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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莺六娘 ...

  •   流莺没有实体,不过一道虚无的魂魄,可即便如此,书生也像是感受到了她扑来千斤重的冲击力。

      他无措地看着泪流满面,几近崩溃的女子,纠结着,慢慢举起手,温热的掌心在她头顶虚虚抚了两下。

      这个时候,书生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立在她身前,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不要害怕。

      直到流莺哭尽了眼泪,她抽噎着,委屈巴巴指着被他放在浴桶边的桃木枝:“呆子,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她的魂魄附在桃木上,犹如下了禁锢般,桃木枝在何处,她的活动范围便有多大。

      “你怕黑?”书生怔住,随即想起了流莺驻足在他家门外时的那一幕。

      那时正是白日,但流莺死活不愿踏进他屋门半步,他只当是流莺顾着男女大防,却也没有多想。

      如今想来,她该不是怕黑,不愿进屋定是另有缘故。

      书生几步走到浴桶旁,将桃枝拿在手里,带着流莺离开了浴房。

      一出逼仄窒息的房间,流莺才渐渐缓了过来。她眼睛哭得肿了,鼻尖泛着浅红,书生想给她递块帕子擦擦眼泪也做不到。

      两人坐在院子的井边,各自一边,书生抿着嘴,道了句“对不起”。

      流莺望着井里的月亮失了神。

      她沾着泪水的睫毛轻颤:“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

      书生沉默着,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庐陵王家世显赫,可我从未想过攀龙附凤,做他外室并非我所愿。”流莺哑着嗓子,低声道:“他以我爹娘阿姊的性命威胁,我若不从他,他便要我家破人亡。”

      “我反抗过。他夸我嗓音婉转如黄莺,我便有意弄哑了嗓子,而后半月,他不再找我。”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将我淡忘时,他带着阿姊出现在了我面前。阿姊嫁给城中铁匠,见我时已怀了几月的身孕,庐陵王告诉我,如若我不愿再开口,便让阿姊一尸两命死在我眼前……”

      “我没有选择,只能妥协。”

      “我生前被关在宅院中,日复一日。庐陵王妃找来时,我松了口气。”

      “我喝下了王妃递来的毒酒,只是那酒根本没有毒,而我也没有死。”她拿手比划了一个四方的形状,看着映在井底的半轮明月:“醒来时,我被封在棺材里。那棺材十分逼仄,却刚好容得下我……”

      流莺没再继续说下去。

      “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朝着他笑了起来,伸手搅乱了井水映出的明月,荡起的波痕依稀能瞧出月亮的碎影。

      书生的心,也乱了。

      他看着她弯起的眼,眸中隐约闪烁泪光,却璀璨如星芒,带着一丝不屈的倔强,犹如天上明月般耀眼。

      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在经历过这些常人难忍的多舛后,还能笑着说出‘都过去了’?

      -

      书生没有回房间休息,与流莺在院子里枯坐了一个晚上。

      事实上,在书生看不到流莺的那些日子里,每每书生借着月光读书时,她都陪在身旁,只是书生不知晓罢了。

      流莺并不孤独。

      她生前有疼爱她的爹娘阿姊,死后又有树爷和狐妖姐姐陪着,如今又多了个书生能看到她,尽管人生坎坷,她也知足。

      书生告诉流莺,他随着秦昭王入宫见到了圣上,将一切都如实禀告圣上。

      圣上并没有包庇同胞而出的亲兄弟,反而命秦昭王派人快马加鞭,即刻赶往庐陵王封地勘察取证。

      秦昭王说那马是千里马,最多两日,便能查明真相。待取证后,他便会在上朝时,带着书生当朝揭发庐陵王谋逆造反之举。

      这次,即便庐陵王有太后护着,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圣上也必会按律法处置庐陵王。

      书生本就因林大哥之死憎恨庐陵王,如今得知流莺的过去,他心中更添愤怒,恨不得将庐陵王千刀万剐。

      哪怕豁出性命,他也必要坐实庐陵王的谋反之名,让庐陵王落个不得好死,身败名裂的下场。

      可这些话,书生只是放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给流莺增添心理负担。

      天将将亮起时,秦昭王兴冲冲握着一贴符纸,找到书生:“扬柳,圣上答应让我开仓放粮,救治流民了。”

      书生知道,秦昭王如此激动,并非是因为流民,而是为了那个叫沉鞠的女子。

      他看向秦昭王手里的符纸:“王爷手里拿的是道符?”

