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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3、冬天就要过去,留点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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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到底还是走了,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京城了,胤祥说把她安置在了靠近涞水的一处庄子上,对外只说是我的两姨表妹,那边拨了人专门伺候着,年底收了租子也不必交回来,怎么都比在我身边强。我恹恹地点头,还能怎样呢?这多半是四贝勒的意思,他不能名正言顺地把琉璃娶进门,甚至因为曹家日渐失势而有意躲避她,却没让她走得更远或者干脆永绝后患,这样的心思,不能不让我鄙视一下。
许是见我又拧眉头又撇嘴的,胤祥不禁笑问:“你这是怎么了?这样的安排不满意?”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这事儿我已经说好不管了。”我手脚不识闲地在屋里来来回回,随意地回答。
“你又忙活什么呢?我明儿就走了,这一去又得个把月,你就不能坐下来跟我说会儿话?”他站起来随着我转悠。
我拿起放在炕桌上的一本书,对他说:“这本《牡丹亭》借我看看,看完我再打发人给你送去。”说着,把一个包袱交到他手里,“这是你日常用的东西,佩子、香囊什么的,估摸着等你回来,我也留不得你过夜了,放我这儿,万一要用也不方便,你自个儿收好,去哪屋随身带着就好。”
他一愣,瞅了瞅包袱,又瞅了瞅我,问:“敢情儿是轰我走呢?都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你倒好,刚有了孩子就不待见我了?”
我拊掌,“哈哈,那是啊,我闺女聪明漂亮,肚儿里这个更是知道疼大人,让我吃得香睡得好,我有这么两个宝贝儿,还要你做什么?”
他仰天叫苦:“苍天啊!刚有两个我就成‘堂下夫’了,再多几个你还不得休了我啊?”
我捧着肚子笑出泪花来,水汽迷朦中,眼前的人变得模糊又遥远,心中没来由的一阵不安,赶紧握住他的手,让声音尽量平静地问:“你真的要腊月才能回来吗?万一提前生了,你不在家,我,我害怕……”
胤祥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戏谑道:“才刚不还说不要我了吗,转头就离不开我了?没我还是不成吧?哈哈!太医说正月才生呢,你且安心养着,等我回来。”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真是小女人心态,活该被他笑话,索性让他笑到底吧!我从袖袋里掏出好几个月前写的那首仓央嘉措的诗递给他,“现在不许看,出了门儿再看,看了不许笑话我,笑话我也不许让我知道,明白了吗?”
他好奇地眨眨眼,然后很认真地点头,小心地把那张已经毛边儿的纸揣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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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四这天,早上还大好的太阳,过午就卷进云彩里,黑云压顶,未时便扑簌簌地开始落雪珠子,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当院就积了半指深的雪。院中草木,除了四季青,其他的都已枯萎,一层白尘盖在灰黄的枝叶上,平添一分衰败凄凉之感。
十几个丫头、嬷嬷来往于厨房和我的屋子之间,端来一盆盆热水,端走一盆盆血水,斗室内弥漫着一股腥气。我只觉得身体像被撕裂了似的,喘气都疼,可是脑子清楚得很,仿佛有无数双小手不停地弹拨着大脑神经,发出和接收着疼痛的信号。
“金嬷嬷,怎么会出这么多血啊?侧福晋这是要到几时才能生啊?”浅如可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吓得抓着收生嬷嬷紧问,声音打着颤儿。
金嬷嬷经验老道,一边给我揉着肚子一边说:“回福晋的话,时辰没到,胎位还没转过来,这位小主子想是个磨娘精,不肯顺顺当当地出来啊。”
得!早产加上胎位不正,还没有剖腹技术,看来有的折腾了。说来也是怪我,自打怀了这孩子就没遭过罪,好吃好睡的,一直享受到九个月,如此便忘了怀晞儿时受的苦,蹲下起来都没个小心,早上吃完饭美美地伸了个懒腰,结果……生晞儿的时候似乎睡了一觉,那个小肉疙瘩就落地了,然而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胤祥走前我的担忧变成了现实,我咬着牙想再加把劲儿,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瞬间就慌了神,却在此时又听金嬷嬷说:“福晋,依老奴看,侧福晋……唉,还是派人快马传信,请爷做个定夺吧。”我心里“咯噔”一声,不管不顾地猛然用力,下身又淌出汩汩热流,这下连沉稳的金嬷嬷都乱了方寸,大喊:“福晋啊,可拖不得了!再晚了怕是老天爷也救不了了!”
浅如的声音都带了哭腔,“多格,让小应子马上去给爷送信儿,跟爷讨个主意,你跟李管家去请太医,快!”
“哎,哎!”多格应声往外跑,噼里扑咙地踩翻了好几个水盆,这响声让我有些涣散的意识突然清醒,挣扎着敲了敲床板,浅如闻声附耳过来,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万……一……保……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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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我命大,还是没到该回去的时候,总之我没死。隐约听见小应子带回胤祥的口讯说保大人,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我不愿意舍弃这个与我骨肉相连的小生命,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支撑着我,整整两天两夜,无数次痛醒过来,又无数次累昏过去……直到婴儿洪亮的哭声划破深浓的夜。
“啊!生了生了!是个小阿哥!”
“真的?可算生了!快去告诉爷,母子平安!”
