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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 ...

  •   沈绍清醒过来的时候,谢家声已经昏了过去。他缓缓从这具肢体身上撑起来,看见他的那双手折断了一样,弯弯曲曲扭在窗楞上,像是一截枯死的白梅花。有几根指甲都抓折了,还有褐色的木头渣滓扎在里面,从根儿上面沁出血来。他这样的一动,谢家声稍微清醒了片刻,对他笑道:“沈二爷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沈绍怔怔看着他又陷入昏睡,那一滩白肉都腻在了案台上,他无法想象这就是与他昨晚奔驰了一夜的黑骏马。
      并不是这样的,并不该是这样的。沈绍想,他其实没有想过要和谢家声有床第之欢,就像对赵夜白的态度一样。平日里戏耍戏耍,逗弄逗弄,言语上,手脚上占些便宜就已心满意足,够在某些地方当做话外的谈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穿上衣裳是美人一个,脱了衣服,看着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身体,还晕着肉色的光泽,多大的兴致都会烟消云散。他有情妇无数,但都像是古董一样包起来,养起来,不许别人碰,连他自己也都是远远地看着,唯有一个楚碧君例外,或许是因为这个女人在床上的时候,皮肤还是冷得像一块冰。
      沈绍的头又开始痛了,他开始想,究竟要把谢家声摆在一个什么位置。窗户上的那个破洞,他望出去,恰看见赵夜白半边面孔,冷淡薄凉,他的唇抿得死紧,像是一辈子都不预备张开似的。沈绍打起精神,做出个意犹未尽的模样打了个呵欠道:“赵老板,好早,也不怕扰人春梦么?”
      他实在很怕赵夜白发了疯冲进来给他两刀,他十年万花丛中过,赵夜白对谢家声的那点心思怎会看不出来。沈绍又觉出一阵子百战百胜的快意,那赵夜白等了多少年,想了多少年,咬牙切齿盼了多少年的那颗果实,竟被他一晚上就摘了去。
      但赵夜白只是静静瞅着他,从光秃秃的窟窿里露出来的半张面孔,竟是惊人的漂亮。他没有上装,但就像是古时候那些英雄豪杰,帝王将相都魂儿都附在他身上了。什么林冲越王唐明皇,还是正德程婴汉元帝,都统统站在了他那边去。可沈绍不怕,他这边有个谢家声便足够了。
      外面的北风还在呼呼地吹,落满赵夜白的眉睫,他伸出袖子抹了抹脸,仰着脖子对沈绍道:“从今往后,你要对他好些……不然……”他突然不说话了,归根到底,他并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沈绍的东西,除了谢家声时不时想起来的那一声师兄。
      沈绍看赵夜白转身小院子里出去,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赵夜白的背影像极了苏千袖,只是苏千袖光着脚唱了一路的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而赵夜白却是一言不发,沈绍几乎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再开口唱戏了。
      谢家声还没有醒,沈绍掐了掐他的人中,见他眼皮一动,连忙道:“我饿了。”
      谢家声摇摇头,手指着门口道:“那里……有馄饨。”
      沈绍一听馄饨两个字顿时胃里一阵翻腾,道:“除了馄饨,你给我吃煤灰都好。”
      谢家声咧开嘴笑了笑,将手腕伸到沈绍眼前道:“咬吧……”
      沈绍真一口咬了下去,很轻很轻。他捧着谢家声的胳膊,看见上面那个不起眼的针孔,叹着气道:“吗啡瘾头大得很,一不小心就戒不掉了。”
      “你怎么知道?”谢家声将手一缩,挣扎着从窗台上下来,拉上被扯破了的裤子,挪到椅子上偏着身子坐着。
      “我家那个老不死的爹就有这个毛病……”沈绍甩了甩脑袋,回忆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顿时有头发里的汗酸味飘出来,他皱着眉,拉起衣服闻了闻,只觉得比街上的叫花子好不了多少。“他本来就有肺痨,一发病就疼的受不了,用多少西洋土方的镇痛药都没用……不知道是哪天来了个日本医生,说有特效药保管有用——我向来是信不过这些小东洋的——但老爷子疼的挨不住了,就算是鹤顶红也照吃不误……一针吗啡下去,疼倒是不疼了,却也将这条命搭进去了半条,他瘾头越来越大,不到三个月就成了个废人。”
      沈绍又想起他那个老不死的老头子,年轻的时候斗鸡走马,风花雪月,仗着家财万贯,除了好事什么都干。四十多了才定下心,娶了正房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从此本本分分做一个商人。两个儿子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尤其沈绍,竟有些像他当年的模样,于是再怎样闯祸捣乱,老爷子也都捧着宠着,他青春不在了,就像从儿子们身上找补回来。沈绍记起老爷子年纪虽大,身板却硬朗得很,他是最正宗的东北汉子,身高膀圆,一顿饭吃个三五碗不在话下。沈绍一直认为他更适合挥舞着锄头,在田里劳作,再怎么沉重的农活也压不垮他,就像是沈绍小时候坐在他的脖子上骑大马,他贲张隆起的肌肉血脉石头一样硌着他的屁股,他还一味挥鞭扬眉,将他宽阔的脊背拍得啪啪响——驾!
