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南苏》春甜花花

8、帮帮我

　　燥热的，忐忑的傍晚。

　　一群家长们守在学校门口等待，这是高考的最后一场，再过不久，会有一群学生被解放。

　　还剩半小时，一些按捺不住的家长也跟着在四下里踱步，伸脖晃脑，朝着学校里打量。

　　林伊站在大门口的正中央，头顶余晖，双手垂于身侧，身姿挺拔，眉头微皱，紧盯着校园内。

　　朱颜看了看左右，犹豫道：“伊伊，咱们去旁边等着吧……”

　　“不行的，我得占住最佳位置。”林伊解释道：“我这么矮，不站在前面，宋机根本看不到我。”

　　朱颜纠正道：“得叫宋机哥哥。”

　　林伊抬眼望向朱颜，见朱颜小心翼翼朝自己微笑，林伊轻呼了一口气。

　　林伊伸手抱住了朱颜。对于朱俐继续婚姻的这个决定，林伊心存感激，也心存畏惧。

　　林伊其实是如愿以偿了。哪怕她知道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对她们而言都不是好事。

　　朱颜伸手摸了摸林伊小小的脑袋，“站累了？”

　　确实累了，但不是站累了。

　　林伊再次抬头望向朱颜，黝黑的眼眸里是沁着冰的冷静、阴郁，甚至冒着寒气。

　　“妈，你是清楚的，以一场恶战换来的平静，从来不长久。”林伊的声音轻轻的，“我们都要做好准备。”

　　——林伊知道自己可以选择沉默接受，可她已经生出心思想试一试，试着相信自己，试着做更好的自己。

　　“做什么准备呢？”这一句提醒看似无足轻重，又确实令朱颜有一瞬间的恍惚。

　　准备。没了冲动，没了威迫，朱颜心里浮现的更多的是对于未来的茫然。

　　她是想过离婚的，为了逃避暴力，这么选择自然简单，可时下里痛离的远了，她又觉得，好像也能过得下去。

　　真要离婚......首先，她也得向她的家人们交代。她想起当初父亲不愿她嫁林勋时曾评他“父母寡育，恐教德有亏”，可惜她听了偏不信。

　　朱颜心理不是滋味，若真是要离婚了，她所要面对的，何尝不少？

　　“很多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也别瞎想。”朱颜搂了搂林伊，无措地将这些杂乱的心事塞进心底。

　　身旁的吆喝声打断了她们的心思。

　　“出来了！出来了！”有眼尖的记者指着校园里大喊道：“第一个考生出来了。”

　　是谁？家长们急忙涌上前确认。
　　林伊被推搡着，也往前蹭了几步，偷偷偏了偏视角，她从铁门栏的缝隙中，看到了大步流星的少年。

　　少年意气风发，自信昂扬。白衬衫上印着绚烂的余阳，一条黑西裤下，肌肉结实，骨骼修长。

　　宋机的领带随风摆动，笑容随风摆动。都是愈演愈烈的。

　　“出来了！出来了！”有些家长没忍住，纷纷高举起手朝宋机挥动，为他欢呼。

　　挥动的手一排连着一排，翻起一片片浪花。

　　宋机看的热血翻腾，他灿烂笑着，两手比着剪刀，指向云里。
　　他带着胜利的曙光向人群走来，长胳膊尽头，是刚开始燃烧的灿烂的青春。

　　“摄像！摄像！”记者慌忙招呼，见摄像急着扛起机器却忘了开盖，她无辜瞪了他一眼，取下镜头盖道：“又不是你高考，你紧张什么？”

　　“想起青春……”摄像小声喃喃，又悄悄拿机器挡住自己羞红的脸。

　　“快！别错过了！”记者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拽住摄像迎上去，将刚跨出大门的宋机围住了。

　　一时间，门口人裹着人。
　　林伊左摇右晃，企图越过人墙寻找宋机的身影，被推推搡搡，挤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看到了。

　　宋机站的很端正，满脸笑意，自信纯良。他的耳朵上别着一根2B铅笔，他脸上的淤紫散了，白的发光。

　　记者：“你是第一个出考场的人，你觉得试卷难吗？考得怎么样？”

　　出于尊重，宋机微弯下身子，就着记者的话筒温柔回应：“不难。我考的也还算不错。”

