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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是梦是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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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听得见徐念的声音,但他的神志却不由自主地向深处沉去。
他感受到一双不算细腻却感觉十分可靠的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一边晃了晃脑袋可那只手拿下去的时候又抿紧了唇。
可他还是梗着不说话,活似那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驴一样。
可他又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终于没忍住好奇微微把拧着的脖子悄悄转正了一点,眼珠子悄悄往那边侧得自己都有点发晕。
他看见一个中年模样温和儒雅的人摆了好几个瓶瓶罐罐,正颇苦恼地拿出来挨个闻,就在这人要把一个色泽鲜艳、有着刺鼻气味的瓶子凑到鼻子边上时,他终于受不了了,一把将那瓶子打掉:“你要做什么?”
这人脾气极好,被打掉了瓶子也好言好语地解释:“我给你上药。”
他嘴角终于没忍住抽了抽,心中寻思“哪里是上药,就这连伤药春药毒药都分不清的本事,送我上路还差不多”。
但鬼使神差地,他没说出口,可能是怕面前这个脾气好得像一汪水一样的男人哭鼻子吧。
不过他虽然没说出口,对面的男人也看到了他抽动的嘴角,还有些惭愧地笑了下:“抱歉,我确实不太懂,你认识这些药吗?”
他一看就知道这人被药铺的人给坑了,说不准去的还是个黑铺子,但好歹还是有真正的伤药,纡尊降贵地拿出来递给了那人。
这人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还相信他的手法,笑意明显深了些,拿着药瓶就是一倒——沈澈顿时疼得一个激灵,怀疑这人是想杀了他。
很显然指着这人能懂得包扎是绝对不可能的,沈澈放弃这种高难度的追求,从自己袖子上利落地撕了一条布下来,熟练地给自己的伤口缠了上去。
他袖口已然短了些许,看起来应当是这般干过很多次了。
这人也注意到了,沈澈脸色忽然绷紧了,将胳膊放了下去:“看什么?没见过天气热自己把袖子改短的吗?”
说完又觉得自己欲盖弥彰,又不知如何弥补,硬是梗着脖子,像只斗鸡一样。
这人看了看四周还没抽嫩芽的树,没对沈澈这番天气热的高论发表什么意见,而是对他道:“愿意跟我走吗?”
可能是这人太过温柔了,沈澈没想出来怎么拒绝,糊里糊涂地便应下了。
站起来时,沈澈才发觉自己才十来岁的模样,只到这人肋间。
不过为何他会觉得自己不是这个模样?他还有点糊涂,这人一叫他,他便又忘了自己的疑惑,就好像自己自始至终就是这个小孩一样。
一刻钟后,沈澈带着这人把从成衣铺倒腾出来的一身道士服换上,又把冠戴上,手里拿着个拂尘,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好了,你按我说的做,老头子就会把我卖给你了。”
沈澈和新出炉的道士走了有一刻钟,方才到了那“老头子”的地方,竟然是个高门大户,倒让人好奇他若是出身此处,怎会这般狼狈。
见了沈澈,看门的眼中虽尽是鄙夷,却还是去通报了主人。
沈澈口中的“老头子”一点也不老,正当年,看起来还颇有气势,一看便只是个久居高位之人。
他对沈澈视而不见,对假扮的道士却是客气有加,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瞧着倒是和沈澈有几分相似,应当是他的哥哥。
这新鲜出炉的假道士摸摸新鲜出炉的胡子,按照沈澈说的,高深莫测地开了口:“贫道鹤临真人,看此子资质不错,有意收为弟子,将来或许能光耀门楣。”
“老头子”眼皮轻微地跳了下,却仍是没是遮住眼中的一点刻薄。
他不言,鹤临真人却道:“若贫道没看错,想必这孩子生下来后,贵府遭了些变故,可是如此?”