      但这没读过几年书的老头子偏要做得个知书识礼样,日日夹着个文明棍,将一顶小圆边的黑礼帽扣在头上,领着两个儿子,坐在他那辆宽敞的老爷车上满沈阳转悠,到哪里都被人尊一声沈老爷,然后再对旁人介绍:这是我家挨枪子儿的老大沈昭,没出息的老二沈绍。两个孩子就高昂着头等着那一声“大爷,二爷”。沈绍后来想起,老爷子的话真是准得怕人,他们兄弟两个还真就是一个挨了枪子儿,一个没有出息。
      老爷子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儿子们一会叫爹,他就立刻请来了沈阳最好的师傅严加管教,每天七点起床,八点读书,除去中午十二点一个小时吃饭,直到下午五点,什么经史子集,外文术数都杂七杂八学了个遍。沈绍总对这些东西提不起什么兴致,倒是宁愿去摆弄他的猎枪,带着新来的长随阿飞逃出去打猎。而他那该死短命的混账哥哥却截然相反,老师教什么他就学什么,装了一肚子墨水,还不到十七岁就考上沈阳大学。老爷子高兴的合不拢嘴,连声说这大学生就是前清的秀才举人,我们沈家几百年,终于也出了个功名!
      但哪怕是有状元的名头,搁在日本人那里也是不认的。离开沈阳的时候,老爷子连光站着都喘粗气,更别说走路。沈绍亲自用张毛毯一裹,让几个下人抬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就站在车窗那里回头看大雪中的沈阳城渐渐远去,冷冽的北风将他围巾吹得高高飞扬起来。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现在终于到离开这里的时刻,只是没想到这样狼狈。
      老爷子虽然年轻的时候身体结实,但也没能在大剂量的吗啡下撑过几个月,看他浑身只剩下骨头棒子,瘾头发作起来,好几个家丁的按不住,拽着沈绍的衣袖老泪纵横,他说,好儿子,乖儿子,给你爹一针吧!
      在沈绍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老爷子的夸奖。
      “你还是我爹么。”沈绍看着那个老人,他的亲生父亲。魁梧壮实得象山一样的身体现在一根手指就能让他分崩离析。“真该让我那傻子哥哥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猜他会不会冲你喊打倒汉奸,光复中华。”他依然是那样嗤笑的神情,挽起老头子的袖子,试图从密布的针孔间寻找一段可以扎下去的静脉。
      老头子突然害羞似的往后一缩,想从沈绍手里挣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老牛一样乞怜的神色,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离他而去,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儿子却和他势如水火。他猛然间就像是又老了二十岁,看得沈绍也是心有不忍,将那注满了吗啡的针管扎进老头蜂窝一样的皮肤里。
      沈家是长白山卖虎皮挖人参的出身,从小喝着虎骨酒长大,就真变成了一头老虎,即使病了伤了残了,也依然挺着一身老虎骨头。沈绍看着这头濒临死亡的年迈的虎,掉了虎牙,断了虎爪,瞎了虎眼,只剩下在地上喘气的份,但他觉得这老不死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起来咬断人的脖子。老爷子蠕动着没牙的嘴对他仅剩的这条沈家唯一的血脉说,去吧,我的好儿子。
      即使在这最后一刻,沈绍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了回逆子。他待在这个安乐窝里,一待就是六年——好个没出息的儿子。

      “老头子始终还是喜欢我大哥,”沈绍对谢家声道,“他最后那句话一定不是跟我说的,他把我看成我那混账大哥了。”
      “你爹说你没出息,你还真是没出息。”谢家声毫不客气道,“守着这样的殷实的家业,不想着好好发扬光大,成天东游西荡惹是生非,我要是你爹早打死了你,省得死的时候都不得安宁。”
      “你要真做我爹我还求之不得!”沈绍一有些力气就改不了他那一身的毛病,才缓过气又笑起来道,“我就将你当爹一样供着,晨昏两请安,早晚三炷香,出门不让你走一步路,在家不让你沾一粒灰,你只要像观音娘娘那么好好生生坐着让我服侍,你看怎样?”
