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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   赵夜白才从一处堂会乘黄包车回来,刚到丹桂大戏院门口还没下来,班主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出来,拉着他就往里面拽。
      “等等,我还没付钱……”
      “自然有人理会,你先过来!”班主一把将他拖到个僻静地,小声说道,“那边都要闹翻天了!”
      赵夜白一时没回过神:“哪边?”
      “嗨,就是那位!”班主狠狠一跺脚,指着面颊上的巴掌印道,“还能有谁,就是咱们的财神爷!正在发火,吵着要见你呢!”
      “那就让他吵去,”赵夜白面不改色,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道,“想是在别处吃撑着了,到我这里来撒气。”
      班主想起沈绍来时的面色,不禁也掩着嘴偷笑一声:“被你一说,还真像是吃撑了。”
      这时门廊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像是谁不小心撞倒了秋千架,接着又是几声闷哼,听不分明,沈绍的声音夹在里面倒显得分外清晰:“赵夜白,我能给你这个名头也一样能收了去……”
      赵夜白眉尖一蹙,将手里的外套交给班主道:“我给这位爷消消食去。”
      班主知道他脾气,有些担心地叮嘱了一句:“慢慢说,可别和他硬碰硬……”
      沈绍从饕餮居出来,憋着的一肚子无名火在雪地里一滚,竟越烧越旺,忽然有些想念赵夜白唱戏时那清清冷冷的声气,连那魂儿都没个温度似的。他便换了身衣服,马不停蹄就到赵夜白这里来,谁知赵夜白竟然有堂会,沈绍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班主乍着胆子劝他先回转去,被他一个巴掌打了个磨旋,再被阿飞踢了出来。
      他往赵夜白房里一坐,翘着二郎腿道:“不过一个戏子,还真当自己是角儿了!”
      “我当然是角儿,还是你沈二爷亲封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站在门脸儿上一掸衣裳,提了下摆进来,旁边凑热闹的教他两个眼睛一瞪,顿时作鸟兽散。他啪地将门掩上了,将头上的帽子向沈绍怀里一掷:“怎么,沈二爷要打自己嘴巴?”
      沈绍想也没想一手接住,凑到鼻尖处轻轻一嗅,道:“你喝酒了?”
      “王部长的堂会,没推辞得过,小酌了几杯。”赵夜白看沈绍来这儿不多时,屋子里已没剩下几件整物,妆台箱笼自不用说,被他拳打脚踢砸得稀巴烂,上面搁着的胭脂粉黛早不知撒落到哪里去,最让赵夜白心痛的是他那些命根子衣服头面,散的散,破的破,其中最心爱的一件扮《汉宫秋》时穿的戏装,是他下了血本,专程托人在苏州绣好了,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当初一展开只见富丽辉煌,第一眼他便喜欢上。也正是这件戏服,让他唱红了在北平的第一场戏。
      赵夜白弃了沈绍,将那件戏装从衣服堆里扒拉出来,瞥见从襟口到下摆被割出一道大口子,稍一牵动就将旁边的针脚扯落下来,赵夜白心中一凉,这衣裳怕是再也穿不得了,当下将班主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回身指着沈绍冷笑道:“沈二爷也忒过了,在别处受了闲气却跑到我这里来寻晦气,我虽是下九流,攀不上你沈二爷身娇肉贵,却也不是那三等堂子里面破烂人物,更不是沈二爷身边那些哈巴狗儿,任你想怎么捏巴就怎么捏巴。赵夜白这个名字丢在水里,还是激得起几声水响的!”
      沈绍由着他抢白一番,刚在谢家声那里吃的一肚子哑巴亏又撑得他腹胀欲裂,他等着赵夜白说完了,嘿嘿笑了两声道:“今儿爷就要来捏巴捏巴你,看你赵夜白这身骨肉有多硬!”
