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茶船》李寒桐

56、chapter54

　　“我有事要麻烦你一下。”傅容把手里一小杯冰淇淋刮得干干净净，依依不舍地放下纸杯认真地看着他。

　　“你可不可以帮我带一阵子amor？”
　　“出什么事了？”

　　傅容抿了下唇，说：“我过几天要去学校上班了，但是住宿舍不能把她带过去。”

　　本来傅容跟学校签的合同上是九月去上班的，但他签完后才发现肚子里一颗萌芽的种子，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九月应该是他预产期前后。

　　因此前段时间，傅容一直在跟学校重新商量他上课的时间能不能推迟一些，如果不可以的话他也可以接受违约，解除合同。
　　学校那边不愿意放过这个人才，一直在和其他老师作协调，这两天终于有了结果。

　　大一数学系正好有个教授前不久出了车祸，摔断了腿在家休息，其他老师代课了一段时间，最近有些忙不过来，希望他可以替那位老师填补这学期剩下的最后三个月的时间，开学后可以等他休完产假再来报道。

　　傅容算了算日子，觉得没什么问题，答应了学校。

　　这几天他就在头疼要怎么搬家。
　　F大的主教学区在郊区的大学城，学校给他在附近分配了教师宿舍，是两人间，可他现在怀孕又带着amor，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恰巧今天遇到季野，两人面对面，情绪稳定地坐在冰淇淋店的角落，傅容觉得自己又好像可以开口。

　　季野立刻掏出手机，说：“我现在让人去看一下，在那边买一套房子好了。”
　　“不要，”傅容果断拒绝他，抿唇说：“我的工资不够。”

　　他这个年纪进学校，只是一个讲师，还不是副教授或教授，没有什么职称也没给学校带来任何利益，工资已经很优待地给到了一万五。要是像季野说的直接买一套房子，那他每个月赚的钱根本不够。

　　傅容想的很透彻，教书也是一个职业，他不能让家里白白贴钱给他，这样的话他工作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季野没想到他会用这个理由，对他来说有些过于不搭边儿，声音顿了一下，紧接着说：“我会去看的，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
　　“你没有义务再给我花钱，”傅容用大而黑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提醒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他说的是既定的事实，季野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辩论成功。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很久，冰淇淋店里走了，又进来了许多人。
　　季野放在桌上的手先动了一下，目光胡乱散在某个地方，毫无预兆地开口：“我最近一直有在好好吃药。”
　　他今天遇到傅容之后，一直觉得只要磨到傅容心软，就能撤销他们的离婚申请。

　　但傅容已经做好的决定，很难轻易更改。
　　就像当初答应和他结婚，一样不愿意改变。

　　傅容轻轻吸了口气，又慢慢叹出来，把他们之间的暗涌的感情摊放到台面上：“我承认，我还是很喜欢你，也还爱你。”

　　季野猛地抬头看他，就听傅容声音轻而凉地说：“但是只有这些，好像也不足以继续维持我们的婚姻了。”

　　“我最近也有在想，离婚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尤其是在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宝宝的情况下。但是我想了很久，发现我对你其实也没有很了解，我和你的家人也只是之前结婚的时候短暂地见过一面，我没有见过你的朋友，也没有和你一起去参加过那些晚宴。”

　　“在遇见你之前，我只想看看书，做一些小的研究，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我没有感受过你生命里的波澜壮阔，你好像也没有很想带我去感受这些东西。我们像是本来就毫无交集的两条平行线，只不过错误地以为我们有了交点。”

　　“我只是怕你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季野靠着椅背，太阳穴的神经隐隐跳动。
　　“如果你开口，我会去的。”傅容目光淡淡看着他。

　　但他一次都没问过。

　　傅容说的这些其实是和季野结婚这几年一直存在的问题，只不过之前他沦陷在爱情的迷宫里，忽视了这些本质的问题。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你对我说的话。”

　　季野想起当时和他说过的话：其实我本来是想把你骗来这里，然后杀了你的。
　　但是，现在我觉得我有一点喜欢上你了。

　　他以为傅容误会了，开口想解释，被傅容先一步出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没有误会你的话。但是，我在想你会不会混淆了对我的感情。”