　　林伊心里的大石渐渐落地。
　　长长舒了一口气，再将他的回答反复检查，确认无误后，林伊终于忍不住笑了。考得好就好。

　　“你有什么想做的吗？或者是想说的！”担心宋机无法心领神会，记者特意提醒他，“我们的采访后天就会播出哦！你的家人都是可以看到的！”

　　就差更直白地告诉他，请说出一些有关于“感谢父母教育”的话吧。

　　“想做的事情啊……”少年认真想了一会儿，再望着镜头时，他目光里的专注变得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林伊忍不住竖起耳朵。

　　“呀。”朱颜被人踩了一脚。

　　林伊失措回身，便见朱颜为了护着自己，正以双手为栏，吃力地将旁人隔开。

　　“哎哟，不好意思啊。”一旁的男人硬挤着退后一步，让出一些距离，“你脚没事吧？”

　　朱颜摇摇头道：“没事，没事。只是我女儿身上有伤，我……麻烦你们了。”

　　“算了。”林伊没心思再听了，牵着朱颜往外钻，“妈，咱们走吧。”

　　朱颜知道这不是林伊的真心，“我没事，你宋机哥哥马上就采访完了，咱们……”

　　“走吧。”林伊打断朱颜，“知道他考的很好就够了。其实也不用见面，他有他的人生，咱们过咱们的。”

　　各走各的路吧。
　　已经这么盖棺定论了，可林伊走着走着，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可惜看不到少年，也听不到少年的回答。

　　被人锦簇着，被人期待着，这才是他的人生啊。林伊突然明白，这渐行渐远被拉开的距离，才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林伊拉着朱颜走回了停车处。
　　朱颜：“真不等等你宋机哥哥吗？你都等那么久了。”

　　“他不是我哥哥。”林伊坚定地强调。沾着汗的头发缠在脸上，她抬手顺着发根粗糙将头发别到耳后。她讨厌心里滋长的燥热。

　　“拗什么。总是这样别扭。”朱颜小声嘀咕，慢吞吞将电动车拉出来。

　　朱颜不甘心地看向校门口，意外发现宋机正挤出人群，向他们跑来，她兴奋地提醒道：“林伊！你看。”

　　宋机已越追越近，他边跑边喊她：“林伊！林伊！”

　　听到宋机的呼喊，林伊下意识捏紧了衣角，她的心思在滚，做足了准备转头，她见一身白衬衣扑面。

　　宋机在两人跟前刹车，抬手刮了刮眼底，他笑容满面朝朱颜问候道：“阿姨好。”

　　“你好。”朱颜笑意盈盈，“考的不错吧？”

　　“挺好的，应该可以到市前三。”宋机脸颊微红，“没想到你们会来看我，我还准备考完了去看看林伊呢。”

　　宋机说着望向林伊，“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林伊静静望着他。虽然还是清淡，可眼底的确是没那么冷了。

　　“挺好的？”宋机下意识看向朱颜，又从朱颜忧虑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声的危机。

　　表面的风平浪静永远掩盖不了底下的暗潮汹涌。

　　宋机抬手罩住林伊的脑袋，不轻不重揉了揉她的发根。

　　宋机：“阿姨，我可以带林伊在这附近走走吗？我送她回去，顺路跟她谈谈心。”

　　“不要。”林伊下意识抵触。

　　宋机抿了抿唇，提醒她，“你可以不跟我谈，但你不可以不跟任何人谈。林伊，将心封锁起来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

　　可我真的没有试图自救吗？林伊下意识看向朱颜，却见她的眉头紧皱在一起。

　　朱颜的语气含有劝说意味：“伊伊，你真的不愿意和宋机哥哥聊聊吗？”

　　林伊知道，朱颜并不是能娴熟处理矛盾的母亲，甚至常常被困于她的建议中难以脱身，所以此刻，当更擅长理解人心的宋机提出这样的提议，朱颜无法不心动。

　　林伊心里有些茫然，是宋机抢先道：“阿姨放心！”

　　林伊瞥向宋机，却被他反拧过肩膀，半推半就地带着往前走了几步。

　　沿着马路，在夕阳下，在树荫下，并排走着。一声声“知了”中，一高一矮，有着瘦条条的两人。

　　两人沿路走到柳月湖边才停下，宋机将林伊揽在身边，一时之间，谁也没开口。

　　湖上的涟漪被彩霞晕染斑斓，宋机望了好一会儿，才道：“林伊，你有什么主意？”