“主子,呜……”
……
我已经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甚至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就沉沉地睡去。
彻底醒来已经是第四日早晨,床边趴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人儿,齐眉的刘海儿下那双黑枣儿似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见我睁开眼,便咧着嘴笑了,甜甜地叫了声:“额娘!”
没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能抚平我所有的痛苦和软弱了,我伸手摸着这张七分像胤祥、三分像我的小脸蛋,笑得无比满足,“宝贝儿,你怎么在这儿?吃过早饭了没?”
晞儿点点头,忽然探过头来,“啵”的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兴奋地迸出一串话:“额娘坠(最)厉害!额娘打史(死)小鬼了!额娘醒了!嘿嘿!”
我听得有点懵,转瞬反应过来:敢情儿孩子担心我打不过阎王爷的招魂小鬼,睡着睡着就死过去了呢!大笑着坐起身,小腹抽疼抽疼的,也全然顾不上,拍拍手又张开,对晞儿说:“额娘没劲儿,宝贝儿自己爬上来,让额娘抱抱。”
晞儿手脚并用地爬上床,一头倒在我怀里,撒娇地蹭了蹭。
“宝贝儿,见过小弟弟了没?”
“嗯!像,像柳儿干娘zhuò(做)的大包纸(子)!”
这个比喻让我差点笑岔了气,又问:“那晞儿喜不喜欢小弟弟?”
晞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不喜欢。”
我惊讶,“为什么呢?”
晞儿皱着小眉头,“晞儿喜欢张嬷,不喜欢乔姑姑。”
我这才明白,晞儿并非不喜欢小弟弟,而是不喜欢弟弟的奶娘来了,把她带大的奶娘却走了。晞儿口中的乔姑姑是张嬷介绍来的,七拐八绕的也算跟张嬷沾了点亲故,二十出头,看着挺老实本分的一个小媳妇,也是因为家里穷,才出来谋这口饭吃。上个月乔姑来了,张嬷就回家去了,临走时抱着晞儿哭了许久,手把手带了三年,她对孩子的感情绝不亚于我。
“张嬷家还有哥哥姐姐呀,哥哥姐姐也想他们额娘不是?”我跟晞儿解释。
“乔姑姑只管小弟弟,不管晞儿。”孩子还是觉得委屈。
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哄着她:“额娘管晞儿,额娘最疼晞儿了!”
小女娃被逗乐了,搂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晞儿,不是说好跟阿玛一起给额娘做粥吗?怎么粥还没好,你就先跑了,还在这儿缠着额娘,快下来。”门口突然出现一道身影,手里端着一个碗,腾腾地冒着热气。
晞儿一骨碌翻下床,乍着胳膊扑过去抱住胤祥的腿,仰头说:“阿玛zhuò(做)粥粥,晞儿陪额娘抱抱。”
胤祥弯下腰抱起女儿,走过来偏身坐在床边,左手环过晞儿端着碗,右手舀起一勺粥轻轻吹凉,递到我嘴边,“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什么都吃不下,但这是我亲手熬的……”
“还有晞儿宝贝!”
胤祥笑,“对,还有宝贝儿!所以,你多少吃点儿,嗯?兰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太医说月子里不能哭的,别哭……”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们爷俩,哭得极没形象。感动、难过、死里逃生的恐惧和喜悦兼而有之,这些情绪积压了太久,半个月,却像是半辈子那么长,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胤祥的手动不得,只好软声细语地安慰我:“不哭了,不哭了……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不知道,见到小应子那会儿我刚到热河,听他一说我立马就想往回赶,可这次谒陵只有太子、大哥和我跟着,一时半会儿的实在走不开,这才又拖了几日,把我手上的差事交代给妥帖的人,才回禀了皇父,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唉,兰儿,这回可吓死我了。”
“嗯!阿玛都吓傻了!”被夹在中间的晞儿闷声插了一句,沉默了两秒钟,我和胤祥不约而同地喷笑出来,我难为情地擦眼泪,胤祥顶着女儿的额头,叹道:“真是个小人精!”
笑闹了这半晌,我这个不称职的娘才想起那个我以董存瑞炸碉堡般的勇气、邱少云焚烈火般的毅力生下的娃娃,抓着胤祥问:“儿子呢?可取好名字了?”
“弘昌——皇父亲自圈的字,连夜用驿马报回来的。昌儿还没醒,翠柳帮衬奶娘照看着呢,你先把粥喝了,然后我陪你去看儿子。”
我兴奋地点头,听话地把两个宝贝共同烹制的爱心稀饭吃得一滴不剩,又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个严实,之后大宝贝抱着小宝贝,我挽着大宝贝的胳膊,一起往北屋开路。
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四嫂说笑了,要说往日情分,我可不仅是昌儿的五伯母,还是他姨妈呢。”
我顿了顿,还是随着胤祥买过门槛,果然看见月芙抱着弘昌轻轻摇晃着,四福晋站在旁边浅笑着用手指点点孩子的脸蛋,翠柳肃手站在一边,失神地看向月芙……
晞儿从胤祥怀里出溜到地上,欢快地奔过去,“四伯母!五伯母!”
二人闻声同时转过头来,四福晋笑着把晞儿抱起来。我心想着丫头还真认亲,胤祥暗暗碰了碰我的手,我才回过神来,跟着他行礼,“四嫂吉祥、五嫂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