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双骄/鱼玉]断肠芙蓉色》南山绿

57、长袖善舞

　　江玉颜半晌神色变幻，还是回头往小鱼儿那边去了。苏樱轻轻地出了一口气，重新挽起臂弯上的藤篮，向山谷出口处快步走去。
　　她自有记忆以来就是独居幽谷，今日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到来。花无缺所需的草药倒是不多，为江小鱼解毒所需的药材则有些缺少，她要尽快去采些药才是。
　　她刚走出几步，耳边就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苏樱循声望去，竟见到那熟悉的白衣少年推开了门。花无缺面容苍白，从床榻走到门边的短短几步都令他有些体力不支，勉强倚上了门框休息。
　　按苏樱预计，他此时还无法下床走动。他竟挣扎着站起了身，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他抬起头之前，她就飞快地闪到了一棵绿树之后。她不愿让花无缺认出她来，一是知道移花宫和无牙门敌对已久，二来每当她想起那夜两人初交心的谈话，心里就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是他们彼此操刀剖开了对方，又没有伤着胸膛里那颗年轻柔软的心。
　　这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她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是以唯有避开。

　　苏樱匆匆跑回小鱼儿屋外。她伸手推门，屋内坐在床头的人影就受惊般直起了身。
　　苏樱假装没瞧见她方才轻轻吻了下床上人的面颊，道：“花无缺跑出来了，你带他回去。”
　　江玉颜眨了眨眼睛，笑嘻嘻道：“他看见你了？”
　　苏樱微笑着道：“看来江小鱼的脸上有蜜，你亲完他之后话都变多了。”
　　江玉颜脸上红都不红，吐了吐舌头，道：“小妹知错就是，苏姐姐何苦拿话臊我？”
　　苏樱也懒得再纠正她姐妹之称，道：“你好像也不太害臊。你不是说不想再见他？”
　　江玉颜叹了口气，道：“苏姐姐有所不知，我们原本有些情意，可惜我和他生来就是仇人，他对我做的事也实在可恨，所以他醒来后我就不再见他。”
　　她眼波往床上一瞟，竟大大方方道：“他现在既未醒来，他的人自然就还是我的。”
　　苏樱皱眉道：“我不懂你，喜欢一个人，就要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才是。你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
　　江玉颜默然半晌，突然一笑，道：“苏姑娘，你一定很受你义父的宠爱。”
　　苏樱疑惑地望着她，还是点头道：“我义父虽然看起来凶恶，对我却一直是百依百顺。”
　　江玉颜似在出神，悠悠道：“你这样的生活不知会有多少人羡慕。你自然也不会懂……有些事，并不是一个人自己可以决定的。”
　　这冷酷而圆滑的少女竟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她语中泛着朦胧的哀伤之意。苏樱想开口去问，她身影却已消失在林木间。
　　苏樱倚着门扉，忧郁的目光，痴痴地望着一株摇动的青草。她雪白的衣裳在微风里飘逸，宛如一朵幽然开放的白木兰。
　　她喃喃苦笑道：“羡慕？……有谁会羡慕我？天上的飞鸟，又怎会羡慕笼中的凤凰……”