      谢家声哭笑不得,道:“可惜我天生一条劳碌命,一日不做事就浑身难受,怕是一辈子也没这个福气了。”
      沈绍正要发笑,忽然一股凉气涌进嘴里,四肢又是一紧,面上的皮都有些绷住了。谢家声见他模样不对,知道是他大烟瘾又犯了,四下里找绳子,仓促间却遍寻不见。沈绍眼神已渐渐涣散了,瘫在椅子上手指尖都开始痉挛。他奋力抬起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若是我扛不住了……你就拿把菜刀将我剁碎了包馄饨……爷我这百十斤肉就送给你作房钱了……”
      谢家声按着他的手道:“谁要你的那身臭肉,又脏又老,喂狗都没人要!你赶紧好起来,要不然……”
      沈绍身子猛然一个弹动,泥鳅一样挣起来又落下去。谢家声明白他痛得厉害,忙在他身上摸索道:“是哪里难受,我给你揉揉。”
      沈绍抖着牙根也不说话,颤颤巍巍抓过他那双手就往脸颊边送去。谢家声见他到这个时候也没个正经,刚要呵斥,却听沈绍极清楚地道:“你的手应是天公突然想起来,用瑶池上的琼枝造的,玉雪捏的,定是你前世修了莫大的功德才投胎得了这件宝物。但它从哪里来,终究是要会那里去的……”沈绍将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撸下来,戴在谢家声指头上,衬得那一方手掌犹如松枝映雪,亮的人脱不开眼睛,沈绍直愣愣瞧着他弯弯翘翘手指尖道:“有爷的这个东西在这里镇着,玉皇大帝也不敢讨回去。”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道:“谢家声,我送你的那块玉片子呢?你扔了么?”
      “这样的好东西我怎么舍得扔。”谢家声掀开衣襟里子,从棉衣的夹层里取出来道,“你瞧,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沈绍接过来,上面还有暖暖余温。他将这玉片子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才找着那上面一点白瑕,道:“当初我告诉你这是溅上去的脑浆子……千真万确,我没有骗人。”
      谢家声见他神情都恍惚了,说的话颠三倒四,不着边际,千万算不得数,又不愿当面驳他,便着意哄着道:“我知道,你骗人骗鬼也不骗我。”
      沈绍像是极高兴,眉目都飞舞起来道:“我就知道你明白的!这都是我那混账大哥的脑浆子,我……我亲自下的手!”

      日本人进驻沈阳仿佛并不关沈家的事,那宅院太深了,听不见外面的枪声。只有大少爷沈昭嚷嚷了几天抗日救亡,被老爷子一阵乱棍打回屋里去,这次像是打出了记性来,安分了好些天。
      而沈绍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逛戏园子下馆子,日本人来了,饭馆里的却还都是中国菜,台上演的也还是一成不变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日子还得照样过。沈绍带着年少的阿飞大摇大摆从前门回来,想着改朝换代多少次,闹个几天又要山呼万岁,只是日本的万岁中国人不会喊罢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见那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无,阿飞扯了扯沈绍的袖子,指着靠墙根停着的十几辆日式三轮摩托,歪着车把子,沈绍一摸,引擎盖还是热的。
      沈绍一撩衣摆奔进去,直穿过三重大院,途径老爷子的房间,门都不敲闯进去,里面却是空无一人,他这时才晓得大事不好,额头上一猛子冒出密密匝匝的汗,倘若老爷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大哥又是个埋头学业不管事的,偌大的家业压到他身上,恐怕日后就没有这样悠闲的日子过活,顿时急的手脚无措。他从老爷子的房里出来,想了想便折回自己的院子,对阿飞道:“有什么值钱的细软都收拾好了,记着,只要好拿的,粗笨的都不要!”紧要关头,阿飞的傻气却又发了,只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沈绍正要教训,忽然听见一声突兀的枪声在后院中响起,这一枪像是正正中中打在了沈绍身上,卡在他的心窝子里,他四肢突然一滞,转身就往后院跑。
      他每天张嘴闭嘴老不死的老头子,混账短命的大哥,现在他们是真要死了么。
      “好汉做事好汉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要死的没命的都朝我身上招呼!”沈绍一脚踹开后院的门,像是一颗炮弹似的冲进来,还没站定,只见满眼都是裹着着龟壳绿军服的日本人,将院里的小木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穿黑西装留小胡子的翻译正勾着身子对领头的那个军官耳语,想是在翻译沈绍刚才那噼里啪啦的一大段胡言乱语。
      人说小东洋都是矮脚虎,果然还不到爷的肩膀。沈绍环顾四周,尽力挺直了腰板,撑着沈家二少爷的排场道。不久,那军官操着生硬的汉话道:“你是谁?”
