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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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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的司令部原是一座中学,由一圈两三层的洋房圈起来的,簇拥着中间一栋六层高的大楼,外面一个大院子围得整整齐齐,竖着铁丝网,里边竟还有个篮球场。铁门外还是中国的地界,一步踏入,沈绍觉得电光火石间就到了日本。没有穿外套的日本军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夸夸其谈,电线杆上的喇叭还在放着听不懂的日本歌儿,偶然有几个穿格子围裙的日本女人脸上扑得白白的粉,腰上倒缠了一条红腰带,那裙子挽得极短,自小碎步里看见腿子上松松垮垮的肉。
带路的人用日语讲了几个简单的字,沈绍在东北若干年,好歹听得懂一点,却也只局限于这里那里,你的我的,但这句话他倒心知肚明,是叫他往这边走。于是他夹紧了手臂间的文明杖,干咳一声,迈开大步走得雄赳赳气昂昂,这司令部里的士兵们,触目所及,都活像是在迎接他的检阅,他专踩在他们影子的头顶上,幼稚可笑,却又理直气壮。日本人没发现他的这点小伎俩,径直将他领到中间的那栋大楼,藤原所在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推开门,沈绍就看见个熟人,身体竟先于大脑扯出一个微笑,道:“柴王爷,人生何处不相逢,别来无恙?”
自打他下了狱,柴老爷子便重振雄风,囤积居奇,低价收购,将北平的药行重新又拢回到自己手里,沈绍前几日查账的时候发现广生堂已被挤兑到只有二成的份额,这一场本已分出胜负的角力因为横里杀出来的日本人搅乱了局面。但柴王爷的气色看来并不怎样好,他颇有些尴尬地望了望沈绍,又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藤原道:“沈二爷客气了,我现在已经是大东亚药行联合会的主席,有些事情自然是要找少佐商量。”
“原来是高升了,”沈绍一拱手,像是又想起来什么,道,“不知柴格格现在怎样,还是那般喜欢唱戏么?”
柴老爷子背后像是响起个炸雷,几乎要将他这把老骨头碾成齑粉,他自作聪明将掌上明珠嫁给了一个国军师长,以为老来能有条枪杆子做靠山,想不到日本人一来,这顶顶好竟变成了大大的坏,日军一进城就满世界地搜捕残兵败将,找到了也不审问,就地处决,柴老爷子这才坐不住了,忙让柴幼青从家里搬到外宅里去,再准备了一千成色十足的金条,拉上已经投了日军的警察局长张炳燕,到藤原这里关说来了。藤原看上他年纪大,威望高,正巧药商联合会就缺一个会长,于是一拍即合,这消息当天就在报上登了出来。
柴老爷子早上出来的时候家里刚被一块石头砸了玻璃,惊魂未定,听沈绍提起柴幼青,不禁后怕起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她了。”
沈绍将文明棍在地上笃地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丝惋惜道:“那可真是不巧,我刚定下了赵夜白的戏场,预备着请格格赏脸……”
“沈二爷说笑了,赵夜白他已经不唱戏了。”一直埋头听他们说话的藤原忽然冷不丁插了一句,沈绍这才第一次见识到这位近来如雷贯耳的日军少佐,听说是东京哪个高官的儿子,帝国大学的高材生,深受军部的赏识,这次来中国就是要历练一下回去接老头子的班。沈绍知道藤原向来以雷霆手段著称,多少人宁愿立时死了也不愿落在他手里受那屈辱折磨,以为他真长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却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青年。他有着一副典型日本人的扁平面孔,额头很白,眼角微微有些上吊,总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但却生了一张丰润的嘴,看起来还像是个学生,和沈绍在车上看见的那些倒毙在路上的青年们没有什么不同。这时他才看见那把倚在桌脚上,长约三尺的佐官刀——这小子怕是真的亲手杀过人。
“赵夜白不唱戏?”沈绍突然笑起来,“亲娘死了只怕他也是要继续唱下去的!不唱戏,那一戏班的人都喝西北风去么!”沈绍觉得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那个阴测测,冰冷冷的戏子,他浑身上下都是用雪堆起来的,只剩下一根戏骨撑着,若是将这根骨头抽掉了,那还是赵夜白么。
沈绍想象不出那个人从戏里走出来的模样。
藤原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阵,伸手将笔搁下了,道:“沈老板,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商。”
沈绍嘿嘿一笑:“好事?”