      他说得不见多大声,脸上也不见多狠,但赵夜白知道他是动了真格,转身就要往外跑,终是迟了一步,教沈绍一把就圈在手臂里。赵夜白翻起一脚冲沈绍脑门就是狠命一踢,孰知沈绍早料到他这招,伸手就攥住了他的脚踝,但觉那握在掌心里的踝骨一只小鸟似的,眼看就要挣脱出去。沈绍手上加力向上一提,赵夜白闷哼一声,反手抓他腰眼。沈绍何等目力,动如光电,另一只手自赵夜白身后一探,已将他的手腕收在五指间。此时赵夜白一是动弹不得,沈绍犹不满足,右手捉着赵夜白的脚再往上一拉,赵夜白多年腰马扎实,腿脚筋脉柔韧,轻轻一提便能勾着头顶,却也禁不住沈绍再三纠扯,只听他腰胯间咯的一声轻响,险些从关节里脱出来。
      赵夜白不敢再动,他的后脑勺紧紧贴在沈绍的下巴上,男人温热的呼吸深深浅浅,都喷入他的发丛,在发尖上凝出一络湿意。赵夜白放缓了声音道:“今天晚上还有戏场子……”
      “服了么?”沈绍稍微放松了一点问道。
      “服……自然是服的……”
      一听这话,沈绍便像是喝了七八两酒一般陶陶然起来:“说,你在我沈二爷面前,只算个……只算个这个……”他冲赵夜白竖起一截小拇指。
      赵夜白咬紧了嘴唇,一字一顿道:“我在你沈二爷面前,算是个……这个!”他猛然一挣,脱出沈绍的桎梏,照准男人的下巴就是一头撞去。沈绍一个躲闪不及正中鼻梁,他低吼一声捂住鼻子,指缝间已渗出鲜血。
      “今儿也让你见识见识我赵夜白打小就练的铁头功,全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沈绍遭此重创勃然大怒,一举将轻重缓急是非曲直抛到爪哇国去,一手提溜着赵夜白的衣领将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赵夜白两只脚在空中乱蹬乱踢,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慌乱间勾倒衣橱箱柜,一阵巨响。阿飞在门外听到动静,砰得撞开门栓冲进来,正看见沈绍将赵夜白按在妆台上,急急忙忙就要退出去。沈绍在玻璃镜里看见他,一声叫住了:“狗腿子别走,好生在这里看着了,惹恼了爷是个什么好下场!”说着就将赵夜白的襟口向两旁一分,扯出雪白的里子来。
      赵夜白吓得脸都青白了,像是刹那间被抽干了血液,他的目光越过沈绍的肩头,直落到依然面无表情的阿飞脸上。切金断玉的牙关怕冷似的打着战,终于憋出一句:“滚出去!”阿飞却只是摇头,没有沈绍的命令他一动也不能动。
      沈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撕赵夜白的裤子。赵夜白拼死了命抓住,十根手指头都深陷在棉布里,生了根似的,一寸不让。沈绍满头大汗,不知从哪里摸出把裁衣服的剪子横在他手背上道:“再不松开,我就将你手指铰下来!”
      赵夜白面颊憋得像是被火烧过,细薄的嘴唇哆哆嗦嗦,沈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听清是个不字,当下不怒反笑道:“好,果然名角儿是要比旁人硬气些……看我削了你手指,你以后还怎么唱戏!”
      赵夜白陡然被这句话魇住了,攒得死紧的眉头一松,放开手去,沈绍顺势将他全身上下扒了个精光。
      屋子里的炉火还在腾腾地烧着,阿飞站在门口,看见赵夜白两条白生生的长腿从沈绍□□伸出来,那足趾还微微翘起,没来由教他想起沈阳郊外结了冰的湖里,安安静静生长着的芦苇。它们的根都很浅,懒懒扎在水里,但在白茫茫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原上,只有它们能活过那些漫长的冬季。他听见自己的呼吸也如同将头埋进冰雪中的狐狸一样,渐渐沉重起来。自沈绍微微弓起的脊背与臂弯间,赵夜白被炉火燎得绯红的胸膛拉动风箱一样,上下起伏着,阿飞甚至能数出那为撑起这瘦削皮肉而隆起的根根肋骨。
      沈绍却是个最好的猎人,在这场早已开始的角逐中,他始终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当赵夜白停止抵抗的那一刻,他就确信这头傲慢的猎物已经落入了自己的圈套,但当他正准备享受这道美味的时候,目光触及到赵夜白手腕上那个圆圆的伤疤,像极了他二十出头的那年,在沈阳茂密的森林里,用新买的猎枪刚刚射杀的那只野兔身上,方生出的绒毛。褐色、冰凉、柔软、无人注意,仿佛一只闭合的眼。
      “听说你救过一个人的命?”沈绍的手缓缓摩挲过他的那个已然愈合的伤口。
      “你从谢家声那里过来的?”