　　花无缺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出了门外。
　　他发现门外竟是一片幽美的山谷。周围群山环绕，一行白鹭清唳飞过。远处一缕流泉自山岩中倒泻而下，飞珠溅玉，被日色一映更是七彩生光，艳丽不可方物。
　　他万万没想到，薄薄一扇门外，竟有如此仙境般的景致。
　　此刻午时方过，门外阳光灿烂，碧绿的树影轻轻摇动，令人几疑置身天上。花无缺迈入了阳光里，清风抚着他冰凉的面颊，阳辉在他雪白的衣衫上闪耀。他苍白英俊的面庞在阳光下看来，如同坠入凡尘的俊美天神一般，折翼处鲜血长流，浑身上下却仍流动着洁白的光彩。
　　江玉颜匆匆赶来时，瞧见的就是这番景象。下一刻，花无缺却像是没了力气，腿一软跪坐下来，跌在松软的草地上。
　　她暗自抚额叹息，快步冲了过去，道：“无缺，你怎么出来了？你现在还不能下床，我扶你回去。”
　　花无缺轻轻挣脱了她的手，想要自己撑着地站起身来。他试了又试，腿上仍是酸麻一片，似乎是他卧床时积蓄的力气被一用而空，双腿又化作了腐木的空壳。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茫然坐在地上，低声道：“玉颜，你实话告诉我，我的腿还有多久能好？”
　　江玉颜想起苏樱的话，道：“至多十天，你就能完全像以前一样了。”
　　花无缺道：“有没有快一点的法子？”
　　苏樱先前和江玉颜说过，她预备为花无缺再施一套针灸，辅以药材调养两日即可。江玉颜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竟煞有介事地道：“我原本计划着三日后再为你施针一次，但你既然想要快些康复……”
　　花无缺立刻道：“只要你方便治疗，越早越好。”
　　江玉颜星眸闪烁，抿嘴一笑，道：“好极了，那我们明天就可以开始。只不过白夫人射进你腿弯的那根针之前入穴太深，你双腿穴位处的气血瘀结难解。因为这次针灸已提前了日程，缺了一些中药疗程，所以我为你施针之前，需要额外为你按摩一番、疏通气血。只是……”
　　花无缺忙道：“你但说无妨。”
　　江玉颜道：“只是你需要将你的内功要诀告诉我，我才能感知你体内运气走向，方可为你推入真气，助你力量贯通。”
　　花无缺脸色果然微微变了。江玉颜不等他说话，就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我也知道，你们移花宫独门的‘移花接玉’岂是我一个外人可听的？所以我才打算用药为你调理。但是，在时间上……”
　　花无缺犹豫片刻，横了横心，道：“你父亲是我师父的手下，也不算是外人。”
　　江玉颜眼睛一亮。花无缺叹道：“我告诉你就是，但你知道以后，切切不可外传。”
　　江玉颜几乎要笑出声来。她紧抿着粉红的樱口，得意之色却从眼里溢出来。
　　她暗暗道：“你当然可以放心，我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岂会告诉别人？白山君，马亦云，你们若以为我真的会和你们分享要诀，你们可就是天下第一的笨蛋了。”
　　她心心念念的武功秘诀眼见就要到手，心心念念的某个仇人也在房里躺着，只觉通身畅快不能自己。江玉颜勉强按捺着喜色，柔声道：“你莫要担心，我自然有数。”

　　两人坐在草地上交谈，远处躲藏的动物们也渐渐放松，渐渐尝试着向他们靠近。一只白鹤走过来，竟伸脖子去叼江玉颜柔顺的发尾，一只驯鹿则走到花无缺身边，温顺地垂下头来。
　　花无缺忍不住摸了摸它繁复美丽的角，微笑道：“这些动物竟不畏人。玉颜，它们是你养在此处的么？”
　　江玉颜被那白鹤弄得焦头烂额，又不好和一只禽鸟较劲，悻悻地拽回了发尾，道：“它们本就生活在这里，我才是个后来者。”
　　她随口一句话，花无缺竟微微怔住了。他又想起了木瑛，初遇时她在繁花星影里亭亭走来，洁白的面容就是寒露和花枝里藏的月亮。她冷冷的语声在耳边响起：“……这片花林为自己而开，与人无干。”
　　不知木瑛怎么样了？那夜她等在墙外，等不回他，大抵是回去寻路仲远了。他没有见到其他人被捉进来，他们也许已经到了龟山，正在寻找燕南天的踪迹。
　　他心神游移，道：“你这话和我一个朋友说的很像。她好像也和许多动物生活在一起，她……”
　　他抚着鹿角的手突然顿住。驯鹿温柔地顶了顶他的掌心，湿润的鼻头微微发热。
　　他心里某个隐秘的烙印也猛然间滚烫起来，烫得像是那个星夜中少女洁白手掌里流下的鲜血。