“自然是好事,”藤原将桌上的一份文件拿起来,差柴老爷子递给沈绍,“二爷请先看看这个。”
沈绍被这个动作轻轻刺了一下,想也不想便还以颜色,用两根指头将那张纸拈过来,生怕这日本人用过的东西弄脏了他金贵的手。“议定书?”他一字一顿地念道,“我沈绍自愿加入大东亚药行联合会,并委托联合会全权处理广生堂之人参事物,奉公守法,争做良民,拥护天皇陛下……”下面还有数十条规章律令,甲方乙方,绕的人头晕。他连忙将这几张纸拉出老远,脖子一偏睨着眼道:“看这么长的东西我不耐烦。”
柴老爷子已经把一方红艳艳的印泥捧上来道:“早料到二爷没这个耐性,只要在这上面签个字,画个押就好。”
“爷又不是犯人,画押做什么?”沈绍二话不说将柴老爷子的手推到一旁,瞪着藤原道,“爷渴了,要喝水。”
藤原也大方,立时叫了个副官进来端茶送水,沈绍一会嫌茶叶不够好,一会又嫌水太烫,勉强喝了半杯又道:“走了这半日,爷饿了,要吃些东西。”
柴老爷子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几个月不见他头发已白了一多半。“沈二爷若是想拖延时间可打错了算盘,如今这北平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皇军手里,你就算你想跑……又能跑到哪儿去,莫不是去找你的那些相好?”
沈绍脸上还在嬉笑:“我的相好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只晓得问爷要钱要东西,不如柴家的大格格孝顺,还能招进门来个有出息的女婿。”
柴老爷子涵养再好也几乎要气炸了肺,冲沈绍亮出那一排镶得整整齐齐的银牙:“我好歹还有个不成器的女儿给我养老送终,你却是个命中注定要绝了香火的!”
沈绍还记着阿飞那一声斩钉截铁的亲生爹爹,才想起他如今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虽然是个丑八怪,虽然脑子那样笨拙,那不知道身上流着的究竟是哪家野种的血脉,却是一心一意孝顺他的爹爹,他是要定他了。沈绍从不着急,五年,十年,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他趾高气扬地对柴老爷子宣告:“我沈绍也是有儿子的!”
聪明,漂亮,身强力壮。
“我不但有个好儿子,很快还会有孙子,那小子行得很!”
藤原听不得他们争论这些家务事,两条稀疏的眉毛上拢起一团烟雾。在这酷热难耐的北平的夏天,他还是穿得一丝不苟,连额头上的汗水都仿佛是按着早已计划好的轨迹滴落。他不紧不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巾,抛在桌上,噗的一声。音响不大,却让那两个人都停下来望着他。
“沈先生像是不愿意?”
“哪有,”沈绍的背上全是热汗,湿了一片却不愿让藤原看见,“只是祖祖辈辈的基业,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不小……得容我和下面的那些掌柜们仔细计较几天。”
“沈先生的生意做得好精。”藤原提起他那把镌着九瓣菊花的佐官刀,自桌子后面从从容容走出来道,“只是这情势有些紧急,怕是等不得那么久。”
沈绍背着手走了几步,忽然问那个年轻的日本少佐道:“藤原先生学中国话多久了?”
