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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横尸街头是常见的情景,所以他伸腿跨过那具倒在阴暗小巷中的尸体,连瞟都没有瞟一眼。
      突然那具“尸体”动了一下,伸出手来拉了一下他的裤脚。
      “哇,”他吓了一跳,本能的揣了对方一脚。
      “嗯……”听到一声闷哼,他才放下心来。仔细一看,趴在地上的其实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身下还护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只是看那样子,却已经是脸色铁青,嘴唇都开始发紫。
      他想起最近流行在城里的疫病,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却发现对方的手依然牢牢的拉住自己的裤脚。
      “拜托你,给我点药。”声音很低,温温柔柔的语调里却含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原来是因为自己背后的大布袋,对方把自己错认成先前在街头布施药品的教会人士了。
      “不好意思你认错了,我只是个收破烂的呀!”自嘲的笑容在看到对方瞬间暗淡下去的眼神后,变得有些僵硬了。
      “这样啊,真是对不起!”那少年低了低头向他致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手和腿上都是淤青和擦伤,应该是为了去抢那数量极少的药品时所受的伤。看着少年小心安置好同伴,又一瘸一拐的往施药的方向走去,他不禁有些同情起对方。
      “药早就被抢完了,”他拉住那少年,“你现在去也没有用,先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吧。”
      “啊!”少年单薄的身子一颤,却看他咬了咬牙,依然坚定的往前挪去,“我去地上找找,也许还能有别人掉落的。”
      那样珍贵的药品谁舍得掉落。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他也挡不住对方坚定的决心,只好怔怔看着少年趴在满地尘土中,从日正当头一直找到日落西山。终于,他走过去拍了拍对方,抬头看他的那张被灰尘和汗水弄花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的灰心。
      “跟我走,也许我有办法。”
      这是他第一次,对初次见面的人就产生钦佩之心。

      虽说乱世之中人的性命就如草芥一般不值钱,不过野草总是能用其旺盛的生命力和求生欲创造出奇迹。在他用不怎么光彩的手段帮少年弄到一点点药以后,那个就算痛到极点也不出一声的倔强少年,病情终于慢慢好转了。
      那个少年叫素还真,生病的那个叫谈无欲,他们是戏班子里的师兄弟,后来开始世道不好戏班子散了,他们就在一起相依为命。
      这些,都是在素还真紧蹙的眉头逐渐抚平以后,慢慢从他口中听说的。
      他开始喜欢在每天日落山头收工以后,跑到两人所住的废弃小屋里去转转。有时候是去看看谈无欲恢复的情况,顺便听听精神渐好的两人开始抬杠斗嘴也是一种生活的乐趣;有时候则是去听素还真吹他那支宝贝竹箫,呜咽曲折的箫声总能唤起他某些回忆。
      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大哥也喜欢对着和风淡月吹箫。那个时候他玩性重,总是不喜欢听起来凄凄苦苦的箫声。大哥拿他没办法,只好为他做了一支叶笛。于是在大哥沉郁的箫声中,总能听见几声捣乱的清亮笛音。
      有一天再次被素还真的箫声勾起童年记忆的他,终于忍不住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折成笛子,随着箫声吹奏起来。
      夜一般沉静的箫声,和着清亮的笛音,越拔越高辗转盘旋。原本带着愁思的音律,反如黎明破晓一般激荡人心。
      一曲作罢,素还真惊喜道:“没想到恩公的叶笛吹得这么动听,这些日子在下都是在班门弄斧了。”
      他笑了笑,伸手敲了一下对方的头。
      “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恩公,明明我们年纪差不多,被你这么一叫我都变老了。”坐在素还真身边,他直视着对方如夏夜璀璨的星空一般明亮的眼睛,“还有,不要再说敬语,听起来那么生分。”
      素还真被那样坦诚的目光直视着,向来平静如水的面庞上也悄悄晕染了晚霞的光辉。
      “嗯,我明白了。”慌忙点头答应,垂下的眼帘只是为了掩饰这一刻漏拍的心跳。
      “其实你不嫌我捣乱就好了,那么好的曲子被我一搅合,都失了原本的味道。”没有漏看对方的窘态,他故意叹气。
      “怎会!”素还真果然慌忙抬起头解释,“原本悲苦的萧声,因为笛音的加入,变得起伏跌宕生动活泼,另有振奋鼓舞的力量呀。”
      他忍住笑意,故作严肃的说:“那我教你吹笛你教我吹箫,省得你年纪轻轻整天愁眉深锁,快变成小老头了,傻小子。”