      沈绍下巴一仰,指了指地面道:“这儿的第二个不孝子,梨园班头,风流魁首,人称天上无对地下无双沈二爷是也,你又是谁?”
      翻译却不管他这夹七夹八的一顿胡话,径直指着他道:“这就是沈家的老二,沈绍。”
      “抓起来!”军官一声令下,几十管黑洞洞的枪眼齐齐向沈绍指过来,只一扣扳机就能将他扫成筛子。沈绍刚才的勇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片刻间已经在浓重的火药味中消散干净,他抹了把额角的汗,小声叫阿飞,阿飞。
      阿飞在他身后答应着,沈绍道,你这狗杀才怎么还不跑,留在这里等死么?阿飞只是哑巴一样不说话,气得沈绍直想回身扇他两巴掌,真是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命都不晓得要!
      这时,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年轻的大少爷沈昭穿着件灰色的中山学生装从里面走出来,头上的帽子戴得端端正正。“诸位久等了,我只是换身衣服,这就跟你们去。”他的脸很瘦,说话的时候脸颊上总会凹进去一块,显得更瘦,见过的人却说那像是两个大大的酒窝,沈大少爷面带笑意,是个宽厚君子,女人们也会因为这个多看他几眼。那个时侯,沈绍的这一双桃花眼下还没熬炼出那一层说淡隐不去,说浓化不开的阴影,也没有戴眼镜,目光没个遮拦地从黑亮亮的瞳子中射出来,俊俏是俊俏,精神是精神,但却像一把剑,总是太利了,不招那些太太小姐们喜欢的。
      沈绍原来不懂,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他的混账哥哥,将他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含在口齿间,连他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在跟大少爷说话的时候语气儿都变着方儿地轻柔不少,更别提那些蹬着高跟鞋,穿着窄旗袍的年轻小姐们,无论是待字闺中,还是有夫之妇,瞧沈昭的眼神都开着花儿。沈绍明目张胆地嫉妒着,这只知道读书喊口号的书虫子到底有个什么好?