“四年多,不到五年。”藤原本是极为肯定的,忽然竟又怀疑起来,五年前他十八岁,刚从高中毕业,不负众望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国际政治系,父亲送给他一张开赴纽约的船票当做成人的礼物,想让他去外国开开眼界。
那时的藤原铁男还是从《春琴抄》里面那个安静而清冷的京都走出来的少年,总有些只属于年轻人的冷漠的厌倦,仿佛世上的一切都过早地对他失去了吸引,连自由女神都无法让他的眼波有一丝丝起伏。藤原以此为豪,用这样冷淡而辛辣的才气,唤起旁人的注意。
没有多少人知道,藤原本想要当个画家,却因遭到家人的一致嘲笑不得不浅尝辄止,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母亲,这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也对他扬起轻蔑的唇角。那永远沉浮在如同梦幻一般雾霭中的京都,在晨钟暮鼓里露出清水寺雕润绵密的屋檐,听不厌的单调的三味线,还有那些朱唇粉面的艺伎们身上斑斓眩迷的沉重和服,都在一种温柔的平静渐渐远去,他宁愿如同佐助一般刺瞎自己的双眼。只是佐助为了永远留住美的剪影,而他是要将美从生命中彻底剔除。
藤原偏偏赶上梅兰芳的访美演出,他在纽约的剧院外面看见巨幅的招贴海报,比男人还男人,也比女人更加女人,不经意晃花了他的眼。藤原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了一张二楼的戏票,听下面锣鼓喧腾,身影飘渺。藤原不得不承认父亲对他纯粹的西式教育是完全失败的,哪怕硬将一层白人的皮裹在头上,骨子里确确实实,还是东方人软弱而敏感的禀赋。
那是他第一次看京剧,只看一眼就迷上了。
然而有一点却是让藤原甜蜜又痛苦的,这样精致细密到极点的美好今生注定与他无缘,在那样辉煌缠绵的声腔面前,他褪变成一只丑陋的爬虫,终日躲避在父亲的福荫不敢越雷池一步,他顺顺利利长到了十八岁这个成年男子的年纪,□□的毛发却依然孱弱而稀疏,洗澡的时候他一根一根地数清楚了,第二次再数,仿佛又少了几根。他的声音偏尖细,像个还在发育的的孩子,他努力压低了嗓子,想变得如同父亲一样的沙哑,却更像是马戏团里面的小丑。他想,若他是个女孩子,便能终日足不出户,安安心心守在父母身边,没有自由,也没有责任。他将身上的那些毛发都刮掉了,过几天却依然长出来,他索性想要连根拔起,才拔出两根便疼的受不住。他是名门藤原家的男孩,也是从来没被父母承认过的女儿。
京戏,只有京戏,将世间男子女子所有的好处都团在一起,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捏出个十全十美的人来。
大学毕业的时候军部招募一批年轻军官前往中国,藤原知道中日之间必有你死我活的一战,竟也因此久违地快乐起来。他终于找到这个卑微的自身和那古老而神秘的美丽技艺之间唯一可以相通的地方,在更加野蛮坚硬的枪炮面前,无独有偶,他们都将在烈火与鲜血中化为灰烬,共同踏上灭亡的道路。无论是至美还是至丑,在这一刻终是跨越了那道天堑,永永远远结合在一起。
但藤原却失望了,他沮丧地发现即使在炮火的洗礼中,那些中国人依然有悠闲的余裕,提着长衫的袍角泡一壶浓茶,等一出又一出好戏鸣锣开场,他们坐在戏台下,无疑比藤原楼上的藤原更加高大伟岸,藤原一时竟有些惶惑了。在这样污浊,并散发着阵阵恶臭的滚滚红尘中,分明比他年老衰弱的京剧却焕发出更加强烈的生气,仿佛每一个戏子都是它的化身,延续它的生命,并显出越发畸变的美丽来。
尤其是那个叫做赵夜白的戏子,堂堂正正的梨园的皇帝,站在美的顶峰,毫不留情的打破了他和京剧一同玉碎的美梦,让他痛不欲生。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令人哀伤。
“不到五年就能说得这么好,真是不易了……”沈绍从来不对旁人吝惜他的赞美,“少佐五年都等得,这几日就不成么?”
“怕是不成……”藤原微微晃了神。
沈绍狠心再退一步,道:“广生堂已经是你们嘴角边的肉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藤原眼中又掠过那个半低着头,只晓得望着自己鞋尖的戏子,斩钉截铁道:“我……实在是饿得厉害!”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外面赤条条的烈日下面传来一阵鞋底砸在沙地上的闷响,铁丝网旁荡起几个妇孺的哭音,沈绍透过百叶窗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正扛着沙袋绕着那司令部跑圈,还能出来放放风,不用竖着稻草过日子,他想着倒是比国民政府的监狱好些。
藤原用日语嘟囔了一句,忽然问沈绍道:“沈先生赌过么?”