      秦昭王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点头:“圣上信道,我花重金找二国道买来的符纸,他说只要将此符藏于袖中,便可驱邪避灾保平安,令瘟神逃走。”

      国道与国师有异曲同工之妙,国道便是圣上从各处请出山的道士高人,用以保国祚气运。

      如今宫中有两名国道最得圣心,两人同出一师门,乃师兄弟。

      秦昭王找的便是其中的大师兄,在宫中被称作二国道,专门买了这道符,想要送给沉鞠祛瘟保平安。

      书生一眼便看出了秦昭王的心思,也不戳破,只是与秦昭王商议起如何开仓救治流民。

      圣上虽允诺秦昭王开仓放粮,却在流民进城的问题上不退步。也就是说,一切救治都只能在城外进行,流民们不能进京。

      流民中有人染了瘟疫,他们无法精确判断出到底谁染了瘟疫,便不能将得病的流民与没得病的流民分开隔离救治。

      “草民以为,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该先放粮。”书生沉思着,缓声道:“他们饥饿已久,便是未染病的百姓,怕是也要活活饿死。”

      秦昭王心里惦念着沉鞠,点头应下书生的话。

      他命人备好马,这次书生没有再跟秦昭王共骑一马。在秦昭王讶异的神情下,利索地翻身而上。

      “你会骑马?”跟在一旁的流莺,小声嘀咕着:“那怎么来时,还与秦昭王骑一匹马……”

      书生看着她,似乎是在跟她解释,却又像是在跟秦昭王说话:“我祖父养马,幼年学过些。只是多年未练,马术不精,怕误了王爷的急事。”

      说是这样说,其实只有书生自己知道,他不说自己会马术,跟秦昭王同骑,只是怕多生事端。

      一是秦昭王手中有进城的令牌,他担心秦昭王半路甩了他自己走。另一个也是自己一介书生,看着文文弱弱,若是精通马术,容易让秦昭王起疑。

      书生的理由冠冕堂皇,一人一鬼都信了他的话。

      秦昭王急着见心上人,扬马先行。而书生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握着桃木枝,紧跟其后。

      途中,书生看到官府门外围着满满的人,隐约听到有人在哭,似乎是在击鼓鸣冤。

      京城里的一切事物瞧着都气派,连官府都看起来雄伟大气,与庐陵的比不得。

      不过半盏茶,两人便到了城门口。

      书生随秦昭王登上城墙头,立在高处向外看去,密密麻麻的人头犹如蝼蚁般渺小。

      流莺视线掠过,城墙下皆是亡灵的怨气,黑压压一片聚成乌云,看起来极为渗人。

      “呆子,你不能下去。”她似乎叫习惯了‘呆子’,情急之下便喊了出来:“他们会吃了你的!”

      书生以为流莺说的是流民,低声安抚道:“过不了片刻,秦昭王便会命人放粮,他们有粮食吃,又怎会再吃人?”

      流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说的吃人,不是指那些活着的流民,是那些因瘟疫和饥饿而亡化作的恶鬼。

      那阴恻恻的怨气中,分明夹杂着几双猩红的眼,他们死死盯着书生,仿佛已经将他拆骨吞入腹中。

      狐妖姐姐走前,跟流莺说过,书生血脉异于常人,嗅着一股淡淡的香味,看着又皮嫩肉细,最是爱招惹邪祟之物。

      流莺还没吃到书生,怎会让这些恶鬼得手。她挡在书生前面,对着乌云里的恶鬼龇牙咧嘴,大有一副‘他是我的口粮,你们敢碰他我就跟你们拼了’的姿态。

      书生看不见恶鬼,只能看见流莺像是炸毛的橘猫,突然跑到他面前,举着拳头对着远处的空气挥舞。

      虽不知真相,但城墙下死尸遍地,他猜到应是有他看不见的妖鬼在。

      想到她这是在保护他,书生便不由得失笑。

      秦昭王调来粮食,看着城墙外乌泱泱的人,他不禁犯起愁:“若是开城门放粮,流民定会不管不顾,一拥而入。可圣上明令禁止,不允流民进城。”