　　江玉颜听见他语声停顿，不由侧过了头，疑惑道：“怎么了？”
　　花无缺在驯鹿的肩背上借了借力，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远方，万顷盈翠的群山之外，一轮金光璀璨的圆日高悬于空。
　　他迎着阳光看去，眼睛不出所料地感到了刺痛。在刺痛的黑暗之中，渐渐浮起了许多闪着光的星辰。
　　最后一颗星子破出水面。一个强烈而朦胧的猜想也随之浮起，嵌在了万千繁星之间。
　　花无缺低下头，又去抚摸那头美丽雄壮的驯鹿。
　　他梦呓般低语道：
　　“……野苹？”

　　苏樱刚为床上晕迷的少年换了一次上身伤口的药，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推开门，就差一点撞到江玉颜的脸上。
　　苏樱自然十分吃惊。江玉颜看起来比她更吃惊：“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苏樱皱眉道：“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该去哪里？”
　　江玉颜跺了跺脚，道：“花无缺知道是你了，你……你快去吧！”
　　苏樱睁大了眼睛，失声道：“什么？你告诉他了？”
　　江玉颜苦着脸道：“大小姐，我现在吃穿可都仰仗着你和令尊，我揭穿你对我又有何好处？”
　　苏樱终于不再平静了。她咬了咬嘴唇，道：“那你自己来看着江小鱼，我去找他。”
　　江玉颜点头。她瞧着苏樱奔了出去，忽又失声道：“等等，你千万记住，莫要让他知道江小鱼在这里！”
　　苏樱遥遥道：“如今你不要江小鱼知道你在这里，花无缺又不能知道他在此处，我这山谷要有多大，才够你们捉迷藏的？”

　　她身影和语声皆远去，江玉颜也不觉叹了口气。他们现下的格局的确复杂得很，又不免令人好笑。
　　花无缺和小鱼儿势必要有一场决战，小鱼儿和她又是关系古怪的前情人、现仇敌，铁萍姑是花无缺宫中逃出的宫女。这样几个人竟然住在一起，实在令人头疼。苏樱这个幽居空谷的大小姐，一夜之间变成了“仇敌收容所”的所长。
　　江玉颜在小鱼儿床头坐下，伸手在被子里摸了摸他的手掌。他被抬回来时肌肤都冷了，现在的手心和额头总算恢复了温热。他安静地睡在床上，鼻息沉沉，似睡得安稳已极。
　　他醒着时，这张脸上不但充满了一种逼人的魅力，也充满了飞扬洒脱、精灵古怪的神气。但此刻他睡着了，这张脸却变得有如婴儿般纯真。
　　江玉颜瞧着他这张纯真而英俊的脸，目中也不知不觉地泛出了一线温柔之意。这不可多得的温柔背后，也掺着仇恨、怨怒、悲哀和迷茫……
　　无人能了解她那双美丽而幽深的眼睛里含着多少复杂的情感，正如无人能了解这具洁白无瑕的少女躯体中暗藏着多少个漆黑的影子。对比她的年纪而言，她实是个太深沉、太复杂的人。
　　唯一一个可以了解她的人，也许此生都不再会有机会。

　　房门又被叩响。流星默无表情的脸露了出来，身后是满面激动之色的铁萍姑。
　　流星道：“小姐，白山君夫妇求见。”
　　江玉颜本来就在发愁，此刻就更愁了。她勉强笑着对铁萍姑打了个招呼，待到她进屋看望小鱼儿，便悄悄伏到流星耳边，道：“帮我打发走。”
　　流星嘴角肌肉动了动，似乎想笑，道：“属下已打发了两次了，事不过三，恐怕他们恼怒。”
　　江玉颜重重叹了口气，扭头就走。走出两步后，她又回转过头，道：“流星，你可打得过一头老虎？”
　　流星道：“属下十岁时杀过幼虎，应当可以。”
　　江玉颜沉吟道：“很好。现在山君庙里想必只剩一只老虎，你自己小心一些。对付了那头畜牲，沿楼梯下到地牢，放出里面那个黑衣服的小子。另一个丫头就不必管了，她若长了脑子，也会自己往外跑的。”