沈绍嘻嘻一笑:“牌九扑克还是骰子,东洋的西洋的,爷什么都来得。”
藤原舒了口气似的和柴老爷子相视一笑,道:“那这便好办了……沈先生请跟我来。”
沈绍一路上随着藤原转角上楼。藤原腿不长,但步子很快,厚硬的马靴踩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沈绍的眼睛向来是管不住的,他从后面盯着藤原披着军装的脊背,下摆用一条褐色的皮带狠狠勒住了,那劲道像是要把腰都箍断了,深深陷进衣服里面去。他这才发现藤原的背上也被汗水打湿了,泅出一个又一个深绿色的小圆点。沈绍仔细看藤原的腿脚,竟觉得这个提着刀掖着枪的日本军人走起路来竟有着一种可以称之为媚态的东西,在这铁桶一般的军服围剿下,依然顽强地生存下来。他想起进来的时候在门口看见的那些严谨又风骚的和服,裹得严严实实,偏要露出那么大一截雪白的脖子,不就是明摆着让人在后面看个痛快么……沈绍顿时对日本人有了新的看法。
藤原的臀很小,从脊柱上一路蜿蜒下来,末了微微翘起一个尖儿,他像是也知道自己的这个优点似的,有意无意,总将上身掰得笔直,将那军服的下摆都顶起来,于走路扇起的微风中摇曳生姿,看得沈绍想提起一脚将这圆溜溜的屁股踢平了,看这年少气盛的少佐还能不能继续耀武扬威。
沈绍觉得这一段路很长,不知藤原是不是让他看够了才在一扇门前面停下来,道:“我想这该是最公平的办法。”他手扶在门把上用力一推,赫然跳进沈绍眼睛的竟是一张巨大的赌桌,棕色桌脚,绿色台面,桌上各种赌具一应俱全,衣冠楚楚的侍者彬彬有礼站在前面。沈绍的目光一落在那摞高高的筹码上,就再也移不开了。他情不自禁挪过去捏了一个在手里,被磨平了棱角的圆润滑腻叫他爱不释手,那都是些上好的玛瑙,沈绍见惯了好东西也挑不出任何瑕疵,这样的成色打造成什么首饰都算是浪费了,不晓得是谁灵机一动磨成一副筹码,天生就该珠围翠绕,迎来送往,这才不枉了。
“如何,挑一样吧。”藤原已经捡了个位子坐下来。
沈绍将桌上的东西一样样都仔细看过了,最后拾起枚骰子抛在骰盆里滴溜溜地一转,道:“还是比大小的好,简单,全凭运气,省得你出千。”
“好。”藤原一口答应了,道,“沈先生这般好爽,礼尚往来,我也该要助助兴才是。”说罢,他拍了拍手,门外就走进来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年,留得半场的头发,有几缕夹在领子里,沾上一层薄汗贴在脖子上。沈绍看得眼熟,瞧了半天才认出来道:“你不是赵夜白的那徒弟么,叫什么少白的……”
那少年顺着眼,嘴里却否认了:“我就是赵夜白。”
沈绍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见他不声不响靠在藤原身边,霎时明白了七八分,不禁失笑道:“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的耳朵热出了毛病……你是赵夜白——啧啧啧,骗人骗鬼也骗不了你沈二爷!
“他就是赵夜白,千真万确。”藤原比那少年自己还要肯定。
沈绍道:“赵夜白从来都是坐惯了爷膝头的,如今却拒人于千里,究竟懂不懂规矩。”
藤原淡淡扫了少白一眼,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沈先生那边。”
少白的眼睛里藏不住惧意,他还太年轻,没修炼到赵夜白的那份功力,对万事都死了心,断了意,只想着将自己深深地往戏里埋,闷死了也情愿。他见识过沈绍对付师傅的那些手段,轻描淡写,刻骨铭心,他吓得全身都开始哆嗦。是不是但凡戏子,都要走这一步的?少白学着师傅的模样半低了头,两个手将衣服攥紧了,提起来露出下面的一双黑布鞋。他自小练的童子功,一举一动都要有规矩,走起路来微微踮着脚尖,沉静且漂亮,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在沈绍跟前站了片刻,男人故意将两条腿敞开了,手掌在上面拍了拍。少白两只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转了转,沈绍的腿修长而结实,将长衫撑开了像是一张平平整整的椅子,那肌肉轻轻颤动着,对少白发出无声的邀请。
少白迟疑片刻才轻轻做下去,那屁股沾着沈绍的大腿不过两寸,沈绍当着藤原的面肆无忌惮地将他拉到怀里来,一手勒着他的腰,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扣住了他的下巴,逗弄他道:“赵夜白最拿手的曲目是什么。”
少白嗫嚅一阵,道:“回爷的话,是汉宫秋,长生殿和梅龙镇。”
“胡说!”沈绍在他腰上捏了一把道,“你怎么连自个儿唱的戏都弄错了?是夜奔,你最喜欢的那出是夜奔!”