      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这辈子,他恐怕是拍马都赶不上沈昭了。在日本人黑洞洞的枪口下,这混账短命的脸上,竟还浮现出深深的窝痕——他在笑。沈绍突然觉得沈昭的面孔就像是两个漩涡,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进去,不管是他的,还是日本人的。或许这些龟壳兵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年轻、消瘦、英俊、无知,但却无畏,他们可以让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但那些被风吹散了的飞灰还会摸索着,旋舞着寻回来,聚拢在一起,挣扎出一个新的身体。
      沈昭两条修长的腿极有韵律地迈动着,不是在走向囚笼,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舞会。他是个天生的英雄,用洋派的眼光来看,他算得上个真真正正的骑士,他孱弱而不堪一击的身体上,却散发着一种近乎迂腐,却又罗曼蒂克到极点的英雄气息,他有些苍白的脸孔让人不由自主泛起种种哀怜,想起古今中外,每一个丧命在英年的傻瓜们。从尾生卫玠到被人砍了脑袋的可怜的于连,哪一个女子不想触碰他们冰凉的嘴唇。
      沈绍看他的哥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走过他的面前,沮丧地想,果然世上的人都该是喜欢他的,甚至那个日本军官,看沈昭的神情也有一丝敬重。沈绍连叫他一声哥哥的勇气都没有,倒是沈昭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下来,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折好了放进沈绍的口袋里。他说:反正以后再也用不着了,这是副好眼镜,你且帮我收着吧,或许我还会回来取。
      这是此生沈昭对他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沈绍没有想到骨头都要沤烂了的他竟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午夜时分,他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连阿飞也没叫,提着个手电筒一路摸到了沈阳日军总部。东北寒冷的冬天让这些号称天皇的士兵们也像普通人一样瑟瑟发抖,一个个挤在篝火旁,积累多年的优越感让他们认为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夜闯军部。
      但沈绍就偏偏闯进来了,何家巷九十八号。他用钳子夹断了墙头的铁丝网,避开上面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一个腾身就轻轻巧巧落在积满了雪院子里,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猫着腰摸近关押犯人的牢狱,大晚上就算是铜铸铁打的小鬼子都歇下了,只有那个地方还亮着盏灯光。沈绍仗着学过几年功夫,虽然是花拳绣腿的半吊子,但好在基础扎实,打桩探步落得比猫爪子还轻。他壮着胆子将脸贴到结满了霜花的玻璃窗上,恰看见一双眼睛正从里面瞪着他,他吓了一跳,强忍着没出声,他不知道那是否他的混账哥哥,他不敢认。
      沈绍不愿意相信,面前这个鲜血淋漓犯人肉架子就是他的哥哥。才不过半天功夫,沈昭已经没了人形,他瘫坐在地上,双腿不知是不是被打断了,正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姿态。他的两手都吊起来,束在一根生满了倒刺的圆木上,捆绑的人似乎是个中老手,极有技巧,既不会让他痛得昏过去,也不会让任何一根刺闲置下来。
      小鬼子心真够狠……沈绍这样想着,那几个日本军人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呼应着他一般,将一根烧红了的铁签刺进沈昭的左腹,然后从右边穿出来,血还没流出来就被热气蒸干了,在伤口上结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小圆点。沈昭的破碎的喉咙里立时发出一声怪叫,老鸹似的,嗓子都绷成了一根线,几乎断裂。沈绍从没听见过他哥哥的声音,竟可以拧成这个样子。他说话是极好听的,抑扬顿挫,背书一样,尤其是站在众人前高喊口号的时候,总会翻出漂亮的高音,像在唱一支最激昂的战歌。
      他突然很像好好叫他一声哥,我的混账哥哥,你的名字叫沈昭。
      沈昭抬起两个血汪汪的眼睛,看见他的弟弟正趴在窗口,看他如何在这个时候,依然不减英雄。这时,沈绍的屁股突然被一只穿着长靴的脚踢了一下,一个人操着日本话道:“有奸细!”

      “要是他们那时崩了我!你信不信,我也一声都不会吭!”沈绍从椅子上跌下来,扑在谢家声身上,在他耳边咆哮着,“我要叫那个混账哥哥好生看着,我沈二爷也不是孬种!”

      一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日军将他带到沈昭面前,指着那一团模模糊糊的血肉,道:“认得他是谁么?”他的中国话说得算是标准,撇着军衔是个上尉,在他们看来,这一场兄弟相逢更像是一出好戏。沈绍挺直了胸道:“这是我哥,沈家大少!”
      那上尉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沈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瞅了瞅,他,恍然道:“你,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不是我经常去那窑子里生,丫头养的小杂种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有几个听得懂的日本兵已经怒形于色,眼看就要冲过来给沈绍几下拳脚,但这上尉却并不想立时送他个爽快,双手一拦,盯着沈绍道:“听人说沈家就你们这两个儿子……”
      “那是!”见日本人竟没有动粗,沈绍又来了劲头,“这沈阳城里谁不认识我沈二爷,茶馆子戏园子饭局子,只要你叫得出名来的地儿,没有不给面子的!至于我这大哥更是了不得,手眼通天,只要他一句话……”沈绍眼睛一转,睨着那日本军官就笑:“你莫非嫌投错了胎,也想到我沈家来当儿子?这辈子怕是晚了……”
      那上尉突然按住了他的手,笑着打断他,连带贴在唇上的小胡子也跟着一动一动:“只是我听说中国有句话,叫亲兄弟,明算账……沈家这么大的家业,要是分给两个人,岂不是太可惜了?不如……”沈绍刚反应过来,掌心里已多了把黑漆漆的手枪,正擦着油亮的光彩。
      “这样一来,沈二少坐拥金山银山,富可敌国,要权势有权势,要女人有女人,连老爷子都要敬你三分!”
