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双骄/鱼玉]断肠芙蓉色》南山绿

51、敢与君绝

　　江玉颜轻轻抿了抿嘴，却突然推开了他，道：“你怎会在这里？”
　　小鱼儿怔了怔，没想到她情意退潮得如此之快，道：“我……”
　　江玉颜皱眉道：“你跟踪我？”
　　小鱼儿忍了又忍，还是脱口而出道：“你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还怪我跑来找你？”
　　江玉颜“扑哧”一笑，眉目间流露出一种自己亦难察觉的柔和之意。这一泓春水般的神情只是一闪即逝，她白生生的面庞又结起了薄霜。
　　她幽幽叹了口气，道：“算了，咱们出去再说。”

　　三人掠出了山洞。天上星光低垂，每片暗绿的叶子都似熔铸了白银，闪闪发光。整片密林如霜染就，寒风拂过，银波流滚，粼粼的星光一浪推着一浪，纷纷繁繁地涌向更深远的黑暗里。
　　小鱼儿道：“方才那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五个人没死干净么？”
　　江玉颜道：“他是魏无牙座下四大弟子之一，魏白衣。他去洞里处理那五人的尸体，恰好撞上了我们。”
　　她手掌一翻，掌上躺着一块浸着血污的青铜令牌，“白衣”两字镌刻其上。她和魏白衣摔出去之后，她就从他身上摸来了此物。
　　小鱼儿皱眉接过令牌翻看。青铜令牌的顶端刻着一个狞恶的鼠头，两颗血石镶作鼠眼，一粒翡翠嵌作鼠鼻，看来诡异非常，凶煞逼人。
　　他目光一闪，道：“这就是魏无牙的人？好像也没多大本事……你回到这山洞里又是为了什么？”
　　江玉颜垂下眼睛，含糊道：“我……我想起我和轩辕三光对赌时好像有东西落在了这里，就想回来瞧瞧。”
　　小鱼儿紧紧盯住她，道：“你是落了东西，还是想回来拿东西？”

　　江玉颜浑身一颤，忽觉冰凉的星光已悄无声息地流遍了她全身。
　　她也抬头直视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鱼儿道：“你怎会对魏无牙那边的事如此熟悉？”
　　江玉颜淡淡道：“江湖中人都知道十二星相中‘子鼠’的名字，鱼兄若是不知，就是你孤陋寡闻了。”
　　小鱼儿并未动怒，凝注着她道：“江别鹤也认识他么？”
　　江玉颜敏锐地察觉了他的用词，心口一跳，蹙眉道：“你……你究竟要说什么？关我爹爹什么事？”
　　她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鱼儿的心却已沉了下去。这世界上没人比他和江玉颜更了解彼此，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察觉她在说谎。

　　白水晶似的细碎星光洒在少女如云的青丝上，更衬得一头漆黑的柔发如黑丝绸般美丽光亮。黑丝绒下是她苍白秀美的脸，在星光下看来，她的脸就像是一块晶莹的白玉。
　　如果她真的是一块白玉，他就可以用殷红的丝线穿起她来，挂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以自己的体温焐热她的冰冷。
　　但江玉颜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注定会鲜活、危险、甜美到惑人心神。