“是……是夜奔。”少白强忍了痛不敢反驳,两只眼睛里却有了泪光。
“既然知道是夜奔,怎不唱两句逗逗爷开心。”
少白翻起眼睫望了望藤原,那坐在对面的男人只是笑笑道:“沈先生让你唱,你便唱两句好了。”
少白觉得委屈,从藤原的语气里,他听不出自己的分量。是他不由分说将赵夜白这个名字扣在他的头上,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取代了师傅,成为北平城第一的名角儿。他的戏唱的并不好,容貌也不算多出色,开场的时候躲在后台悄悄数人头,还不到六成的座儿,但只要一看见二楼上那身绿色军装他就能安心。
少白也曾背着藤原偷偷去找赵夜白,他现在不唱戏了,改回原本的姓名住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没事养养花栽栽树,早年积攒下来的那些银钱还供得起他过一阵悠闲日子。师傅脱下了戏装,身板上却还是端着那个架子,说起话来都像是在念白,这毛病多少年了,轻易改不掉。他的师傅才二十岁,但却像活了两百年,他知道师傅心里面有个人,问了多少次师傅也不承认,只拖着悠长的腔调轻声叹道,恁对谁重如泰山,换他轻如鸿毛。
于是少白张口便唱了,只一句沈绍就不耐烦地将他撵开:“去去去,这样的货色,爷还看不上眼。”
藤原抬手将少白召回来,扬起眉毛盯着少年通红的脸道:“这么乖顺又好看的孩子,你竟不喜欢……”
沈绍不再理他,转头对藤原道:“这下子人都到齐了,等得爷手痒。”
藤原道:“来者是客,沈先生先请。”
立在一旁的黑衣侍者扣上骰盆,上上下下摇了几时下,只听见骰子撞在瓷器上的清脆响声,哗啦哗啦,不绝于耳。沈绍有些后悔,他还是应该带阿飞来的,如今身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想给一个人带句话,原本想好了的,临出门前竟忘了,不知要多少时间,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一一说完。
谢家声进来的时候,沈绍刚输光了一大把筹码,剩下七八个零零碎碎摊在面前。他没有急着推门,先倚在门缝上朝里面望了望,只见一个即使坐着,依然显得高大的背影,穿的不是他惯常的西装礼帽,而是一袭黑色长衫,一只手轻轻支起来,托着下巴,半幅袖子滑下来,像是正在抽一支巴西的雪茄烟。他顿时喜欢上他身着长衫的模样,仿佛是第二次认识了这个人,一个崭崭新新的他。
他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倒是对面的藤原微微抬了抬眼,沈绍在那个日本人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凄凄的轮廓,手扶在门框上,别着身子轻轻走进来。世道变了,他却并没有变,脱胎换骨,他也能认出那双手,于千万人之中,绝无差错。
“你来了。”沈绍轻描淡写地说道,押大开小,他又输了一局,“呸,晦气!”他啐了一口,索性将面前的所有筹码都押了上去。
“什么时候出来的?”谢家声开门见山。他没有理由地坚定相信,他们终会相见,那样乱麻一般的缘分,岂是说断就能断的。这个不速之客从来没有问过他同不同意,就悍然闯入了他的生命,在他缓慢行进在轨迹上的的背后狠狠推了一把,让他和自己一起,陷入一个狂飙突进的漩涡,他头晕目眩,翻来覆去,最后只能陪着他跌进一处更加深不可测的泥沼。
谢家声在牢里没待几天就出来了,那牢头像是受过什么人的关照,并没有多为难他。那天他记得很清楚,是赵夜白来接他。赵夜白刚下了戏,身上还带着一股脂粉味,他的嘴唇很红,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胭脂没擦干净,又或许两者都有。
他叫赵夜白一声师兄,赵夜白眨眨眼,应了一声。谢家声霎时有了勇气,大大方方请他救出沈绍,赵夜白听着似乎并没有太意外,只说这位沈二爷平日里跋扈惯了,得罪了几个大人物,要放出来恐怕不那么容易。谢家声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他眉目间的那点犹豫让人看不透。他是亲眼看见沈绍和赵夜白之间的那些纠缠的,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老爷,一个是名震北平的戏子,怎么看怎么般配,却又天造地设地不能够在一起。他一直都不知道赵夜白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只一厢情愿地相信,沈绍配不上赵夜白,或是赵夜白看不起沈绍。
