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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   八
      “谢家声谢家声,好一个谢家声!”
      阿飞看沈绍在厅堂里绕着桌子转了好几圈,还不时踢翻几条椅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埋怨还是咒骂,最后砰的一声将自己摔在躺椅上。
      他这几天将谢家声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从北平城墙根下挖了出来。谢一家可追溯到明末清初,原是江南名士,扬州十日的时候因为文名大,教大将军多尔衮一根铁链锁到京城里来。可怜书香门第哪里禁得住如此颠沛流离,好端端一家人在路上就死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独子苟延残喘,偏偏那年轻人又是个硬骨头,多尔衮许以富贵好说歹说都不能让他入朝为官。摄政王恼羞成怒便强令他娶了一个门下烧火丫头,终日在厨房里打水做饭。直到十几年后多尔衮到了台,被顺治皇帝砸了灵位,挖了陵寝,才被放出来。但当初的年轻人已是完完全全忘却诗书,安心做了个厨子。说来他于此道竟是极有天分,在王府多年浸淫下来练得一手好厨艺,尤其擅长汤食点心,拿手绝艺便是煮馄饨。离开王府之后他在城南临近天桥的地方开了个小店,渐渐做出名堂,传到他孙子手里的时候,已有了面点王的美称。
      “阿飞,他的那家店叫什么名儿?”沈绍忽然问。
      “饕餮居。”
      “哪两个字儿?”
      阿飞埋下头,像是做错了事似的:“我不会写……”
      沈绍翻起一双桃花眼,目光越过眼镜框架落在阿飞肩膀上,突然向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阿飞稍一迟疑,沈绍又不耐烦起来:“没听见么,叫你过来!”阿飞蹑手蹑脚走过去,轻得跟猫似的。沈绍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扳平了他的手掌,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掌心上面一笔一画写着。“喏,这就是饕餮,往后千万要牢牢记住,别一问三不知,丢了我的面子……别说,你这狗腿子……”这狗爪子就这么握着还真舒服……沈绍突然觉得正抓着的这一只手温暖柔软,指腹上几个老茧,一摸就知道是长年劳作留下的,靠近虎口的地方还有块疤,是沈绍少年时硬要教阿飞射击,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崩掉一小片肉,现在剩下深褐色的一团,摸上去还有些凹凸不平。他想起那时的阿飞才只有八九岁,贴着头皮剔得寸青的头发还刺得人扎手,半截八字眉,眯着一双蚕豆眼,逢人只会说是或不是,七八年间一转眼就已到了沈绍肩膀,眉眼也长开了,只是他总是佝偻着背的习惯老改不了,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些。
      沈绍看着看着,就撂开他的胳臂,径直往阿飞腰腿上抓去,少年的筋骨笔直,厚厚的棉裤下面,皮肉却是单薄,坚硬的膝盖骨在裤面上隆起一个小小而明显的起伏,沈绍用力一捏,那小腿猛然一弹,阿飞吓了一跳,沈绍却哈哈大笑起来,将手挪到他的腰上。
      “给我挺起来!”沈绍在他的脊椎骨上狠狠一敲,痛得阿飞一个激灵,“我身边哪有过畏首畏尾的人?”
      这时沈绍的手已经绕到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起阿飞的肚脐,惹得少年的皮肤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的小突起,不知怎的就让沈绍想起扒光了毛,任人宰割的雉鸡,猛地就觉着有些恶心,忙不迭将手从他的衣服里抽出来。“下次记着洗洗干净,也不知道自己多脏……”说着从躺椅上一跃而起,打开衣柜,吩咐下人备车去饕餮居。
      阿飞这时倒问了一句:“要不要叫上赵老板?”