      发现对方捉弄的意味,素还真嘀咕道:“刚才还说我们年纪差不多,现在又摆出教训人的姿态了。”
      他哈哈笑起来,手刚刚要搭上素还真的肩头,却被另外一只手拦下来。
      “素还真,今天轮到你做饭,你不要想乘机偷懒。”
      果然是随时要把师兄放在眼皮子底下口头上又不肯承认的谈无欲赶来,把素还真从他的“魔手”下不着痕迹的拯救出来。等素还真习惯性的和对方斗了两句嘴才回屋干活后,他笑眯眯的看着那个正在瞪视自己的人。
      这小子!他暗暗好笑,自己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他却一直对自己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那种对某人非常在意却又孩子气不肯承认的别扭表现,竟让他异常的熟悉。就像那个时候大哥说要离开,他心中明明是万般不舍,表面上却偏偏装出一幅冷淡的样子。
      连再见也没有说呀!回忆过往他不免在心中叹气。
      “你该对你师兄好一点,”他躺卧在树下,望着一颗颗亮起来的星星慢慢说。
      “哼!好不好与你无关!”看素还真回屋了,谈无欲也懒得理他,硬邦邦的甩下一句话就跟回去。
      手撑在头后悠悠闲闲的看着夜空,清风拂面,星光灿烂。这样美好的夜晚,他的心情大好。

      他依然哼着不成曲的小调穿梭于大街小巷中,看到可以回收利用的破烂,就高高兴兴的放进自己身后的大口袋。太阳落山,就跑到素还真他们那里混饭吃。两兄弟以前在戏班里学得几个字,如今在学校里给人打打杂役抄抄文书,也算勉强能糊个口。
      日子本该就这么平平静静简简单单的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前线的战事结束了。
      听人说原本驻扎城里的胡大帅已经连夜携家眷财产潜逃,现在做主的是从北边调过来的将军。虽然送走豺狼又来虎豹的事情小老百姓早就习惯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一时好奇驻足打量了一下那位锣鼓开道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进城的将军。
      盯着那张熟悉到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在面前的脸,他慢慢的笑了起来,笑得眼睛弯成了可爱的月牙儿。
      那天他跑去喝了一点酒,在意识还能保持清醒的时候闯到素还真他们那里,缠着素还真给他吹了一夜的箫。在昏昏入睡之前,他依然记得素还真看向他的眼神,冷淡的表面下却隐藏着太多感情的波动。他很想笑话这个从来不肯坦白表达自己的关心和担忧的傻小子,但是醉意如潮水般涌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着就睡了过去。
      那年冬天来得太早太猛,大雪纷飞的时候城里发生了两桩命案。死的都是将军身边最亲信的人,一个是逛窑子的时候夜里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勒死,另一个则是去戏院听戏的时候连同护卫一起被乱刀捅死在茅房里。将军大怒,颁下命令要严惩凶手,于是开始全城戒严挨家挨户的搜查,天天都有人被抓,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往素还真他们那儿跑的次数渐渐就少了。有时候素还真会带点吃的过来看看,但老是找不到他的人影,只能蹙着眉头离开。

      接近年关的时候,他突然又出现在他们面前,手上还拿着一些提前置备的年货。
      素还真微微动了动嘴唇,想问问他这段时间去干什么了,可是看见他若无其事的笑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来,来,来!”他举着一叠红纸,一脸孩子气的欢喜,“你们不会剪窗花吧,我来教你们。”
      说罢拿着剪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剪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素还真拿着他的成果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实在是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只好虚心请教。
      他习惯性的想要敲敲素还真的脑袋,抬起的手却在谈无欲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放了下来。
      “笨!连一头鹿都看不出来。”
      噗,素还真低头笑了起来。连一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谈无欲都忍不住笑意,啪一下夺过他手中的剪刀,干净利落的剪出一头漂亮的小鹿。
      “看看,这才是鹿好不好!”谈无欲一脸鄙视,“四不像的玩意儿还敢拿出来丢人!”