直到现在谢家声才悚然惊觉,他从来都不够了解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兄,或者连赵夜白自个儿都没能明白,沈绍,这个让人酡然欲醉的名字这个子弹一般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枪□□出来,嵌进了他身上的哪一个地方。谢家声知道赵夜白身上有些东西是沈绍无法抗拒的,高傲却卑贱,聪明又愚蠢,他们是两只互相扣在一起的齿轮,总要把对方咬得鲜血淋漓,格格作响才算数,连谢家声也替他们感到疼痛。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手指头融进雪地里,,十个手指甲苍白得近乎透明,映着日头闪着清耀耀的光芒。
除了这一双手,他还有什么可用来挽留,或是饯别。
你究竟将沈绍当做什么,谢家声那个时候没有问,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经了这件事,饕餮居的生意是做不得了,赵夜白便为谢家声张罗了一个小院,白天谢家声睡觉,赵夜白练功,清晨的时候幽幽醒转来,听得窗外声腔依依呀呀,下雨一样打在纱窗上,一时间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戏词里一口一个小爷,叫得人心窝里长满潮湿的回忆。傍晚的时候赵夜白已经出门赶场子去了,谢就在小院口摆一个馄饨摊,他们其实一天也见不了几次面。谢家声总会在收摊之时给赵夜白留一碗在桌上,等他回来当宵夜填填肚子。
谢家声每周一三五下午就会去牢房附近转转,在那大铁门外面等上几个钟头,从冬天到春天,再从春天到夏天。他明知什么也等不到,但只要站在那里就安心的很,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或是尽到了某种职责,久而久之,竟也生出些说不出口的优越感。他怕有一天会忍不住,拿起家里面的那把削铁如泥的菜刀,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儿日日夜夜守在这里,最后变成一块顽石,另一半儿待在家里,还是那个身上流淌着刽子手血液的谢家声,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七月七日那天谢家声正坐在馄饨摊前打盹儿,闷热的天气一丝风也没有,突然一声炮响,整个北平城都在颤抖,天塌了,地陷了,这个世界就要完了!谢家声猛地一个激灵跳起来,向那个方向望了望,撇下摊子就开始狂奔。热风灌进他的衣服和裤管,浑身都被吹得膨胀起来,他瞬间变得无比魁梧,恍若传说中的夸父。当他以这样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赶到监狱的时候,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警察还是囚犯,都还原成一个单纯的人的模样,相拥相抱,极尽缠绵,像一对对前世的恋人,恨不得将骨血都融在一起。
头顶上的炮火还在呼啸,周围却看不到沈绍的影子,但谢家声那在酸甜苦辣中浸淫了十余年的鼻子却敏锐地嗅到了他残留的气息,或许带着血腥,还是那样活泼泼的味道。他在那废墟上坐了一阵,然后起身回家,在门口遇见赵夜白,他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明白,但却什么都没有说。赵夜白道,他再也不唱戏了。
没过几天,就有几个日本人找上门来请他去司令部一趟。谢家声看着那黑乎乎的枪口就开始笑,他们一个是戏子,一个是厨子,怎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赵夜白不放心,送他到门口,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他是听说过的,但他交游的那些管的上事儿的官老爷们,不是逃了就是下了大狱,没人宠着,捧着的戏子还算是个戏子么。他从来都是威风八面,说一不二,但前朝的尚方宝剑却斩不了本朝的乱臣叛将。
谢家声知道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心结还没解开,或许永远都解不开了,可他的师兄心尖儿上还是喜欢着他的,哪怕只是假装的喜欢。他轻声向师兄告了别,心里头明白,除了沈绍,还有谁能惊动日本人来过问他这样一个小老百姓的死活。他忽然想起赵夜白那句没头没尾的再也不唱戏了,说不唱,就是真不唱了。他心里倏然打了个突。