      沈绍站在穿衣镜前伸展开双手,想了想道:“叫上他也好,我看他们能说得拢……不行,这根太花哨了,换一条。”
      阿飞一连试了五六条领带,才由沈绍钦点了一条深蓝色条纹的系上,然后再套上一件墨色大衣,直垂到膝下,临了还拣了顶圆边的小黑礼帽戴上,帽沿稍微向下压着,只露出个鼻尖,很有几分美国电影里当红小生的感觉。
      “怎么样?”沈绍说。
      阿飞一呆,像是没听明白。
      沈绍捏着他下巴强令他看着镜子中的男人:“我问你,觉得爷怎么样?”
      “自然是……好看……”阿飞想不出别的词儿来。
      “俗气……”沈绍一撇嘴,一手箍着他的肩膀,一手勾着他的脖子道:“这么好看的男人,谁见了不喜欢,不动心?”
      阿飞讷讷道:“我……不知道……”
      沈绍也懒得听他废话,抄起根文明杖转身出去。

      沈绍的黑色西洋车兜了个大圈子,先去接了赵夜白,再自城南绕了一圈,隔着饕餮居一条街停下。沈绍拉开车窗,看青砖砌成的店面头脸不大,门梁上挂着块木匾,看样子有些年头,饕餮居三个字边边角角都模糊了。沈绍见那门庭甚是冷落,恰好有个跑堂的出来倒洗脸水,哗啦一声泼在雪地里,伸腰打了个呵欠又回转去了,扭头的片刻还向这边望了望,这地方坐得起汽车的人凤毛麟角,沈绍知道他或许太显眼了。
      “你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沈绍问赵夜白,他摘下墨镜,后视镜中,那隐隐的黑眼圈竟像是销不掉似的,如影随形,他用手背揉了揉略微淡下去一点,转眼却又浮现出来。沈绍转身捧着赵夜白的脸,左看右看,喃喃自语道:“照理说你一天到晚可比我辛苦,怎保养的这样好皮肤?”
      赵夜白看他没个遮拦,抬手将车窗关上了,才道:“沈二爷每天应酬多,这个公馆,那个公馆,哪里不是醇酒美人?做我们梨园行的,一忌酒,酒喝多了害嗓子,二忌色,色近多了害腰板……沈二爷天天离不得这两样,百无禁忌……”
      沈绍忽然往他腿间一蹭,压着声音道:“都是胡说八道,要不要现在就试试爷的腰板?”
      赵夜白一记爆粟捏在手里就要发作,突然听见阿飞说:“爷,有人过来。”立时又不敢动了。沈绍一看,正是谢家声,黑色玻璃外面,只见他穿了一件毛皮袍子,里面是一件浅色长衫,下摆叫北风吹得四处乱卷,露出下面一对黑布棉鞋,只是那一双手被他拢在袖子里,连个指尖也没漏出来,让沈绍微微叹了声可惜。他想,这样一个人若是换个行头,在舞会上一亮相,不过几分钟,定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没准还能被哪个老板相中拍几个广告,不过几天巨幅照片就能挂满大街小巷。
      谢家声走近了,忽然弯下腰敲了敲车窗,沈绍看见他屈起的中指和食指的关节,驱散冬天的薄霜,落在坚硬的玻璃上脆脆的响。他的声音传到车内有些闷闷的:“沈二爷,该不是舍不得那东西,向我讨来了吧?”
      “那可不,”沈绍将那眼镜擦得锃亮,一推车门,打了蜡似的黑发在大风里一丝不乱,“你耍诈讹了我,那小玩意虽不值钱,但倘若传出去,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搁?”他举手迎向车里,赵夜白裹在一圈白绒衣袖里面的手迟疑一下,终于搭了上去,伸出头来,冲谢家声轻轻点了点。
      谢家声一看见他就笑了,道:“你看来精神不怎么好,可是昨晚又看本子看晚了,这不,我正熬着锅雪梨汤,还放了些冰糖桂圆,最是滋补醒脑,对你的喉咙也好,要不要尝尝?”
      赵夜白低头咳了两声,道:“亏你还记得我有这个毛病,变着心思倒饬这么多年,也没见好多少,一到冬天就……”
      “我也没想着它能好,”谢家声笑吟吟拉着他的手道,“尽人事,听天命,你听那戏文里不也唱,生生死死无人怨么?既然如此,我也要应一句,除非鬼神亲来勾,才不向那烟花路上走!”