      “你要我……”沈绍一愣,他时常将老不死挂在嘴边,憋急了和老头子吵得脸红脖子粗,什么断子绝孙天打雷劈的话都不管不顾往外冒,但扭头就忘。
      沈绍咽了咽唾沫,不可否认,他是有一丁点的心动,不光为那多得令人咂舌的家产,而是从此以后老头子再不能指着沈昭教训他——你看你哥是多么聪明,你哥有功名!
      但聪明有什么用,功名又有什么用,都及不上他现在握在手里的这截枪杆。他低头看着那几乎已然丧失了一切意识的沈昭,从男人破损的眼眶中,忽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出来,他突然不记得最后一次看这个男人落泪是在什么时候,挨板子跪堂前,沈昭从来都是跟他一起的。沈绍从小就机灵,篾片还没挨着身就扯着嗓子惊叫唤,闹得人心里凄惶,喊什么没娘的孩儿好受罪,滚到在地上说当年就应当和娘亲一道去了,听得老爷子眼泪汪汪,一双手举起来竟再也落不下去。沈昭却是个老实人,多重的板子打在身上都一声不吭,沈绍疑心他已经被老爷子打傻了,连疼也不晓得喊一句。
      “你就不知道服个软求声饶么!”沈绍对着那个活死人,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在他的记忆中,仿佛这个冰雪堆成的人,曾经差一点就化成了一汪清水。
      那年沈昭不知惹了什么事,被老爷子罚跪在宗祠里面壁思过整整三天。老头子是真的气疯了,锁了大门转身就将钥匙撂到了池塘里,说这次不饿死这个孽子就没脸见列祖列宗。沈绍开始以为他只是说说,并没有放在心上,照旧是日上三竿起床,半夜三更才回来。那日他喝得略有七八分醉意,跌跌撞撞踢开房门,猛然间竟看见里面坐了个人。“是哪个!”他壮着酒胆问。
      “二少爷!”那人往前一步就在他面前站定了了。
      “是你?”沈绍点亮了灯一看,竟是那个长辫子大眼睛的丫头。她绞着双手,翻弄着垂在胸前的辫梢,上面的红头绳蝴蝶一样一颤一颤,瞧得沈绍满眼都长出了花骨朵。他醉醺醺往椅子里一坐,翘着腿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那丫头红着脸,将掖在怀里的一包东西往沈绍手里一塞,道:“求二少爷把这个交给大少爷!”话还没说完,扭头就冲了出去。仓促间沈绍的手在她腕子上一抹,只觉得少女的皮肤细滑柔腻,打开一看,却是五六个雪白的大馒头,正散发着东北小麦特有的芳香,不知是在和面的时候揉进了天然的脂粉,还是在她怀里捂得久了,也沾染了她的体气,数年之后他吃到谢家声蒸的馒头,味道比当年不知好了多少,但就是不见了那阵香气。
      那时的沈绍还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他攀着一旁的大树翻上屋顶,揭开瓦片将那一个个硕大浑圆的馒头从窟窿里丢进去,先砸在沈昭的脑袋上,再骨碌碌滚在地上。沈昭抬起头看见他,然后再缓缓伸出手,摸索着将馒头拾起来,他就着长跪在地的姿势轻轻一口咬下去,上面还裹了一层灰土,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即使在饿了几天之后,他的吃相那是那样文雅秀气,彬彬有礼,就像是正襟危坐在最豪华的酒楼里,面端着满桌的山珍海味,琳琅珍馐,却无处下筷。
      “谢谢……”沈昭突然啜泣着道,那声音昏昏沉沉,飘在空荡荡的祠堂里,拼了命地从瓦片缝隙里挤出来。
      沈绍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透过那个黑洞洞的窟窿,看见他的混账哥哥不住耸动的肩头,他想,他也一定闻到了馒头里面淡淡的脂粉香气,这声谢谢,必然不是说与他听的。但这句话却是有生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动容的一句,沈绍宁愿相信,这是他的混账哥哥在饿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胡言乱语。“吃就吃吧,还废什么话……这又不是我做的……”沈绍在屋顶上小声抱怨着,沈昭听不见,但他却是多么希望,这几个馒头的确是他亲手做成。
      “你当年能为了一个馒头落泪,今天就不肯为了你的命认个错?”沈绍的手都开始颤抖,沈昭是混账哥哥,他也是该死弟弟。
