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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前夕 ...

  •   夏秋交际,天气酷热,不再适合赶路,车队停下脚步,村子就地安营扎寨。

      “那位使者大人真是了不起——!”

      “谁说不是呢,哎呀,我家的小艾麦拉本来都病成那样了,结果那位先生一副药下来,居然好转了。这两天身体彻底好了,又开始到处乱跑,拦也拦不住。”

      “哎哟,可不是,要我说,咱们家男人当时选择跟着艾利大人可真是眼光独到,到底东边还是……”

      两个女人结伴而行,挎着装菜的篮子,窃窃私语着,渐行渐远。

      吴瑕听着声音远去,伸手将帐篷前的帘子放下,回头看去,女人们所讨论的主角正端坐在帐篷里的一隅,面前的案几上摆着盛满了各色水果,他正垂下眼帘,像是没听见那几个女人嚷嚷着谈论一般,慢条斯理地吃着水果。

      女人们定然不是故意的。她们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帐篷里的人,竟然还醒着;更不会想到口中的“主角”,就住在这个帐篷中。

      只是,连她都能清楚听到声音,她不相信里面的这位青年——姑且将他当做普通的青年——会听不到。

      帐篷外小路上传来的脚步声终于彻底消失,名为钟离的青年不慌不忙地向外看了一眼,目光绕了一圈,最终落在帐篷里忙碌的吴瑕身上。

      虽然这几天已经被盯得差不多习惯了,但吴瑕还是很难对这明晃晃的视线视若无睹。

      “有事吗?”最终,还是她按捺不住,率先问道。

      “……依我观察,除了某些特定之人,其余村中居民此刻皆在安寝。她们显然不与此类特定之人为伍,莫非有何特殊缘由?”

      这位大人来了几日,整日跟在她的身边,总是冷不丁就抛出个问题等她解答,像是对她的日常生活有许多疑问似的。但待客礼数不能不周全,她也只得硬着头皮悉数回复。

      她结束了打扫,在案几的另一侧坐下,目光落在小山一样垒起的水果上:“收获祭快到了。”

      “收获祭?”

      吴瑕其实也不甚了解,只能将伊萨之前向她所介绍的转述给对方。

      秋天就要到了,象征着整个村子一年沉甸甸收获的收获祭即将来临。

      秋日祭在秋天的第一个周日举行。按照传统,为了庆祝这一年的丰收,家家户户都得在门口放一块布,垫上许多食物,热情邀请路过的每一位客人品尝自家的食物,食客的称赞就是最高的勋章和最丰厚的奖赏。

      听完她的介绍,钟离只是点了点头,幸而并未继续追问,再问下去她也不知道了。

      这时,钟离拿起了一个梨,陷入待客难题的吴瑕迟疑了片刻,心想对方举止文雅,恐怕很难像伊萨那样拿起来就啃,决定去拿刀将梨切成小块,好方便这位一看便金尊玉贵的使者大人享用。

      她还没来得及转身,钟离轻睨一眼,将她抬起的手又按了回去:“不必费心了。”

      说着小小地在上面咬了一口,动作潇洒,举止文雅。在对方不曾注意到的角落,吴瑕弯下身子,无视了这赏心悦目的景象,趴在案几上,遮住脸,暗暗叹了口气。

      ——看起来倒像是要长住下来似的,没有一点准备离开的迹象。

      是的,这位使者现在正借住在阿法芙涅丝的帐篷里。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吴瑕差点不顾形象一跃而起,幸好赛瑞德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相比当时正在阿法芙涅丝家的帐篷例行叨扰,同样不顾形象真的一跃而起的伊萨;少见地同时和吴瑕出现在家中的赛瑞德,则显得更为平静。

      他看了一眼眉头紧蹙的吴瑕,和面露讶色的阿法芙涅丝,阐述了艾利这么安排的理由。

      按理说,使者大人本该由艾利亲自招待。

      艾利的帐篷向来一片混乱,他又不许别人帮忙整理,坚持由自己进行定期的大扫除。可他总是很忙,老是抽不出时间打扫,帐篷就一直这么乱下去了。他对于自己的住宿环境倒没什么所谓,但若是招待客人,就显得有些过于懈怠。

      思来想去,艾利便把主意打到了阿法芙涅丝这边来。

      常来常往的赛瑞德和伊萨是他的心腹,自然可以放心。至于温柔如水的阿法芙涅丝,一贯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吴瑕——在他眼里她虽然令人惊异,还是个孩子。

      在询问钟离本人得到首肯后,他立刻从善如流地把人塞到赛瑞德这里。

      赛瑞德自然无法拒绝,但他也不是个傻子,领着一个大男人来到自家只有母亲和妹妹的帐篷住下来,实在难以放心。

      于是从这天开始,白天伊萨会在帐篷里陪同,晚上他也会回来。

      不过,虽然一开始抱有警惕,经过一周左右的时间相处下来,这个家中最为温柔但实则最为固执的阿法芙涅丝,反倒成为了第一个放下戒备的人。

      至于态度的转折点,便是钟离用药救了海丽耶家的小艾麦拉的那一次。

      年轻的使者换下缀着流光溢彩金线暗纹的棕色长袍,换成普通的藏蓝色麻布长袍,总算不再那么引人注目。那是个傍晚,吴瑕依着惯例陪着钟离在村子里散步——开始不过是偶然,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惯例。