      沈绍看他二人说得投契,早存了不忿,啪地点燃了一支烟道:“谢老板,你这开门不就是做生意的么,哪有让人干等在外面的道理?”
      谢家声斜睨了他一眼道,忽而笑道:“这倒是我怠慢了,两位请。”
      沈绍随他走进店里,身在檐下倒觉比外面看着宽敞些,比起他以往出入的地方虽依然显得太过仄逼,但收拾得却极是干净,五张桌子分别靠着墙摆了,每张桌子配着五把椅子,凑得五五梅花之数,再看桌上的碗筷都是一例的赭红色,头上雕着镶声字的饕餮纹。谢家声一掀后面的一扇布帘,带他们穿过厨房,进入后堂。
      那是一个小院,种着几棵梧桐树,依着厨房的暖气,到了隆冬依然枝叶不落,而正是有这些树叶的遮蔽,前厅的油烟才散不到后院来。小院不大,只在中间搭着个花架,沈绍看了,那种的不是牵牛也不是蔷薇,只是普普通通的爬山虎,在北风中掉光了叶子,剩下几条稀疏的茎脉缠在木头杆子上,抵死也不放手的模样。
      “我以为你一定会栽几株梅花。”沈绍道。
      “以前也栽过,”谢家声自枯萎的爬山虎花架下缓步而过,“但梅花还是太娇贵,我总没时间打理,老活不长……还是爬山虎好养活,不浇水不施肥,天一暖下几场雨,便绿得跟顶好的猫眼似的,教人看了心里痛快。”说着一推门,道:“寒舍简陋,两位请便。”
      沈绍知道这里就是谢家声的居所,忍不住四面张望,内室一张床榻,外间一套桌椅,再加上窗边的一张书案,再要放下什么,转身已是困难。门后有个小火炉,正呼呼地烧着,金黄的炉火贴着上面的陶钵底毕毕剥剥地冒出暖意来,陶钵里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沈绍听着,只觉自己的肚子也要叫起来了。
      谢家声从嵌在壁上的橱里拿出一双碗勺,揭开陶钵,从中舀出几瓢汤水,淋淋漓漓倒在碗里,径直递给赵夜白道:“慢慢喝,小心烫。”
      赵夜白接过来,先看了看,见玉色汤汁,晶莹见底,上面还浮着几片雪梨,即刻食指大动,埋头淅沥呼噜喝了个干净。沈绍听着他喝汤的声音,肚中更觉饥饿,不满道:“谢老板的偏心可是太明显了些。”
      谢家声理直气壮道:“这雪梨汤本就是给赵老板准备的,为压制咳症,我瞧沈二爷通泰得很,何必争这口闲气?”
      沈绍一时语塞,顿时也耍起横来:“总之爷是饿了,你便看着办吧!”
      谢家声像是早就料到他这一手似的,哂笑道:“沈二爷莫着急,到我这里万万短不了你吃的。”
      这时赵夜白突然站起来道:“家声,街坊们都还好么?”
      “放心,都死不了,”谢家声眉角一扬,“身不娇,肉不贵,但一个个都活蹦乱跳。”
      赵夜白裹紧了袍子道:“许久不见,我去瞧瞧他们。”
      谢家声点点头,正要起身送他出去,却被他按住了。赵夜白一走,窄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沈绍和谢家声两个人,顿时更显窒碍。沈绍看谢家声搁在桌子上的那半只手,前几天初见还是梅苞儿,现在就像开了一半似的……他想,若不是这样一双手,断做不出那样的好菜。这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太沉闷了些,冬日的暖阳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光晕里浮尘飞舞,和着锅里细细琐琐水沸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谢家声半垂着头,目光似穿透那墙角的暗昧,目睹那花架上爬山虎绿了又黄,黄了又落。
      “你说……他身上有咳症?”沈绍率先挑起了话题。
      谢家声一愣,道:“怎么,他没对你说过?”