      沈昭像是听见了他的话,翕动着嘴唇微声道:“我不知道……”这四个字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的喉咙哑了,舌头烂了,牙齿掉了,但也只会说这四个字。
      沈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冲他吼:“老头子为了你的事已经气得在床上躺着了,你要把我们全家都害死才甘心是不是!混账家伙,我崩了你!”沈绍看着他没有焦距的眸子,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拉开了枪栓。他准对了沈昭的脑袋,兄长的面容嵌在准星里,看了多少年都看厌了,但现在却还是想再多看他一眼,只一眼,就放不下了。
      沈绍突然放下枪,直勾勾的腰板骤然一弯,啪地向那日本上尉鞠了个躬道:“长官,我哥他年轻不懂事,求您饶了他这一次,大恩大德,沈家永世不忘,日后若有什么吩咐……”
      上尉被他活生生搅了一场好戏,脸上顿时阴沉下来,道:“你既然不肯下手,那这颗枪子儿就由你来代他吃!”
      沈绍一呆,他不想沈昭死,更不想自己死,他的手里捏着两条命,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反复掂量,到底是哪一条更金贵。这时,沈昭忽然清醒了一些,目光闪闪烁烁,定在他的弟弟身上,这个总没个正形的兄弟,即使在肮脏的牢房里还是那样干净、整齐、精神,就像是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虎崽子。他看见他手里的枪,突然笑了,咧开满是豁口的嘴道:“来,好弟弟,帮帮我,给我个痛快。”
      就是这句话,让沈绍终身无法释怀,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得知,他最终的选择会是什么,沈昭自作主张为他确定了答案,清白无辜,冠冕堂皇。他浑身英雄气的混账哥哥,连他唯一的这点自由都剥夺了。
      沈绍慢慢蹲下去,拥起了沈昭满是血污的身体,将他软绵绵的头颅靠在自己肩窝里,他微弱的呼吸就扑在自己耳畔。他将枪抵在沈昭的后脑勺上,这个时侯,沈昭还在说话,他要将这辈子没说完的话都说尽。
      “那天你喝酒吐脏了的衣服还在我那里,记着取回去。”
      “忘不了。”沈绍说着,咔,子弹上膛。
      “还有我养的那几盆花儿别忘了浇水。”
      “我叫阿飞每天都浇……”沈绍抱紧了他的头,手指悄悄伸进扳机里。
      “不能每天浇,水多了会死。”
      “那我三天浇一次。”
      沈昭还在絮絮不休:“还有你那次送来的馒头……”
      砰!
      真好吃……
      沈绍已经将他打死了,他浊白的脑浆喷出来,溅了沈绍一身。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正托着沈昭那颗猛然间变得轻飘飘的脑袋,紫黑的血从后脑的弹孔里汩汩地流出。沈绍在衣服上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这双手,仿佛一开始就生成了红色。从此他开始寻找,这世上必定有两只手,是洁白干净,无瑕无垢,就像是自天上落在他怀里,还没沾地的一捧雪。

      “我回到家里脱了衣服,才看见连这里也沾上了……”沈绍捧起谢家声的手掌,覆在手心中,上面还放着那块缀着白瑕的玉片子,有些沉迷地说道,“但我用胰子擦,清水冲,甚至刀片刮,都除不掉它……这是我那个短命哥哥又开始耍混呢,我杀了他,他这辈子就要跟着我,找我报仇。”
      “胡说,”谢家声抱着他因为大烟瘾头而不住颤抖的身体道,“这是你哥哥放心不下你,想再多瞧你几眼呢……”
      外面忽然又吵闹起来,夹杂着小伙计的声音,乱哄哄也听不清楚。只听轰的一声,那扇上了锁的门被踹开了,几个披黑皮打绑腿的警察冲进来,其中一个一挥手道:“听说这里有人在吸大烟,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这是犯法么!带走,全都给我带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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