　　白山君夫妇果然就在谷外的凉亭里等着她。
　　黄金般的日光下，江玉颜一袭青衣，就像一块盈盈出水的碧玉。她被晒得懒洋洋的，抬手揉了揉眼睛，更增慵懒风致。
　　连白山君也不禁瞧得发愣。白夫人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要看小姑娘，尽管看地牢里那一个，莫要打她的主意。江玉颜和她爹爹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说话间，那“不省油的灯”已翩然来到两人眼前。
　　白夫人连忙迎了上去，笑道：“好妹子，你终于来了。”
　　江玉颜也是满面笑容，连声道：“真是抱歉得很，晚辈方才有些事恰好走不开。两位前辈等了很久了么？”
　　白山君笑道：“不久不久，我们也刚来半刻钟。”
　　江玉颜不多废话，直接道：“前辈们亲自到来，想必是为了移花接玉之事。”
　　白夫人赔笑道：“妹子果然聪明。不知事情进展如何？”
　　江玉颜原本对移花接玉到手已是十拿九稳，怎知花无缺瞧见了那头鹿，竟不知怎地认出了苏樱。她不知道二人现在状况如何，但也能料到秘诀八成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心思转动，面上微笑道：“这件事急不得，须得从长计议才是。花无缺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我有心诱他说出口，怎奈他无心上当。”
　　白山君道：“是是是，急不得，妹子你尽管放手去做就是。”
　　江玉颜目光一闪，嫣然笑道：“那就多谢前辈体谅了。”

　　她在凉亭的长椅上慢悠悠坐下，和白山君夫妇闲谈起来，为流星争取时间。他夫妇二人也想探听花无缺的伤情，她就故意往重了说，又假装透露出苏樱不太喜欢花无缺、惰于为他治病的口风。瞧见白山君夫妇面上掩不住的喜色，江玉颜悄悄出了口气。
　　她让流星去解救黑蜘蛛，当然不是善心大发。白山君夫妇问不出移花接玉不会罢休，可她现在问出秘诀的希望已经渺茫。她若是直言告知，这两人心计素多，定会以为她是故意撒谎隐瞒，连她也一起恨上。
　　如此看来，她不如先稳住他们，趁机准备退路。她放走了和两人结下仇恨的黑蜘蛛，正是为了让他给他们添些麻烦，令他们以后少些精力、莫要来找她江玉颜的茬子。
　　短短几个瞬间，她就转过了如此之多的思绪，可谓是心机深沉已极。她年纪轻轻，稚气可爱，谁知她的头脑却比八十岁的老江湖还清醒聪明？

　　日落西山，暮云四合。
　　江玉颜向天际望了一眼，故作惊讶地一拍脑袋，道：“都这么晚了么？实在耽误前辈们的时间了。”
　　白山君夫妇也是一肚子怨气。他们问完了想问的话就想走，江玉颜竟东拉西扯地留住了他们。他们有求于她，不好推绝，被迫塞了满耳朵言之无物的阿谀之词，又听了不少拉家常似的闲话，面前这丫头才闭起了那张粉嫩灵巧的小嘴。
　　白夫人压着怒气，赔笑道：“好妹子客气了，我们这就走。不知妹妹何时还有时间出来一叙？”
　　江玉颜道：“前辈请放心，我一旦问出那秘密，立刻就叫流星去通知二位。天色已晚，晚辈并非此地主人，不便留人，二位先请回吧。”
　　白夫人只得和她告辞。江玉颜回身走出没多远，白夫人已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好个刁钻的死丫头，竟比苏樱还厉害些。老娘竟小瞧了她！”
　　白山君道：“我看她年纪轻轻，闹不出什么风浪，你只怕太谨慎了。”
　　白夫人冷笑道：“我问你，她方才可说了什么时候再出来？什么时候去花无缺那里打探？”
　　她语声一顿，恨恨接着道：“她刻意不放出准信来，分明是临时倒戈，不想和我们合作……既是如此，到时候她和她爹爹倒大霉，就莫怪咱们不讲义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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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很头疼的一章。留的支线太多果然伤神，草草处理一下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