“老头子”的神色略微肃然,他身后站着的少年却是神色照旧,那谦谦笑容简直像是贴在脸上的一样。
沈澈也不知是对着对面哪一个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老头子”却没理他,开口道:“正是这孽……此子,一出世便克死了他娘,而后本官便被陷害贬官于此,乃是个灾星。”
真人挥了下拂尘:“然也,非也。”
“此子命格既贵且煞,生来便是我仙家之人,凡间气运承受不住,便易招致灾祸,不如交由贫道引其入道,断了尘缘,以保贵府清净,亦不负其天资。”
沈澈略带惊愕地看着这假道士,这并不是他教这人说的。
“老头子”眼底有些复杂,沈澈咂摸了一下,大概是终于能将丧门星赶出家门的松快和竟然是他的气运压不住不肖子的气运而生出的被冒犯威严的不悦。
于是沈澈终于扯回了目光,心中竟是诡异的十分古井无波。
他想了起来,自己也是做过几年小少爷的,在他刚出生的那几年,因着刚出生就没了娘,他那香消玉殒的娘据说又极为得宠,连带着他作为一个妾生子也跟着鸡犬升天,极为受宠。那时候他管老头子叫“爹爹”,管笑面虎叫哥哥。
然而事情从“老头子”愁容满面地带着他们搬到这个地方开始就不一样了,后来一个莫名其妙的道士登府对着才不过五岁大的沈澈比划一通,说他命犯七杀,灾星转世,一切就翻天覆地了。
“老头子”叫他丧门星、小畜生,把他赶到了据府邸二里外的一个小茅屋,笑面虎笑眯眯地对他说那道士是他请来的。
笑面虎还说他是不是丧门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头子”需要有一个人来承担他在官场上犯的错,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说自己没有犯过错,所以这个儿子这辈子都得是丧门星。
那最初几年的父子情份早就稀薄得如同一根几乎要看不见的丝线一样,如今藕断丝断,倒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鹤临真人手中银光一闪,沈澈的指尖便有一滴血液飘出,悬在空中。
沈澈这时才睁大眼睛,这竟是个真的真人。真人开口道:“往日恩怨血缘,如今尽数斩断,从此沈凝渊同沈府再无半分纠葛,入贫道门下为徒。”
沈澈与“老头子”瞬间都感觉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有感觉的东西分别从身体中溢出了,大抵便是那被斩断的亲缘。亲缘一散,往日捏着鼻子还能忍的立马变成了憎恶无比。
于是这父子俩给今生实在是算得上一段孽缘的父子缘分共同以毫无留恋划了道戛然而止的墙。
而实际上那点憎恶在沈澈心中也极其迅速地消散了,这面冷心更冷的小东西此刻最抓心挠肝的就是他这个软得像团泥的便宜师父到底是个真高人还是个玩障眼法的江湖骗子。
“师父,您说的我命格贵重,是真的吗?”
他一副闲谈的语气,仿佛自己根本不在意这问题一样,新鲜上位的师父无奈极了,说了他一句“有钱便是爹”,接着道:“当然是骗你爹的。”
沈澈忍住了那句失望的啊字,可再怎么自矜,终归还是个孩童,脸上叫人瞧得一清二楚,这便宜师父便又道:“你我有师徒缘分,你的命格我自然无法窥探。”
于是沈澈放了心,这说明他这便宜师父没准胡诌得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说不准他就是那骨骼清奇、光耀门楣之人,非池中之物呢?
这时,鹤临真人忽的道:“既是已然斩断尘缘,从此凡间人与你再无瓜葛,入我派修道者,命星自是时时变化,凡间命格又有何用?”
他语气慢吞吞的,还是那般软绵绵的,可沈澈这几年来摸爬滚打,长了一副敏感的心肝,感觉自己整个人那种穷酸又刻薄的骄矜与算计都被看透了一样,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师父许是话本里那等能看清人心思的大妖怪,要不怎么能看得出来他存了将来修成个什么回去耀武扬威、叫“老头子”好生看看的想法。
以沈澈的心性,他挨了这许多年的欺负,绝不肯一笔带过。可这师父那笨手笨脚的“包扎”和方才那一手短暂地充盈了沈澈的内心,他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妥协了安师父的心,心中却想着:介时我偷偷去,不让师父知道就是了。
也不知鹤临真人看没看出这小子貌似顺从下那颗自作主张阳奉阴违的心,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叹得都比别人和缓,让沈澈有点吊心。
就这样他被鹤临真人一路吊回了沧浪派。
可就在他怀着一颗好奇的心对即将抵达的沧浪派翘首以盼时,周围的场景却骤然褪色成一片黑暗。
恍惚之中,好像有一片仓皇的哭声,还有一个人像是最开始的那样抚摸着他的头,手指上带着温暖的触感:“往前走,不要怕,师父……师父一直看着你们呢。”
然后他便不受控制地仿佛被那手指间带出的轻风缓缓地推离了原地,在一片混沌中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