“早就出来了。”沈绍不咸不淡的地答道,他等着谢家声冲过来,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一句为什么,就像是苏千袖,或是他以前喜欢,又离开了的男男女女一样。
谢家声却只是道:“别赌了,咱们回去吧。”
沈绍手一抖,正在掌心里的那几个筹码噼里啪啦落下来,侍者揭开骰盆,猜大压小,他已输的精光。红红绿绿的透明小锞子已在藤原面前堆作一处,他也不是多看重的模样,一股脑都推给少白把玩。那少年从没见过筹码,不知道每一个小东西能值多少大洋,只是瞅着玲珑剔透地好看。他将那些筹码仔仔细细垒起来,半晌抬起头,对藤原笑道:“少佐您瞧,这像不像丹桂大戏院?”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藤原盯着看了一阵,忽然亲自往那精巧的建筑物上加了几块筹码,道:“我倒觉得有些像金阁寺……”他不管少白有没有见过,那是只存在于他心中的高不可攀的金阁。少白只管点头,藤原便兴致盎然地继续他修建金阁的伟业。他细长的手指将沉甸甸的筹码一层一层堆砌起来,单枪匹马,只手空拳,他比当年的足利将军还要威风千百倍。
忽然,横里飞过来一个筹码,瞄准过一样,正好命中那塔楼中心,金阁便从顶上撕出一道裂痕,蜿蜒之下,将整座屹立了六百年的伟岸高塔扯得支离破碎,在砖石瓦砾簌簌下落的空隙里,藤原看见坐在赌桌对面的那个男人手还搁在颊边没来得及收回去,笑嘻嘻对他道:“刚才是爷大意了,我们继续赌。”
“你已经没有筹码了。”
沈绍已将广生堂的人参生意输掉了,百年基业,一败涂地,但他心里竟不觉多么难受,那些钱本是老头子一分一毫攒下来,预备留给他的那个该死短命的混账哥哥,现在全都落在他这个没出息的二儿子手里,老爷子在地下早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吧……沈绍抬眼冲藤原飞过去一记桃花眼——你们拿的都是死人钱,没什么光彩!
“谁说爷没筹码了?”沈绍舒舒服服倚在桌面上,翘着两条长腿,那脚尖微微弓着,像是要越过这两三米的距离,去勾藤原的腿肚子,“沈家还有钱庄、银行、戏院、茶馆、酒楼、房产、田地……再加上东北老家的那些吃不下带不走的东西,一共一百八十一处产业,我就一样样兑出来跟你赌!”
藤原听得眼睛都烧起来了:“沈先生当真?”
沈绍哧然一笑:“你问问旁边的这个谢家声,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了?”
“好!”藤原欠起身来推开少白,示意侍者继续下注。
沈绍一口气将二十个筹码都押了小,随手抄起杯凉茶喝得悠闲。忽然有人扯他的袖子: “别赌了,咱们回去吧。”
沈绍不动声色将他的手甩开,那人却变本加厉攥住了他的胳膊。“咱们回去吧!”他像是个被割了舌头的人,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话。
骰盆打开,三四五十二点大,沈绍果然输了。“晦气!”沈绍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出去,半年不见他身上瘦了不少,手心里摸着的都是一把骨头。谢家声轻飘飘一头撞在墙上,噗的一声,让沈绍想起牢里的那只破布口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大烟瘾还没有完全戒掉,全身血液都被烧得沸腾起来。他有些烦躁地一挥手,又丢出去十几个筹码。“我就不信了,这局我押大!”
谢家声仰起脸,他的额角青了一块,蹭掉了点儿油皮。他贴着墙根站起来,将身上的长衫一点一点理平顺了。谢家声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线,像是用一把薄薄的刀片将脑袋砍下来,又强行拧回去时留下的痕迹,红线下面掖在衣服里的地方,垂着一块冷冰冰的玉片子,上面有沈绍的魂,还有被他亲手杀死的大哥的血。谢家声隔着两层衣裳按在上面,倒吸一口凉气。突然,他雪豹一样窜起来,向沈绍扑过去,两只手大大张开,狠狠将沈绍的脖子箍住了,往门外拖。
“你做什么!”沈绍一句话还没说完,喉咙里的气就被掐断了,谢家声那砍瓜的,切菜的,庖丁解牛的双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转眼就要将他按倒那滚烫的汤水里去,煮成香喷喷的一锅——难怪他的馄饨那么让人欲罢不能,竟是用人心熬成的!
沈绍反手扒上谢家声的背,他脊梁上极瘦,一截一截戳起来的骨头凹凹凸凸,活像是一条巨大的蜈蚣,而谢家声就是那蜈蚣精,盘算着吸他的血,吃他的肉——怎能让他得逞!