　　季野脑子“嗡——”地一下，听他说出那句话：“你只是把看到我时那种刺激的感觉和爱情弄混了，其实你对我的心动并不是爱情，你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你也许并不爱我。”
　　这种可能性，对傅容来说是致命的。

　　“你一个人出去的时候，总会避开我，我经常觉得你好像一直想把我藏在家里，不是很想让我见人。我只能每天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如果你做了什么决定只用告诉我一下就好了。就像amor生下来的时候那样，你把他从我身边抱走，告诉我她死了，现在又把她还给我，说之前是为了我好。”

　　“好像我没有自己的情绪，也不是你可以一起商量的伴侣，是你养在鸟笼里的一只鸟。你给我鸟粮，我就吃，你给我喂水，我就喝。”

　　他就像季野暗房里收藏着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动物标本，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它们死了，他还活着。

　　“季野，”傅容嗓音颤抖了一下，问出了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话：“我只是想问一下，我这样的身体，是不是会让你觉得稀奇？”

　　“不是的，不是的！”季野感觉出这可能是傅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心里着急起来，直接用英文说：“我只是太珍惜你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你才能让你觉得我是个正常的人。”

　　他眼睫颤动一下，“我从小就不怎么懂得和人相处，我的朋友也大都和我一样。我和动物呆在一起的时间最久，可我只会杀了它们，不懂得要如何养育它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它们。”
　　“我小时候祖父送给过我一只小猫，我时刻把它带在身边，精心照料，但它还是死了，只是因为那天我没注意，让它吃了森林里野果……我只是很怕……”

　　“我怕我失去你，就像我第一次懂得珍惜生命那样，又失去那只小猫。”

　　他仔细记住了傅容刚才的话，一句句解释。
　　“我不想你见我的朋友，是因为他们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太了解我的过往，我怕你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觉得我是个怪物、恶魔，会怕我，会不爱我，会把我丢下。”

　　“我不带你出去，是因为……”
　　季野沉默了一很长一段时间，怕说出来他更会误会，但最终还是缓缓出声：“我之前都在骗你，我出门参加晚宴其实是假的，我是跟人出去打猎的。”
　　“我晚上看着你睡着的样子，忍不住会去想万一哪天我控制不住杀了你怎么办？我很怕如果停下那些东西，会彻底失控，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我不吃药是因为我对所有药都有排异反应，身上会变得很难看，我怕你发现之后，更觉得我恐怖。”
　　说着，他把polo衫的袖子拉上去，露出半截小臂，密密麻麻横生着一片望不到头的红点，肉眼可见的地方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血管都泛起紫红，清晰可见地爬上去，一路伸到衣服更深的地方。

　　他垂着头，怕在傅容眼睛里看到害怕的目光，不去和他对视，“我真的有在好好吃药，baby你不能不要我，我没有不爱你，我很爱你，我也想你爱我。”

　　傅容完全不知道他会有药物排异现象，这是季野从来没对他说过的秘密。
　　此时看到他手上的红疹，眼瞳猛地一紧，手指微凉地摸上去，轻声说：“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

　　季野握住他的手，吻在手指上，哀求他：“baby，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真的好爱你。”
　　傅容沉默着，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店里又来了很多人，他们结账走出去，一直坐到车上，季野把他送到家门口，在傅容要下车的时候。
　　“别再吃药了，”傅容小声留下一句话，打开车门走下去，“你只有最后一次机会。”

　　季野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猛然握紧，把车开回对面的房子里。

　　他安静地上楼，走进房间，打开灯，倏然亮起的灯光照出桌面上摆放着的许多空药板，他是从一个多月前开始吃药的，桌上的空板却有三个月的量，是被他过量食用的药物。
　　他轻缓地眨了下眼，把药板全都装进黑色垃圾袋，拿到花园，丢进烤炉，看着塑料在熊熊火光中蜷缩、变黑、消失。

　　而这些被过量服用的药板，傅容永远不会发现。

　　火光映在冰冷的眼瞳里，为那双眼睛染上人气。
　　从地狱被释放的恶魔撒旦，被天使用爱牢牢抓住，圈进人间，但身体里邪恶的灵魂，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