      “不许你再提起这三个字!”沈绍猛然听见这个名字火气又窜上来,而赵夜白却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火上浇油,不断挑战着他的底线:“我早警告过你别去招惹他……活该!”
      沈绍这次竟好似没听见一样,将头枕在他的小腹上,那稍稍凹陷下去的肚皮像一座滋生欲望的温床——食色性也!沈绍突然想起什么道:“赵老板,你说你今晚还有戏场子?”
      “唔……”赵夜白看见希望似的点了点头。
      “吃了么?”沈绍接着问道。
      赵夜白思量片刻之后摇头。
      “那怎么行!”沈绍大惊小怪地叫唤起来,“没吃饭怎么有力气唱戏?阿飞,还不将我送给赵老板的东西拿上来!”
      阿飞从门后提来一个赭红色的食盒,上面虎狼一样的饕餮纹腾云驾雾,张牙舞爪。沈绍笑着道:“这是我从饕餮居,你朋友那里特意为你买来的,为不辜负我们的好意,你可要一个不剩,全部吃完。”他揭开盒子,里面是麻将牌一样,码得整整齐齐的二十个雪玉包子。
      赵夜白不待沈绍多言,一手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这等油腻之物对梨园行来说最是忌讳,但赵夜白此时却吃得百无禁忌,转眼间,手里的两个已被他吞噬殆尽,他一腾出手又拿了两个。沈绍冷眼看他狼吞虎咽,到第五个的时候他已吃得慢了,在咽下第八个之后他的喉咙里再也吞不下任何东西。
      这时沈绍脱了西装外套,两根指头伸进去拉松了领带。“赵老板,这样浪费可不行……”他一手掐着赵夜白的下颚,一手夹起个包子狠狠往赵夜白嘴里一捅,直送到食道里。皮薄肉厚的包子连着沈绍的手指,卡满了他整个喉头,唾液顺着合不拢的嘴唇,沿着沈绍的手背流到他的小臂上,在他的白色衬衣上浸出一个又一个小圆点。
      赵夜白的气管一并被塞住了,呼吸不得,沈绍的手却一直僵持着,直到见赵夜白开始翻白眼才丢开了。赵夜白心头一阵恶心,沈绍忙捂住他的嘴道:“不准吐……你吐出来多少,我就全原路塞回去多少。”说着又将一个新崭崭的包子送到他嘴边。
      赵夜白闭上眼,由着沈绍的指头撬开他的嘴,将包子整个整个往里面纳入。唱戏的一张嘴最是金贵,沈绍微咸的手指上,指甲划过他的舌头,痛得他一个哆嗦,竟将那几根手指牢牢包在口里。沈绍运劲往外一夺才拔出来,斜着眼看着他笑道:“赵老板不但铁头功厉害,这功夫都练到舌头上来了。”
      赵夜白听在耳里,只想张嘴一合,咬断他那几条混帐手指。此时盒子里的包子还剩下一半,赵夜白的肚子已是饱涨欲裂,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个硕大的胃顶得错了位,满腹的油腻像是一个随时都会被点燃的火药桶,赵夜白想,或许只是一个火星就能将他烧起来。沈绍也不再勉强,他站起来盯着躺在地上的赵夜白看了很久,抬起一只脚踩在他赤裸的肚子上,眼睛里竟有了一丝迷惑:“你吃了这么多东西,还是这么瘪,这么平……我真想剖开看看,你的肚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赵夜白撑起头道:“没准儿上辈子我就是个饿死鬼头胎,这辈子吃什么进去都填不满……”
      “有道理。”沈绍竟对这个荒谬无比的理由摆出一个极为赞同表情,他一把将赵夜白抱到妆台前,“吃饱了,该唱戏了。”赵夜白的下颔被沈绍捏着,扭向镜子,他看见里面的那个人,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嘴角上还挂着血迹,唯有那脸看得出仍然是名倾北平的赵夜白。
      “赵老板,今儿不劳你亲自动手,我沈老二来伺候你上妆。你今晚的戏码是什么?”
