开口啊,别说扣月钱,就算是要我小命儿,王爷都能提溜着菜刀亲手把我宰了。”说着,侧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快去拿菜刀去,敢在背后议论本王,是该斩了!”胤祺推门进来,接下红豆的话茬跟她打趣。红豆倒也不以为忤,福了福,说:“是,奴婢这就去拿!”然后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胤祺摘下官帽摆在八仙桌上,端起盖碗撇了撇茶叶沫子,笑道:“这丫头,机灵有余,稳重不足,太没规矩了些,原想着能来给你解闷儿的,如今看来怕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头前又编排你什么呢?”

      独处时,我还是难免有些局促,坐在他对面,无意识地绞着手绢儿,“王爷可别这么说,我又几时是那懂规矩的?方才不过是说起中箭那事儿,大家乐乐罢了。红豆很好,谢谢王爷一番苦心了。”

      “那起子事儿还是别再提了,你们当是乐子,可知当时我是什么心情?要不是冬天衣服厚实,你又没使全力,你就……算了,不说了。”他有些恹恹的,碗盖抹了又抹,凑在嘴边又撤开,转而问我:“一定要叫得这么生分吗?”

      我一愣,“倘是胤祥封了王,我也该这么叫的。”话既出口,立刻发现不对,可也被他听了去,收不回来了。果然,他微微翘了嘴角,淡淡地问:“你还记挂他?”不该记挂吗?我反问自己,明明是生他气的,明明决定要忘记的,干嘛还揣在心里放在嘴上?可是……我想了想,诚实地点头。

      胤祺看向我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探究,他无法理解我这种爱恨交加的感情,他是个善良的人,爱与不爱,都那样纯粹,他可以将爱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却无法使它在我这里削减分毫。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你已经有四封没回了,这封写了什么,我大概能猜出个七八分,他千叮万嘱让我亲自交到你手上,还是看看吧,兴许是个好消息。”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看的。”拆信封的手有点抖,嘴上还不肯饶人,“啧啧,字怎么变丑了?横不平竖不直的,看着都累……连个断句都没有……三日之内,即,即到景陵……”我倏地站起来,指着信纸问:“他要去景陵?!”

      胤祺好整以暇地抿着茶,点点头,“皇父要去祭灵祈福,命大阿哥以外的所有皇子随行。”

      我急道:“皇上放着近处的天坛地坛不去,干嘛非得千里迢迢跑到景陵去啊?万一你找人冒充我的事儿被发现,你会不会有事儿?啊?不如我连夜赶回去吧?可是要是不小心看到胤祥又怎么办?我现在一万个不想看到他,而且我这个样子……”

      “你究竟是不想见他,还是不想让他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他打断我。

      “我——”我也不知道,可能见了面,一个拥抱、一个亲吻,那团堵塞在我胸口的闷气就烟消云散了,可是我拿什么去见他?是不能见光的身份?还是憔悴的面容?或许正如胤祺所说,我害怕让他看到被那场大火烧毁的,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我。

      我想我终于能够体会当年琉璃不愿见四爷的那种心情,除了胆怯,还有无限的茫然。即使总有一天要重逢,也不该是此时。

      “胤祺,帮我离开这里,就是现在。”看着他诧异我目光,我又坚定地点头,“马上就出发,一路向北,越远越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22、谁,唤我之心,掩我一生凌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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