      “哼,”他也装出不屑的样子,“我叫崎路人,我就是骑鹿人,这就是我骑的鹿,怎么样?”
      “懒得跟你强辩!”谈无欲知道逞口舌之快,他们俩是谁也赢不了谁。
      素还真面带微笑的低头剪纸,很快,一只精致的蝴蝶就出现在他手中。
      还在和谈无欲吐槽的他看见蝴蝶,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素还真细心观察着他的反应,发现果然如自己所料的时候,浑身一颤,纸蝶就慢慢从手中飘落下来。
      谈无欲也发现了两人的异状,轻轻叹了一声,说了一句去准备晚饭就从屋里退了出去。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目光却始终不敢对上那双强忍着伤心的眼睛。
      “什么时候发现的?”
      素还真拾起地上的纸蝶,慢慢回答:“之前有些怀疑,刚刚确定的。”
      长叹一口气,他拉素还真坐到自己身边,慢慢松开他紧握着剪刀的手。
      “不让你们知道,是不想让你们蹚这趟浑水。”
      “为什么?”素还真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为了掩饰自己早已被掀起惊涛骇浪的内心一般。
      “报仇”他一字一顿咬着牙回答,“我在这里找了很多年,就是为了找出当年谋害我哥哥的凶手。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摇身一变变成什么邓蝶将军!”
      素还真任他紧握住自己的双手,就好像自己是他沉浮无边苦海时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明明是体温比自己高的人,却在火热的触感中传来一阵阵的寒意。
      “我不能劝你放弃报仇,”素还真强忍着眼泪低下头,“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为报仇送掉自己的性命。”
      仇恨就好像一个沼泽,明知深陷其中将无法自拔,却不得不往里面跳。可是自己也只能心痛的站在一旁看着,什么忙都帮不上。素还真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明白。”他苦涩的笑了笑,第一次发现想要维持笑容是这么困难的事情。
      这是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的话,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背负着血海深仇是不能不报的,但是踏上报仇的不归路,他还能回来么?原本以为自己早有决心,却发现心中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是他明白的太晚了么?
      呼啸的北风席卷着大片雪花狠狠打在窗上,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在凝着冰凌的窗上贴上他们一起剪出的窗花。外面昏暗的世界,残忍的冻结了任何希望和欢乐的光芒。他们只能在这一扇不算严实的窗户保护下,暂时享受这也许是生命中最后的宁静和幸福。
      临行的时候他突然对素还真说:“你和谈无欲都是胸怀大志的人,你们应该去南方,也许那里有你们追求的东西。”
      素还真直视着他,就好像要用目光在他心底烙上两人的约定一般。
      “我和无欲在城郊的长亭等你,我们一起去。”
      他如孩童一般的笑了,把自己剪的四不像交给素还真。
      “我把我的小鹿交给你,你帮我养好哦,等我回来才能骑它上路。”

      自己从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呀。
      浑身鲜血的躺在冰天雪地中时,他有些不甘心的想。
      拖着逐渐僵硬的身体在雪地中爬行了几丈后,他的身体越来越重,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冥冥中他似乎又听到了箫声,悲苦凄凉的箫声。他不知道是地下的大哥来接他了,还是长亭等待的人在苦苦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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