      书生略一思考:“王爷可以先安抚民心,趁此时间将粮食做成馒头,包子等果腹之物,便于领取。而后从城墙上投放下去,待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再考虑如何救治他们。”

      如今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秦昭王按照书生所言,先是亲自在城墙头上,对着流民喊话。

      待勉强安抚下饥肠辘辘的流民后,命属下喊来了全城的厨子帮忙做馒头包子。

      不多时,秦昭王便将第一轮出锅的馒头包子抬上了城墙。

      饿极了的流民们,这些时日不是啃草根树皮,便是生吃腐肉喝人血,几乎已经丧失了人性,只留下生存的本能。

      书生没有第一时间让秦昭王将做好的口粮投放下去,他先让侍卫围满城墙上,人人手中举着点了火油包的弓箭。

      此时天色不早,燃火的弓箭,在城墙上极为惹眼。

      流民们看到箭上点燃的火焰,纷纷心生恐惧,以为秦昭王方才说的话都是忽悠他们,实际上是准备命人射杀他们才是。

      就在他们惊恐万分时,书生与秦昭王抬起馒头与包子的木筐子,对着城墙下喊话:“今日起,直到瘟疫结束,每日放粮两餐,人人皆可温饱。”

      “城下百姓,若你们都想活命,便听从秦昭王调遣。请诸位按照老人、残疾、女子、男人分开站,我们喊到哪一列,便上前来排队领粮食,每人可领一个馒头、两个菜包子……”

      书生瞧着瘦弱,嗓音却犹如洪钟,传遍城下,气势恢宏:“若有扰乱秩序,上前哄抢者,杀无赦!”

      原本就被围满城墙的燃火弓箭震慑到的流民,此刻又被书生包含肃立的声音威慑了一遍,那杂乱的人群,竟是奇迹般被分理成了四拨人。

      秦昭王命人将做好的粮食,用绳索和筐子投放下去,碍于城墙上的弓箭,便是再饿的流民,也不敢轻举妄动。

      左右不过是再等上一会儿,没必要因为这个丢了性命。

      秦昭王看着放粮有条不紊进行着,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对书生高看了一眼。

      初见时,书生给人一种呆板的印象,便像是其他读书读久了的书呆子,是那种只知道看书,却不知变通的人。

      但这几日的接触,让秦昭王越发惊喜。

      书生并非刻板之人,收放自如,能屈能伸,又非油嘴滑舌的小人。

      他心中有沟壑,有抱负,敢为兄弟百姓孤身入京告状,光是这份胆识和果决,已非平常人能有。

      秦昭王正想与书生说什么,城下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虽然书生方才说了杀无赦,却并没有让秦昭王对侍卫下令,只不过是用来威慑流民,以便于维持秩序的口头警告。

      此刻流民中突然窜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与其他流民不同,身上的衣裳虽然脏污却不破不旧,脸上也没有血迹,只是沾了些灰尘。

      有一人带头哄抢,便有不要命的跟着一起。

      流莺一眼就认出了魁梧大汉,他便是化成灰,她也不会忘记这人。

      他叫罗一,是庐陵王手下的走狗。这些年庐陵王犯下的罪行,大多都是罗一代为出手。

      她当年被强抢,便是罗一做的。他给她灌了药,将她送到庐陵王的榻上。

      即便多年过去,流莺看到罗一的脸,仍会感觉浑身冰凉。

      她强忍着不适,扯住书生的衣袖,连指尖都在颤:“领头那大汉,他是庐陵王的手下。”

      “你认识?”书生看到她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甚,眼底隐约浮现出那日庐陵王来找他时的惊慌,不禁皱起眉。

      流莺是个单纯的女子,单纯到什么情绪都会写在脸上。

      她害怕那男人,一如恐惧庐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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