　　小鱼儿真心实意地长出一口气，沉声道：“我不管你是不是在装傻，总之我要告诉你，江别鹤是认识魏无牙的。你很快也会认得他了，因为他想必会带你去投奔魏无牙。”
　　江玉颜通身一震，喃喃道：“什……什么？你……”
　　两人皆从长辈那里得知了父辈仇恨，又顾忌对方也许还懵然不知，于是自己也暂时不愿说出口，言语行止都小心得很。小鱼儿此刻说出这句话来，江玉颜才觉大为惊愕——江小鱼竟仿佛知道了所有事，她先前刻意疏离和躲避的行为，也许都是徒劳的。
　　在她短短一瞬的茫然之中，小鱼儿便已了然于胸。
　　重重枝叶的暗影在他们身上摇动。流星在江玉颜身后不远处待命，大片耀目的星光便落在了他二人身上。
　　夜空中冰冷的星光似乎落入了少年的胸膛。小鱼儿只觉得胸腔中含着一点难以融化的酸楚之意，道：“你知道了？”
　　江玉颜侧过头去，默然半晌，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小鱼儿道：“怜星。”
　　江玉颜稍稍一愣，微笑道：“她……她对鱼兄可真不错。”
　　小鱼儿道：“你以后打算怎样？”
　　他目光仍急切地注在她身上，江玉颜却在望着地上一片落叶。她勉强一笑，道：“你料得不错，我会和我爹爹一起走。”
　　小鱼儿不可置信地瞧着她，道：“你真的要去投靠魏无牙？”
　　江玉颜道：“如今……如今燕南天已经出谷，魏无牙若先死了，下一个必定就是我们。”
　　她语中带着一丝犹疑和颤抖，却还是坚定地说了出来。江玉颜看似是一团雪白的柔棉，内里却是一把寒刀。把她攥在手心的一刹那，手掌就会被她血淋淋地穿透。
　　小鱼儿顿了顿，道：“你和当年我父母那件事没有关系，燕大侠一定不会难为你。”
　　江玉颜猛然间抬起头来。她在彻亮的星光下望着他，讥刺中夹杂恳求，这样纠缠难解的神色，竟都融化在一双湖泊般的眼眸里。
　　她一字字道：“可是那件事和我父亲有关系，他也许不会杀我，但一定会杀他。杀了他之后，还要我感念一代大侠恩仇分明、祸不及女的大恩大德。”
　　她牵起了嘴角，目中却全无笑意，盛满星辉的湖水已凝结成冰。她眼中心底也许还有江小鱼的影子，但她已决定封起这片曾为他波光涌动的湖泊，让赤鳞的锦鲤埋葬于飞雪和浮冰之下。
　　小鱼儿看在眼里，却无力阻止她。

　　只因他心里清楚江玉颜的话并没有错。燕南天绝不会因父辈仇恨而仇视江琴的儿女，江湖中人自会称颂他的仁德恩义，但又怎知江玉颜失去亲生父亲，于她而言不是一种锥心之痛？
　　他是江枫和花月奴的独生子，理应为了父母找江别鹤报仇。而江玉颜作为江别鹤的女儿，连上古圣人都尊奉“亲亲相隐”，她也理应护得江别鹤周全。
　　他可以原谅她曾经谋财害命、为虎作伥，她也可以原谅他曾经纠缠于她、多番欺压。他是养在龙潭虎穴里的牧羊犬，她是生在金玉樊笼中的野狐狸，他们吻得凶狠而甜蜜，更爱得坎坷而疼痛。厮咬磨合千万次过后，他们才学会克制各自天性，分出一点私心，用于储存秘不可宣的爱意。
　　但唯有此事他们无权私自消解。只因为他们身上流着江枫和江琴的血，这猩红刻骨的仇恨便埋藏在年轻的脊骨之中，总有一天，便要爆发出来。
　　今世今夜，也许就是爆发的时分。

　　江玉颜又低下头去看那片枯叶。秽土里的叶片在夜风中颤抖，好像它下一秒就会死而复生，化作一只青金色的蝴蝶。
　　夜风吹过，而枯叶仍是枯叶。
　　她熟悉不过的少年语声也顺着夜风飘了过来，道：“那你我以后又该如何？”
　　她抬眼瞧他，小鱼儿却挪开了目光。江玉颜怔了半晌，突然笑道：“江小鱼，你舍不得我？”
　　星光在她眼里狡猾地闪烁。她的话不再是亲密时撒娇发嗔似的语气，而是一种轻佻柔和的态度。
　　像是诱敌深入的狐狸站进罗网里，面朝踌躇的猎物，微笑着摇了摇尾巴。
　　小鱼儿自然不会跳进罗网。他只是站在那里，浑身流窜着迷茫、愤怒、愧疚和无力。他心里想着江玉颜，想着她片刻前还在黑暗里偷偷亲了亲他的脸，现在则在星月交辉之中默然承认了这一场诀别。
　　他再难忍耐，双手攫住了她瘦弱的肩头，咬着牙道：“你……你究竟怎么回事？方才我们还好得很，我可以帮你打架，你可以扑进我怀里……你现在就要翻脸了么？”
　　流星见他重重捉住了江玉颜的肩，目中神色一厉。江玉颜回头警示地瞧了他一眼，才令他回到了原处等待着。
　　等她回过头来，眼中神色竟又柔软了些，但这柔软之意多半出自怜悯。她任由他紧紧掐着她的肩头，叹道：“那时我们还没有说过此事，那时候我们还什么都不用想，只需想着活下来就好。”
　　她似也入梦般恍惚了一瞬。他们同时忆起了青铜灯光的地宫、琳琅满目的珠宝、堆叠成山的白骨和腐尸……还有他们在那诡异而美丽的地底，共同经历的回忆。
　　小鱼儿眼中却是一片惊痛之色。他抓紧了她的肩膀，怒极反笑，道：“你疯了么？我们难道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好好说话？”
　　江玉颜只觉肩膀上一阵疼痛。她的心似也传来了刺痛，但她却若无其事地撑起体面的神情，定定地望住他，一字字道：“你莫非还不明白，你这样的人，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只能共死，不能同生的。”