      “汉……汉宫秋。”
      “不好,”沈绍摇头晃脑道,“悲悲戚戚有什么意思,得改!改成……定军山,你看怎样?” 赵夜白生怕惹恼了他再让自己吃包子,只得道:“沈二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好!”沈绍扭开一个脂粉盒子,蘸着一个粉扑就往赵夜白脸上抹。这定军山的妆是要兑着黑墨的,沈绍却奔着洋红就去了,赵夜白也不敢出言提醒,由着他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
      沈绍平素给那些莺莺燕燕画眉画惯了的,见赵夜白的眉有些疏淡,便调了深浓的螺子墨勾上来,一不留神,还将一对剑眉硬生生撇成了娥须。沈绍画得兴起,也不在意。
      沈绍左看右看自觉得意,拖了面镜子过来道:“瞧瞧爷的手笔!”
      赵夜白看着镜中生不生,旦不旦,哭笑不得,心下也忍不住他如此糟践这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便只盯着那黄澄澄的铜镜托不言声。
      沈绍笑嘻嘻从那衣服堆里拣了一件镶金流黄,还坠着玉片子的戏装出来,胡乱裹在他身上,道:“唱罢。”
      赵夜白双眼一瞪:“唱?”
      沈绍道:“吃了爷的东西,当然要唱给爷听——只唱给爷听!”
      “但现在……没有京胡,也没有锣鼓……”赵夜白腹中绞痛欲裂,煞白着脸胡乱找了个由头,只想将这瘟神赶紧送走。
      沈绍眉心一拧,抓了把胭脂狠狠捺在他面颊上,将赵夜白出了名的修眉俊眼糊成红通通的一片,刚哭过似的,他回身再寻了个鼓槌握在手里:“爷亲自给你打着拍子,怕什么!”
      沈绍嘴里哼着急急风,摇头晃脑将鼓吹往凳子面上一抡:“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赵夜白站在桌子上,披着被沈绍扯破了的戏装,猛地一清嗓子,京城第一生赵夜白名震梨园的清亮声腔顿时将整间小屋子挤得满满盈盈,左冲右突的昂藏声气从窗户纸上每一个孔洞中奔流而出:“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生流落!”
      沈绍虽不是票友,但也听出不对,手上的鼓点一停:“我叫你唱定军山,你怎么唱夜奔?”
      赵夜白却不管沈绍,方才的一顿折腾丝毫没有损伤到他的一把好嗓子,大处腾挪,小处转寰,字字句句如铜壶走珠飞金溅玉将一场夜奔痛痛快快直唱到底,待到最后一句“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更是有如神助,斩钉截铁,冲得那房梁上都簌簌跌下灰尘来,赵夜白两根指头直指沈绍双目,活像要将那两颗眼珠子都抠出来一样。
      沈绍目不转睛迎着他的指尖,眨也不眨,忽然他眼角一弯,竟拍着手掌哈哈大笑道:“赵老板果然是梨园翘楚,唱的好!这就算是我姓沈的打赏了!”他将一边搁着的赭红食盒向地上一摔,里面没吃完的包子滴溜溜滚了一地。
      这时阿飞突然进来,看见这番景致,正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沈绍道:“怎么,你也想来唱一出?”
      阿飞吞了口唾沫,垂着眼睛道:“爷,咱放在城北库里面的那批货……”
      “慢着!”沈绍连忙打住,戴上帽子穿起大衣,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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