　　林伊抬头望向宋机，暖色的脸颊，如星河般明亮的眼睛，被洗净的情绪下，少年如斯清淡又如斯认真。

　　这样的宋机，令林伊期待又害怕。

　　宋机：“那天在医院里，我看到了，你妈脸上有指痕，不浅。——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力量悬殊，发生争吵总是女人更吃亏。你还在想办法让她们离婚，对吧？”

　　有些事，被人知道就不好了。

　　譬如此刻，她知他光鲜亮丽，他知她弱小可怜。如今被迫一起面对，林伊也只会觉得不平等，更羞耻难堪。

　　林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还是说你想向我展示你的洞察惊人，聪明绝顶？宋机，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很卑鄙恶心吗？”

　　很抱歉。不过……也不需要任何人理解。
　　林伊只觉得如置临渊之境，如被推上了绝路，这一刻，她甚至恨不能将宋机推进湖里。

　　干脆地痛快地彼此伤害吧。别留她一人狼狈。

　　林伊冷冷地盯着宋机，“怎么？你也会不敢看我吗？你看着我呀！”

　　而宋机也终于忍不住望向了她。那不是受伤的眼神，那是——

　　“父母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们对待问题的方式是会影响孩子的。”宋机紧抿着唇，久久又浅浅道：“林伊，你妈妈是不是当着你的面自杀过。应该有……很多次吧……”

　　被识破的秘密，从此多了一封。

　　宋机的逻辑太缜密了，这让林伊无处逊遁。她望着他眼里如山如海般的怜悯，他是那么的温柔，温柔又脆弱。他毫无设防。

　　林伊撇过头望向湖面，她对她对家庭与境遇感到无地自容。也深知在宋机面前撒谎是没有意义的。

　　林伊：“你笑话我吧。”

　　宋机的姿态几乎软弱，“不。我敬佩你。林伊，你要求我吧，我会努力做到你需要我做的所有事。”

　　所有无穷的恨意刹那随风而去。林伊有些后悔，怨自己为什么不能对一切趋近于真相的阐问泰然处之？为什么没能成长的阳光一点？

　　“你愿意，对吗？”林伊突然觉得自己有太多话想讲。不敢讲的，不能讲的，如今似乎都变得值得倾诉。

　　林伊知道，她紧锁的心门，已经留出一条细窄的缝。只要宋机轻轻一推就可以进来了。

　　“宋机，我真的得让他们分开，再继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林伊察觉到自己的哽咽。她低下头试图平复，紧捏着衣角，看着衣角被自己卷起，又展开。毫无意义地反复。

　　她没想到，对于24岁的自己而言，再提及这些事竟也是不容易的。

　　泛滥地、沉重地窒息感又淹上来了。林伊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人间有地狱？

　　林伊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她看到自己繁忙的小手被一只温暖的柔软的大手握住。

　　林伊望着牵着她的那只手，看似纤瘦，但被它包裹，她便知他温柔又坚韧。

　　林伊紧紧地回握住那只手。

　　“可是你怎么办呢？”宋机迷茫地喃喃道：“如果他们真的分开了，你要怎么过呢？”

　　有办法的。
　　林伊试图说服宋机，也说服自己。她望着宋机，真诚地坦白：“我可以去挣钱！去参加有奖比赛，或是做少儿模特，直到收入稳定，足够保障我跟我妈的生活……”

　　“只要有钱，我妈妈愿意要我的。”带着可怜的期待与浅淡的惊慌，林伊笑着说道：“我们可以离开我爸爸。一起离开，重新生活。”

　　宋机安静地望着林伊，清风擦面，残阳如血，倒映一场稚嫩的惨剧。

　　在家暴中长大的小孩，很脆弱，也很坚强。
　　总之，不容易的。

　　宋机抬手紧紧抱住林伊。

　　宋机什么也没说，可是林伊读懂了宋机的沉默，他没经历过她所承担的一切，也许只是短暂地换位思考都觉得难以承受吧，他善良的心一想到她要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天天过下去，一定很......

　　林伊抬起手回抱住了宋机。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安慰他，还是在欢迎他。

　　用期待去掩盖人生的悲哀，她在他的怀里轻蹭了蹭，又积极道：“宋机，请你帮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