　　死亡意味着尽头，却可以凝结一切易腐之物的刹那华丽。
　　生命意味着延续，却最难延续一段险象环生中滋生的柔情。
　　小鱼儿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一语难发。他原先有无数个愤怒的问题要问、无数句温柔的话想说，现在却不必问、也不必说出口了。
　　许多人都以为死亡才是世间最为可怖之事，一起面对过死亡的人们，一定会获得一段可以延续至死亡的深切感情。
　　但是死亡其实并非痛苦之源。生，才是世上一切痛苦的根。死亡，只是它最狞恶的枝叶。
　　四岁时被恶狗咬得遍体鳞伤的江小鱼懂得这一点，十三岁时承受着地宫中人无数冷眼的江玉颜也懂得这一点。
　　年少的孩子们尚在品味饱满多汁的生命的时候，他们已滑入了阴湿厚重的沼泽，见到了生命里苍白枯瘠的根系。
　　当狰狞而多刺的根系缠住了他们的咽喉，他们又该如何挣扎着相爱，如何开出花来？

　　少年愣了半晌，喃喃笑道：“你说得没错，我们本就是共患难中相识的。你是江南大侠的千金小姐，我是恶人谷出来的野小子，我原本就不该认识你。”
　　江玉颜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鱼兄能这样想，就是再好不过了。”
　　小鱼儿终于松开了紧攥她肩膀的手。他知道自己必定在她洁白柔软的肌肤上留下了微红的掐痕，但那刺痛的痕迹很快就会淡去、消失，和往日里悱恻的吻痕一样无影无踪。
　　他的心跳得更快，跳得几欲爆裂。他不再看她，大笑道：“这种想法也许才是对的，你和我不过是在患难时需要搀扶一把而已……不论是谁来帮一把，想必结果都没什么不同。”
　　江玉颜淡淡道：“正是如此。燕南天已经出谷，鱼兄和他走在一起，必不会再受人欺负，无需有人再助你一臂之力。鱼兄既然愿意就此忘却以前的事，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你我就自此别过吧。日后我父女被你们找见，便是技不如人，甘愿一死。”
　　她语声清灵动听，如山涧一线飞瀑击在莹白大石之上，惊飞了枝头几只野鹂和杜鹃。
　　这银铃般的语声却无异于一把钢刀，一刀刺在小鱼儿心口上。他以为自己胸口要溢出鲜血，想要低头去看，嘴角却先一步麻木地溢出了笑容。
　　他听见自己笑着道：“好，好极了，我追上来也只是想对你告个别，算是咱们认识一场……你莫要自作多情了。女人最是麻烦，我此生若是再也见不到你，才算是我的幸运。”

　　风过霜林，树叶一阵沙沙作响，摇乱了满地繁乱的星光。
　　少年的身影穿过了月色星辉，早已消失在浓稠得化不开的墨绿林荫里。江玉颜却还站在原地，垂首望着那片颤索的枯叶。
　　流星轻轻走上前来，没有踩碎一片枯叶。
　　他小心地唤道：“小姐？”
　　江玉颜低垂着头，忽然道：“你瞧他方才是不是伤心得很？”
　　流星道：“属下不知。但属下斗胆揣测，他应当是伤心极了。”
　　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并不愚笨。小鱼儿追着江玉颜跑出来、又现身和她一同斗敌，他瞧在眼里，心里越发肯定江别鹤说得果然没错。
　　江别鹤私下对他提及了江玉颜和小鱼儿的感情，又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带离江小鱼身边。他方才看着那少年魂不守舍的样子，几乎忍不住拔出刀来将他杀死。但他又怕江玉颜出言责怪，便按捺了冲动，伏在黑暗里待命。

