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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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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绍的黑色汽车好不容易挤出胡同,在丹桂大戏院门口停下来。沈绍抬头看天色不早,问阿飞:“真是这里,你看清楚了?”
阿飞点点头,指着门口的那个洋车夫,正数着刚到手的几个铜子儿。
“原来是个戏子,难怪有这样一双好手……”沈绍推开车门吩咐着,“你在这里等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光着脚。正蹙眉间,阿飞已经除下自己的鞋袜递了过来。沈绍啧了一声,勉强点点头,阿飞就半跪在雪地里为沈绍套上,那鞋有些小,沈绍踩在地上跺了两脚,脸色依然不好看。“真臭……”
“二爷……”
“还有什么事?”沈绍有些不耐烦。
阿飞看了看他面色,硬生生将晚上保密局局长夫人的饭局咽下了。
沈绍对着汽车玻璃捋了捋头发,左看右看,努力放缓了眉眼,横竖跳不出错儿才信步而入。
北平城里但凡有些钱财的人家都会在各大戏院定下包厢,哪怕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去了也只捧那几个红角儿,沈绍也不例外,他平日交际杂芜,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也有三五个相熟的戏子。
当日的苏千袖一出牡丹亭唱得风流婉约,一场堂会下来后台银元一桌子都堆不下,他也仗着年轻俊秀,眼高于顶,任谁都不放在眼里,沈绍前脚派人送去两千大洋,后脚他就敢从窗子里扔出去。但最后还是禁不住沈绍死缠硬磨,甘心攀上这样一个出手浩阔,又善解人意的金主。正当四九城的人都以为这苏千袖真要红了的时候,他却突然被鬼怪迷了心窍,一扭头进了沈家的大门,从此再上不得戏台,成就一桩悬案。
人都说这梨园行当里面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看着光鲜,背地里指不定多少腌臜故事。沈绍还记得苏千袖搬出公馆的那日,正是秋高气爽,天干物燥。他一把火烧了所有的衣服头面,披头散发抱着个破布包裹净身出户,走的时候连一双鞋都没有,赤脚踩在落叶上,就这样哑着嗓子一路唱着“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地去了。也不知现在流落在哪个三等堂子里。
沈绍向来不爱看戏,只觉得那台上的一夜风流那里及得上实实在在的活命要紧。他一进丹桂大戏院,跑堂的是个十几岁的小伙计,眼尖,一个照面就认出他,忙不迭迎过来,嘴上像是抹了蜜一样:“沈二爷,您可好些日子没来了。”
“是么?”沈绍任由他将大衣接过去,再随手丢给他两个银元,“最近生意不景气,也顾不上找乐子了。”
跑堂的乐得眉开眼笑,忙着恭维:“您是富甲一方的大人物,时不时想着照顾一两次,已经是咱们的造化了!”
“我造化你了谁来造化我?”沈绍斜着眼应了他一句,把个跑堂的怔得愣在当地,仿佛这样他心里才痛快了,接着才问:“今天是什么班子?”
小伙计越发小心翼翼:“回二爷的话,是瑞鸿祥戏班。哟,二爷,上楼小心脚下。”
沈绍避开那人伸过来搀扶的手,脚步一顿:“瑞鸿祥……没听说过。”
伙计突然来了精神,一条抹布摔得山响:“二爷有所不知,这瑞鸿祥是近俩月才唱红的,不说别的,单表一表他们的班主赵夜白,那可是人称京中第一生!他平生不演别的,专演皇帝,那真是出神入化!当年服侍过光绪、宣统两任皇上的刘公公听说了,还不信,亲自点了一出长生殿,演到半道儿上,您猜怎么着?”
沈绍也被他勾起了兴致,轻轻赏了他个嘴巴:“别卖关子,说!”
那跑堂的就等着这句话,顿时红光满面,挣着喉咙道:“刘公公扑在那赵夜白面前就跪下了,抱着他两条腿不撒手,边哭边说,都是奴才无能才让万岁爷遭了大难啊——二爷,您的包厢到了,请!”
“呵,真有这么厉害?该不是你唬我吧!”沈绍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正对着戏台。
“哎哟!小的就算是二郎神托生也万万不敢唬二爷!谁不知道沈二爷是孙大圣的眼,观音娘娘的耳,哪里一打听就知道小的是不是胡说!”伙计揭开茶碗,噗滋一注热水下去,香气四溢。
小伙计刚要退下去,却被沈绍叫住:“你在这里伺候多久了?”
年轻人揣摩半晌,斟酌着回道:“谢二爷惦记,小的在这里已经五年零四个月了。”
“都五年了……”沈绍又将那翡翠扳指环在手心里,这是缅甸贩过来的上等货,大冬天也透出丝丝暖意。“看过囫囵戏么?”
小伙计一呆,四顾无人才确信问的是他:“二爷说笑了,小的哪有那么好的命,蹭着门房听几句就算是交了好运了。”
“好!你今儿就留下来陪我看场戏。”
“可是爷……”
“怎么,不乐意?”沈绍径直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元,叮叮咚咚砸在桌子上,一个个嘎嘣脆响,滚了满地,“伺候得好了,都是赏你的。”
“谢二爷!谢二爷!”小伙计瞪得眼睛都直了,一头抢在地上,却被沈绍伸腿一拦,“怎么,就这么没规矩,这么多年的戏都白听了?”