      沈绍摇头:“他不愿跟我说这些。”
      谢家声道:“怕是你从没给过他这个机会。”
      沈绍想了想,并不否认。赵夜白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话总是少的,像是在台上说得太多太累,言语倒成了一种累赘。赵夜白平素的声音听来并没有在戏台上那样惊艳,他说话很慢,总含着一口水似的,缓缓抑抑,有些单薄,沈绍不知道是不是他日里都淀着累着积着沉着,只等登台亮相的那一刻声遏行云。
      “他的命不好,”谢家声盯着沈绍的胸口,像是要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这是教他学戏的师傅说得的……断眉薄唇,不是吃这碗饭的命。”
      “但他现在红透了半边天。”
      “您想说这都是您沈二爷的功德么?”谢家声唇边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笑弧,“他的名声都是一场戏一场戏,一嗓子一嗓子赚出来的,即使没有您——沈二爷,他照样能成红角儿,您信不信?”
      沈绍见他扳着两根指头在面前晃来晃去,不禁双眼一花,道:“你们大小就是朋友,自然帮他说话。”
      “朋友?”谢家声叹了口气道,“我从没把他当成过朋友……”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小学生一样的神情:“他救过我的命。”这时有一片云彩悠悠闲闲飘过窗前,口袋一样,将冬天那白花花的太阳一股脑都收到里面去,小屋里顿时一暗,触目所及,沈绍只能看见那一双雪生生的手,仿佛真能映照出冰凉的光晕。
      “我小时候同家人失散,被拐子卖入戏班,”谢家声熄了炉火,炉中的青刚炭被烧透了心,发出阵阵沉浊气味,堵在鼻子里教人忍不住喷嚏,“那个时候瑞鸿祥还没有这么气派的名儿,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教我们戏的就是现在的班主,我和他同一天被他买下,巧了,学的也都是老生……”
      沈绍调笑道:“早知道你也学过戏,就该让你们唱个对台。”
      “沈二爷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唱戏的料……”谢家声噗的一口吹灭最后一点零星火花,“跟不上调,也记不住词儿,一个身段学了三天还是错……沈二爷,您见过这样不开眼的么?”
      “吃你的菜倒看不出你这么笨。”
      谢家声也笑了:“但他跟我是不一样的,他天生就该活在戏台上……红口白牙,慧眼如炬,听过一遍的词儿就决不再错,看过一次的本子就能一字不落地唱下来,尤其是那一把嗓子,切金断玉,长夜立斩……一口气连吐二三百个字不带消歇,沈二爷,我再问您,您见过这样天份的么?”
      沈绍有些局促,道:“不瞒你说,在认识他以前,我还真没怎么看过戏,不懂这些行行道道。”
      谢家声又笑了:“您哪能不懂,您要是不懂,能把他捧成角儿么?”
      沈绍摆摆手道:“你这是打趣我呢,我虽自问脸皮粗厚,却也不是傻子,你打第一看见我们在一起就不喜欢。”
      此刻院中落雪如簌,有人正踏雪来归,厚厚的棉鞋踩在上面,戚戚喳喳,让沈绍想起沈阳郊外那些奔跑在松枝下面的野兔。谢家声突然站起来,扬声喊道:“将我为沈二爷预备下的那碗馄饨端上来!”
      趁那脚步声未尽,沈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抓着谢家声的手便问:“你还没说完呢!”
      谢家声微微眯起眼,轻轻抹开他的手指道:“沈二爷何必心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这时赵夜白一掀帘子进来,看了看他二人,温声道:“你们俩像是聊得不错。”
      “我正让沈二爷尝尝我的招牌馄饨呢。”谢家声立时摆出一脸笑意。
      “瞎聊,都是瞎聊!”沈绍的脸都埋进那碗馄饨汤里,囫囵吞枣,味同嚼蜡,他鼓着腮帮子想,这下又被那人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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