　　江玉颜终于抬起了头，咯咯笑道：“如果他真的伤心，我就开心死了……他若舍不得我，就说明他几乎已成了我的奴隶。我当他是仇敌，他当我是情人，我还怕调遣不动他么？”
　　皎白的月光淡淡照在她脸上。她的脸仍无瑕如白玉。
　　流星的目光触及这张脸，突然失声道：“小姐，你……”
　　江玉颜却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她纵身掠起，足尖轻点着树枝，遥遥道：“我有些累，不想去三清涧了。我们歇脚一晚，明日再动身。”
　　流星只有闭起嘴来，和江玉颜一同掠往灯火寥落的小镇。他的心里却还存着一丝疑窦，一线惊讶——
　　刚才江玉颜抬起头时，她的脸分明在笑着，双颊却布满了晶莹的泪痕。

　　小鱼儿像一条负伤的野兽，在深夜中的寒郊里狂奔着。他也不知究竟奔出了多远，更不知已奔到何处。
　　发烫的泪水划过他脸颊，转瞬就在寒风里冷却。他已没有眼泪可流，他的心乱得就像是他的头发。
　　他奔入了一片稀疏的林子，在漫天星光下、满地枯叶上躺了下来。他嗅到了泥土冷腥的气味、植物潮湿的香气，还有午夜寒冷清冽的潮意。他一躺下来，就被这些气味厚厚包裹起来，好像他只是一颗躺在雪地里的黑松果，而不是一个骨架坚硬、心脏鲜红的人。
　　他反反复复地想着江玉颜，想着她明亮的眼睛、决绝的言语、轻薄讥讽的笑容……他又想起了怜星宫主，那张厉鬼般的雕花木面，她静无波澜的话。她叙述着一件与她无关的事，痛苦和忧伤就在不经意间压上了少年的肩膀。
　　他自然是感激她的。她告诉他的这些事，让他更加了解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身世。
　　此时此刻，他却有些绝望。他为什么要在她说的时候一直听下去？他若不知道自己背负的仇恨，他现在会不会快乐得多？
　　但他内心深处自然也明白，他不可能永远躲避下去。既然不能永远躲避，就不如长痛化作短痛，割断情丝，一劳永逸。从此之后，他是燕南天的亲传弟子，江玉颜则是弑主罪人的女儿。他们的身份颠颠倒倒，却永远处在两个最难抱拥的极端。
　　他暗问自己：“燕南天，我为什么不能学燕南天？我为什么不能摒除儿女情长的念头，专心练武，专心报仇，当一个堂堂正正、不徇私情的大侠？
　　“我方才也已说过，我和她只不过是因为危难才结识的，共度困苦之后，本来就应该一拍两散。我和铁萍姑也历经了危难，却可以客客气气地告别。我又是为什么还要纠结，还要发了疯似的想着江玉颜？
　　“我以后还有好多事要去做，我要去龟山救人、要想法子阻止决斗……江湖远阔，我可以花费时间游历大江南北，可以和燕伯伯万叔叔在一起叙旧。她此番甩掉了我，也未必不是成全了我。我何苦像条狗一样为她伤心难受？”
　　他躺在地上反反复复地想着。眼泪将干之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他心里当然愿意努力去成为燕南天那样的大侠，畅意无限地游历天下江山。轻剑快马，纵歌沽酒，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将自己浸入这光鲜美好的未来里，眼前却还是闪烁着江玉颜在星月之下的眸光。
　　他聪明一世，此刻却偏偏没有意识到一点。
　　他悲伤难过，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失去了她。
　　他想到自己翘首以盼的未来之中再也不会有她，才会潸然泪下。

　　少年躺在月光之下，渐渐睡着了。醒梦交错之际，他依稀看见了不久前那片星光下少女决绝的脸。她吐出那些戮心之言后，脸上犹带着笑意。
　　他愤怒地望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却发现她仍然如此美丽。
　　而他竟仍然如此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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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虐怡情，点播一首真相是假！
其实感觉也不虐，我是低质量甜文写手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