沈绍大吼一声,用力一坳,他在东北的时候就跟武馆的师傅学过几年擒拿格斗,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听那骨节啪的一响,谢家声浑身的劲都被卸脱了,一头栽倒在赌桌上。他还是不死心,挣扎着从桌子上滑下来,掐住沈绍的腿。沈绍想也不想,踢脚就往他的肚子上踹,那声音就像是在擂一面小鼓。
咚咚,咚咚,咚咚。
他踹谢家声,重重地,踹这个曾经救过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人。踹完了他才想起了他今天没有穿惯常的那双外国进口硬皮鞋,而是一双软绵绵的青布鞋。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谢家声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拖着湿嗒嗒的尾音,从喉咙深处漫上来的,断断续续,晃晃悠悠,听在沈绍耳朵里,竟带着些冰冰凉凉的媚意。他记起当日饕餮居肮脏的窗台上,他们正做着更加肮脏的事。窗外的赵夜白还站在屋顶上尖声细气地招魂引鬼,踩得瓦片哗哗响,像是倾盆而下的一场大雨,而他们两个也仿佛刚淋过雨似的全身湿透。那个时候,谢家声嘴里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你还真是……”在沈绍出神的瞬间,他已输出去了一半的筹码。他咽了咽口水,对藤原道:“这么一局一局地赌有个什么意思。”
藤原像是没看见刚才的闹剧,道:“依沈先生的意思……”
“一局定胜负!”沈绍说着就把面前的所有筹码都推出去,“这就是我的身家性命了!”
藤原转头问杵在身边的少白道:“你说怎么样。”
少白学着他师傅的样子,将头发留得微微有些长,一低头就垂下来,不声不响就把眉梢眼角都挡住了,他知道自己长得傻乎乎的不好看,或许连师傅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但他总记得师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做人和唱戏一样,下功夫练久了,自然也就像了。
少白想要做得像个人。
“万事你拿主意就好,问我做什么。”
藤原哈哈一笑,一拍桌子,将跟前的筹码一拂,顿时唰啦啦倒了一片。“好,我就跟你赌这一局!”
谢家声还不死心,他一个翻身跳起来,一头撞到沈绍怀里去,沈绍一手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腰,忙里偷闲冲那侍者喊道:“别忘了,押小,我押小!”谢家声忽然掏心窝地给了他一拳,那力道恰到好处,将血液都压迫回心脏,沈绍手上一松劲,痛得全身都蜷成一个虾仁,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这是谢家声家里压箱底的本事,从他那个当刽子手的叔父那里学来的,为的是临刑前一掌收缩血脉,才能让凌迟的犯人捱完那五百刀。谢家声见他的模样不似作伪,生怕下手重了,忙拍着他的背问:“有没有伤着哪里……”
这时侍者喊了一声“开”,沈绍什么疼痛都顾不得了,一把挥开谢家声,跳起来就往骰盆里瞄。“什么点数!”
三枚骰子,一枚三点,一枚两点,第三枚却被上面的压住了,看不见点数。沈绍心里盘算,不知道老天到底开不开眼,若是四点以下,他便可以反败为胜,若到了五点,就要输得倾家荡产。
这一场豪赌两边的赌注加起来上千万,沈家从沈阳到北平,几辈子的积蓄都在这里了,连侍者的手都有些颤抖,他伸手去揭那最后一枚骰子,说时迟,那时快,竟有人抢在他前头将那颗骰子捉在手里。
“谢家声你做什么!”沈绍大喝一声,余光里瞥见藤原已经将手扣在刀柄上,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窗帘后突然涌出来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将他们围在垓心,只要藤原一声令下,就能将他们两个打成筛子。
“谢家声你先把东西放下。”沈绍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久违了,他想,莫非这一辈子就要栽在这些小东洋手里,从沈阳到北平,辗转了三千里,小半个中国都没能躲得过。
那琉璃骰子握在谢家声的指头上,映得那双手也仿佛透了明似的,恍恍惚惚,像一捧化不开的白雪。谢家声轻轻转过头,对沈绍笑道:“是你赢了。”说罢一仰脖竟将那骰子吞进喉咙里。
候在一旁的士兵连忙扑上去抢,却哪里来得及,只见谢家声喉头一动,已将那小东西咽进了肚子。谢家声哈哈笑了几声,任由那几个人扒着他的嘴,露出一口被沙子和石头磨砺过的铁齿铜牙,含混不清地说道:“老天作证,是沈绍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