      独这两人散步,反倒并不令人担心。他们沿着村子逛下来,途经不少暗桩,里面都有刀者在埋伏着。

      自从上次的刺杀事件,他们都认识了这位阿法芙涅丝家的小姑娘,如果有什么意外,自然会上前保护。

      同时,阿法芙涅丝总是担忧女儿性格过于孤僻了些,能让她多出去走走,阿法芙涅丝自然是求之不得。

      那天,他们刚走出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就和一位急匆匆跑去的女人擦肩而过。女人脸上淌着泪,掀开阿法芙涅丝家的帐篷,就跑了进去。

      吴瑕和钟离面面相觑片刻,纷纷调转脚步。

      赛瑞德和伊萨正好都在出任务,帐篷里只剩下一个人埋头干活的阿法芙涅丝,她刚送走了两人,低头捡起活计,听见动静抬头便看到海耶丽哭着跑了进来,赶忙细问,才得知原来是艾麦拉生病了。

      艾麦拉,吴瑕隐约想起那个红发的女孩。

      印象里女孩有一双充满了星辉的大眼睛,可能是营养不良的关系,头发有些稀疏,被她的母亲拧成一个细细的小辫子。在那个并不遥远的月夜,女孩和其他好奇的孩子们捧起她的长发,小小的手指在其中摩挲,对她的头发爱不释手。

      艾麦拉病得很重,阿法芙涅丝匆匆跟着海耶丽离开,临走前不忘扯好帐篷,路过的时候,她还叮嘱吴瑕好好散步,不要担心。其他帐篷里的女人们听到动静,也探出头来,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女人们便浩浩荡荡跟在后面向海耶丽家跑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病来。

      这场面让吴瑕想起她被赛瑞德带到这个村子来的那天,也是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心底不由得一动,不知不觉便跟在女人们身后跑去。钟离看了她一眼,随后跟上。

      很快,海耶丽家的帐篷里便围满了人,小艾麦拉躺在帐篷里唯一的吊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坠着豆大的汗珠,嘴唇干裂,看起来形销骨立,床边站着一排抽泣着的兄弟姐妹。

      阿法芙涅丝一进去,两旁的女人便让开道路。

      阿法芙涅丝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走上前去,坐在床边细细观察了病弱到几近昏迷的女孩一阵,摸了摸她的额头,又俯下身子,听了听心跳声,最后用手指撑开女孩的眼睛,观察了瞳孔片刻,转过脸去,向着扶着胸口惴惴不安等待着的海丽耶沉痛地摇了摇头。

      “是虫病,发现得有些晚了,毒素已经扩散开了,接下来……恐怕只能看小艾麦拉自己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闻言,海丽耶头一歪,立时晕了过了,孩子们中间爆发出尖锐的哭声。

      顿时,整个帐篷陷入骚动,一时间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嚷声、艾麦拉细弱的□□声交织,让场面愈发混乱。吴瑕站在帐篷一隅的角落,不禁睁大眼睛,右手缓缓抓紧了胸口处的衣裳。

      忽然,一道陌生而沉稳的男声响起。

      “请容我一看。”

      大家都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不禁回头望去,这才意识到这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纷纷大惊失色。

      “这里不是适合先生闯进来的场面。”一位年长的嬷嬷大声呵斥道,上前想要将他推出去。

      钟离蹙眉,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

      “等等!”吴瑕赶忙喝止道:“这位是艾利大人的贵客,不得无礼。还有,他是外面来的,说不定有什么办法呢?让他看看,也不会损失什么。”

      那位老妇人十分年长,形容严肃,颇有威望,在生活中约是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反驳自己的观点了,严厉的目光刀剑一般刺来。

      吴瑕不甘示弱,也扬起头向着老妇人望去,那眼神并非瞪视,却更加幽深。

      她鲜少露出这样的眼神,也唯有此时方才显出,那一贯平静的表情之下,蕴藏着的其实是钢铁般的意志。

      她淡淡看了老妇人一眼,紧跟在钟离身后上前,拦路的女人们被她用这样的目光一个个看过来,下意识也让开道路;他们穿过人潮,走到女孩床前。

      钟离先是细细端详了艾麦拉的病容,肯定地说道:“是疟症。”

      很快,他又用眼神示意吴瑕上前:“其身或留有蚊虫叮咬之迹,位置微妙,不易显目,须细心搜觅。”见她会意,随即绅士地转开脸。

      一旁的老妇人眉头紧皱,像是在思考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时不我待,吴瑕没心思佯装不知,赶忙掀起艾麦拉身上的被褥,低下头一点点看去,果然正如钟离所说,艾麦拉右大腿的腿根处有一处肿成青紫色的伤口,看着很是可怖。

      “找到了。”

      “好。继而将针与麻线置于沸水中沸烫,然后以针轻挑裂口,以线将内部脓血悉数挤排。”