小伙计这才反应过来,极伶俐磕了个头,拉着戏里面的调子,荒腔走板唱了一句:“谢主龙恩!”
沈绍听得好笑,将他踢起来,取笑着:“嗓子倒不坏,多磨练磨练,没准儿还真成了角儿。”
这时座儿都爆满,戏已开锣。垫场的是一出折子戏,讲的秋江送别,最讲究步履身段,一丝不乱。那个饰陈妙常的小旦瞧来不过十三四岁,脸都没长开,陡然见台下人山人海不由得有些发怵,连不擅戏曲的沈绍都听出她唱得有些紧,只怕会出错。果然,在渡船一节她一步踏错了鼓点,正踩在长长垂下的腰带上,一个趔趄竟当场摔了个结实。
来看戏的都是多少年的票友,花钱买了难受看自然不依,一个个操起桌上的杯盘碗盏就往台上砸,那小旦只晓得嘤嘤地哭,连躲也不知道,座下顿时乱成一团。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瑞鸿祥?”沈绍将茶碗往案上一墩,啪的崩出个裂口来。
小伙计也谎了神,忙递上一盘花生着意讨好:“二爷别生气,这小红玉平日里练得好好的,连梨园的通天教主都赞她是糯口银牙,咬金断玉的……今儿不知是怎么了,兴许是二爷您精气足,扰了她的气海罢!”
沈绍笑着抓了把花生,嚼在嘴里嘎嘣响,含混地道:“我早就说,这一个小小的戏班,又是瑞,又是祥的,两样都要贪图齐全了,也不怕担待不起折了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伙计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一个劲点头。沈绍别过脸,兴味盎然看下面滚如沸水,嚷嚷着退票,台上台下闹成一片。突然一个声音箭一样从厚厚的幕布后面攒足了劲激射而出,扎得人耳膜生疼,区区三个字“朕来也”,就将满堂的喧闹都盖了下去。那一声喝高到极处,也亮到极处,闪转腾挪,无所不往,就像是嫌急急风还不够爽快,硬是再翻了个筋斗云,足足顿了有一分钟功夫。更绝的是这一声竟是收放自如,遁出十万八千里还是给如来佛一双巨手拉了回来,戛然而止,倏忽消歇,镇得全场鸦雀无声。那些票友都是浸淫了几十年的大行家,登时爆发出震天价的好来,几乎把丹桂大戏院的屋顶都掀掉了。
连那小伙计也涨红了脸,尖着喉咙叫道:“这就是赵夜白!二爷,这就是赵夜白啊!赵夜白,照夜白,雄鸡一唱天下白!”
沈绍也被这一下子惊得合不拢嘴,愣了半日才想起鼓掌,顿觉以前真算是半个聋子,苏千袖那几招同这比起来,就如同初春里闹猫一样,上不了台面。“果然是天下第一生……”
这时,西皮流水再起,出将入相的帘子一动,大名鼎鼎的赵夜白已粉墨登场,唱的正是一出游龙戏凤。沈绍凝神看那饰李凤姐的,虽然上了妆,眉目间到有些眼熟,不禁道:“这旦角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二爷好眼力!”小伙计一根大拇指已经伸过来,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凑到沈绍耳边,“二爷还不知道罢,先前柴王府家的格格,正经八百的旗人姑奶奶柴幼青,自从刘公公府上见过之后就……就那个上了……”他冲着沈绍挤挤眼,笑得一脸春风得意,仿佛柴幼青看上的不是赵夜白而是他。
沈绍恍然大悟:“怪不得瞧着眼熟,原来是舞会上的常客!不过……这要是让她父亲知道可不得了……”
“二爷明鉴!”小伙计抓住时机又奉承了一句,“这不是,全北平都知道了,单单瞒着老王爷呐……说来这姑奶奶也真算大胆,前个月寻了个由头找赵老板拜师学艺,那出手真叫一个大方,衣服头面都是最上上等的!这个月就和赵老板同台献艺了,不过她只和赵老板搭戏,唱完就走,到这儿来的除了看赵老板,多半都是来看这个风流格格的。”
沈绍拿起扇子敲了小伙计一记,笑道:“你懂什么,这幼青小姐是留洋回来的,这叫文明,叫开放!”忽然又想起这柴幼青数次对自己不理不睬,这下算是有把柄落在手里了,不能不算是个意外之喜,心思也从戏里面盘算到了柴府把持的那几庄生意上。
不多时,一出已了,柴幼青不等谢幕就匆匆卸妆离开。沈绍也随着众人一同起立鼓掌,冷不防瞥见幕帘旁边人堆里有双手托着个食盒,一捧雪似的覆在赭红色的底子上,隐约还听见“赵老板”几个字。这一眼几乎让沈绍三魂去了七魄,腾地迈开两腿带翻了桌椅板凳,杯儿碗儿碎作一堆。小伙计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赶过来却被沈绍当胸一推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沈绍排开人山人海挤到戏台前面,一把将个小武生揪下来:“叫你们戏班的人都出来!”
那武生见来者不善,也没有好脾气,粗声粗气道:“你算什么东西……”
沈绍抬手就赏了他一个巴掌,抖落开衣服将一张支票啪地贴在他脑门上。“爷要点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