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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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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狂乱的月夜,你离开的样子。
月光很明媚,却照不亮你的生命,死亡的气息已从你腐朽的躯体里溢出,你却依旧温柔地望着我,满怀眷恋的。
可刹那间,你的眼神变得凄然而绝望,仿佛放进了千年的沧桑,那样的寂寞。
你笑了,如此心碎。
我却看不懂你,也永远无法再问你。
那一夜,你死了。
那一夜,我成了铜官窑的新窑主,以你义女的身份。
可我知道,你早已缀入我的生命。
即便我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叫做苏玉京,是铜官窑的窑主。
上一任窑主是我的义父,苏定生。一个像清风一样的男子。我只叫他老爷,一如我还是他女奴的时候。我总是跟在他身后,来往于窑场与商户之间,沉溺在他温柔的目光中,像他永不消失的背影。
就这样,逆着光看了他十年,把岁月也看得苍老。
直到那一年,我成了新的窑主,而他却带着我已不完整的心,离开了我。
现在想起,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可我至今还无法忘记他那带着浅浅绿色的温柔的双眸,他云淡风清的微笑,和那个月夜,他绝望而难解的那一摸笑容。
总有种预感在缠绕着我,我觉得有什么在等待自己,比如说老爷。
我觉得他会回来,带着我那颗不完整的灵魂。
所以,我总是等待,在我们初识的湖边,在每一个雨后初霁的午后。
就这样,等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等过了光阴,等过了青春,却一直只等到虚无。
终于有一天,我又见到了那一双带着浅浅绿色的眸子,那双属于老爷的眼睛。
我知道,老爷回来了。
那一天,我又见到了他。定生,我这样叫你可以吗?老爷。
定生傻傻地盯着我看,在我们初识的湖边。小小的脏手不知该往哪放,手足无措的,就像我初见他时一般。
我知道,他忘了我。
我对他轻轻地笑,牵起他小小的柔软的手。
那一年,他是八岁的小乞丐,吴定生。
那一年,我是三十八岁的铜官窑主,苏玉京。
从此之后,定生就在我的身边,做了我的随从,跟着我往来于窑场和商户之间,仿佛轮回般似的。我教他我所有的一切,如他曾教会我的那般,隔着那不远不近,又遥不可及的距离。
可我依旧满足,虽然绝望。
虽然我知道,我们永远只能这般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走着。
虽然我明白,他在成长,而我却早已失去了时间。
我只能这样看着时间被我们走过。看着他不再是被我牵着手领回窑场的小乞丐,看着我不在是那个等待在湖边的丽衣女子。
定生已经成为一个翩翩少年,丫鬟们已会偷偷看着他脸红了。
而我,却无可挽回的,老了。
我知道,这个我用尽一生痴恋的男子,这个我爱了一生,从幼女到妇人,爱了四十年的人,永远不属于我。
他是我永远无法拥有的一场梦。
四十年了,四十年的一枕愁梦,终于要到了完结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替定生物色成亲人选的。看着媒人送来的画像,看着那些年轻美好的女子,我竟有些嫉妒起来。我是如此羡慕她们的青春。因为我已在等待中耗尽了我的时间。
我给不起定生时间了。抚着有些发白的两鬓,心里酸涩起来,满是苦楚。
我定要失去他了,定生。
我从未见过定生如此愤怒,愤怒得失去了他的温润。
他是气我自作主张的决定。
他说:“就这样一直陪着主子,不好吗?”
就这样,一直陪着我,不好吗?
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以为定生是不是记起我了。却又看到凋落在群膝的一根白发。我自嘲的笑了,听见心底溃堤汹涌的声音。我嘲笑也不齿内心那些卑微的思绪。他是十八岁的英俊少年,我是年近五十的妇人,我在奢望着什么?一瞬间,我羞耻得全身发抖。他只是像敬重母亲般地敬重我,他不会爱我,我在期待些什么?
定生终于离开了我的房间,带着一脸凄凉。他说:“只要是主子觉得开心,定生什么事都愿意做。”
定生渐渐远去的背影上,仿佛有我开凿的巨大的伤口。我扶着门栏,苍白了指节。一滴泪,滑落在我们之间。
我恨这轻贱的韶光。
定生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我却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我是快离开了吧。这样也好,这尴尬无奈的人生我早就厌倦了。我只是不想让定生看到我这般憔悴的样子。
喜乐传来,门口热闹的鞭炮声噼里啪啦,我却感到生命在迅速地从我的身上抽离。丫鬟仆人们慌乱地进进出出,大夫们一脸无奈地站在一旁。
我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定生一身吉服冲进房间,发髻因慌乱而散开。他的发丝就这样飞扬着。同那身鲜红的吉服一般,如此耀眼地在我眼前飞扬着。
那是他啊,如同我初见他时那般傲然与孤独。
那是他啊,如同他死去那夜时那般寂寞和绝望。
那是他啊,如同他每一次看我时那般温柔和眷恋。
那是他啊,我痴恋了四十年的人。
我伸出双手,想要触碰他,想抚摩他那浅绿的眸子,想抚开他纠结的眉心。却看见我的手,不再光洁,早已开始苍老的手。我又怎能去污染他的年轻,污染他的生命?
我最后一次望向他,这个我痴恋了一生的人。
定生还是那身鲜红的吉服,可为什么我觉得他的类泪水也是红色的呢?我多想抚干他的泪水,他的悲伤啊。
可他的样子却模糊了,那样模糊。
我的世界开始陷入无尽的黑暗中,逐渐丧失所有感知,终于归于平静了。
猛然间,我看见了,只那一瞬。
我终于明白定生死前那抹绝美而凄切的笑了。
我终于明白了,那是我们的轮回啊,我们无尽的轮回。
上一世,再上一世,生生世世。
我和他总是隔着这几十年的岁月,总是隔着这遥不可及的距离。我总是这样爱上他又失去他,再等待他,最终诀别他。
我总是这般绝望又满足地默默恋着他,用尽我的年华,用尽我的青春,用尽我的生命,用尽我毫无保留的极致。
生生世世。
我已记不清有多少世了,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如此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我爱了他多少世,又默默挣扎了多少世,这样一世又一世。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世,我要这样痴恋着他,又错过他。
站在这样一个不远不近又遥不可及的位置遥望他。
欲渡无舟,永远无法拥有爱的能力。
终于明白,轮回之中无休止的寂寞与诀别才是最残酷的命运。
我和定生,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定生,我生生世世痴恋的人,我要如何才能靠近你。
我叫做吴定生,是铜官窑的新窑主。上一任窑主是玉京,我跟随了十年的女子。
可昨夜玉京死了。我爱了十年的女子在昨夜死了。
至今,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在湖边初见她的光景。她是那么高贵与清雅,让我相形见绌。她的一抹眼波流转后的浅笑,是那般温柔和煦,让小小的我手足无措。她轻轻牵起我的手,如此温暖,抚平了我所有的不安定。
从此,我便跟在她的身后,成了她的随从,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看她温柔地对我笑,默默地看着光阴在她脸上划下岁月的年轮。
我如此心痛却满足的望了她十年,无怨无悔。即使她让我娶亲,娶一个不爱的女子。
只要能这样继续默默看着她就好了。可她,却在昨夜离开了我。只留给我一抹绝美而凄切的难解的笑。
我看不懂她,也永远无法再问她。
我于是等待,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她会回来。
所以,我等待着,在我们初识的湖边,在每一个雨后初霁的午后。
终于,我又见到了她。
玉京,我等待一生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