      “快去烧热水!准备好针线!”吴瑕忙唤道。

      旁边的一个男孩,应该是艾麦拉的哥哥,赶忙掉头去烧水。中间等待的间隙,吴瑕皱紧眉头,摸了摸艾麦拉滚烫的额头,忍不住回头说道:“有没有一些能降温的东西,她烧成这样,太危险了。”

      “正是。她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还能再着凉?”老妇人的反驳声再一次响起。

      虽然不能着凉,但局部降温还是必要的。吴瑕正想回复,男孩已经慌慌张张地提着沸水和针走上前来,吴瑕向他道谢后,将针在沸水里烫过,按着钟离所说的步骤,想要将化脓的伤口挑开。

      奈何小艾麦拉已经烧糊涂了,浑身开始断断续续地痉挛,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吴瑕额头上冒出冷汗。

      这时,忽然有人狠狠地按住了艾麦拉抽搐的四肢,吴瑕抬头望去,帮忙的人竟是——阿法芙涅丝。

      “得按住这孩子。”阿法芙涅丝的语气严厉而郑重,锐利的视线扫过旁边的几名女性:“大家都来帮忙。”

      终于,在一众女性的帮忙下,吴瑕总算是按照钟离所说的,将艾麦拉的伤口彻底挑开,又用线将脓血挤干净。

      过程中,艾麦拉数次惨叫出声。也难怪,相比吴瑕,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孩童,何况这痛苦的程度,即使是成年人也无法轻易忍耐。女人们死死按住她的四肢,过程进行得还算顺畅,总算是没增添额外的痛苦。

      之后,钟离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让吴瑕帮忙将其中红色的药水涂抹在艾麦拉伤口的位置,又嘱咐道,伤口处不能按压,必须要透气。

      “至于发热……局部降温是正确的缓解方式。”众目睽睽下,钟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吴瑕,又侧过脸,右手握拳置于下颔,低首沉吟片刻:“唔,医书有言,遮掩帷幕漏风之所,取凉水以润湿纱巾,辅而擦护其身。尚有……疾者宜以静养为上。”

      听着很重要,但这都是啥?人们一时面面相觑。却没人敢上前发问,陷入沉思的钟离也并未察觉到人们古怪的面色。

      “使者大人的意思,我猜应该是——”半晌,还是吴瑕微笑着打破尴尬:“将帐篷漏风的地方遮挡好,用凉水将布浸透,帮她擦拭身体。以及,病人应当以休息为重。”

      人们恍然大悟,啧啧称赞不已。

      过了一阵,艾麦拉的呼吸渐渐平缓,阿法芙涅丝终于松了口气:“大家都散开吧。”

      那天,当他们从海耶丽的帐篷里离开,人群散尽之时,已是夜半时分。也就是从那天起,阿法芙涅丝不再监视这位客人的一举一动,恢复了以往的生活节奏。譬如今日,即便赛瑞德和伊萨都有事不在,她也能放心地出门。

      ——总而言之,名为钟离的使者在这个静谧的小村子待了已有月余,像是完全没有之后的安排一般,整天悠闲度日。

      她盯着对方的侧脸不知不觉出神,最终,还是钟离轻咳一声,唤回了她的注意。

      “怎么了?”

      “没什么。”她撑着脸,像是漫不经心一般说道:“只是,使者大人绝非常人,一看便知;整天待在这个小村子里,难道不会耽误重要的事情?”

      周围的空气一时陷入寂静。

      “非也。”半晌,钟离抬首,眼神直直看向她,神色复杂难辨,缓缓说道:“我稽留此地,原本只欲候得一讯报。”

      吴瑕端起用过的碟盏,准备拿去清洗,一边点了点头:“嗯。讯报收到了吗?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吗?”

      “讯报还不到时辰。”钟离摇了摇头:“如果按照时间推算,收到之时应当正好在你所说的收获祭前后。”

      “……明白了,那您是打算在收获祭之后离开吗?”

      “倘无意外,我有此打算。”钟离默默说道:“此时境况却有不同了。”

      吴瑕蹲踞在木桶边,清洗碟盏的手一顿:“不同?您是指……?”

      “当然。”他颔首道:“正是你。”

      帐篷外的灌木丛树叶沙沙作响,一阵风从外面吹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心脏猛地开始狂跳,不由得回过头用锐利的视线望去,手中的泥碟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看来你也并非毫无察觉。那么,让我来测试一下你的器量吧。”

      他直直望过来,金色的瞳孔仿佛隐隐发光,在他身畔流转的气息逐渐改变,那旷古悠远、让她之前恐惧得几乎要拔腿逃跑的气息重新出现,但这次她却强迫自己伫立原地,哪怕脊背上爬满了冷汗也不许挪动分毫。

      终于,在她几乎要陷入眩晕之时,钟离终于发声,声音像是从极高极远的地方传来。

      “虽然合格了。”

      她眼前一黑,差点跪倒在地。

      他走上前一把将她扶起,声音轻柔得仿佛夜风的叹息:“前路渺渺,却不知这对你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 作者有话要说:  新版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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