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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南疆(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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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楚怀瑾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你们可真像。”
沈时和猛然抬眸,将出未出的泪珠子硬生生憋了回去,须臾之后颔首,算是认了这话。
“你母亲比我还要厉害,那时候四处征战,她啊,红衣,战马,银盔甲,一声令下,十万铁甲无敢不从,就连我父亲都说她是天生的将才,可,可就是这般人儿也逃不过红颜薄命啊……”
之后的小半个时辰楚怀瑾从楚瑾瑶出生一直讲到他们的最后一面,这个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这些话的男人丝毫没有往日的音容与性情,沈时和自认是个乖巧懂事的晚辈,在并不相亲的血缘之间听着奶娘都不知道的往事。
她一阵恍惚一阵清醒,她仿佛也在楚怀瑾的故事里见到了那个伴随她两世却从未见过的母亲,一身露褐色褶裙,走向她,眉目之间似乎不再是从前的冰冷,多了些许温柔……
“你见过你母亲的样子吗?”楚怀瑾忽然问。
沈时和忙回神摇了摇头。
“可惜啊,这世上仅有的一幅丹青在皇宫里,在那高高的琅嬛阁之内。”楚怀瑾一直在叹气,“历朝历代都有琅嬛阁,凡是锁进琅嬛阁的东西,不是带着罪名便是被皇帝厌恶至极,终一生怕是也难见天日了。”
这小半个时辰沈时和很少说话,一直在听,许是这一点让楚怀瑾生出了错意,他带着微微愠气说:“你这丫头应当不差,只是一点,你这礼数嘛……也是,毕竟是在钟山之地,不过从今往后你多来我这里听听你母亲的故事,你知道你母亲的样子也就都好了,你是她的女儿,不会差。”
这话让原本想着谨小慎微的沈时和僵了僵,之后有人来请沈时和到前头用饭,她起身在楚怀瑾的注视下端端庄庄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去。
奶娘和这些人一样,眼里只有她的母亲,但她须得承认,没有奶娘就没有今日之她,奶娘终究又不同,至少楚怀瑾欲言又止地说她不知礼数她不能认,如今傍身的,除了这没什么用处的礼数,她已一无所有。
“和儿,这里。”江昀寒站在门廊下迎她,远远看过去,这个人倒似不会变一样,从前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饿不饿?”
“还好。”沈时和拎起裙摆,端起胳臂,迈着宫步走了两块石板,终究是没有随性而为来的舒坦,她上台阶问,“嗯……舅舅不一起用饭吗?”
江昀寒原本挂着笑的脸上变了变,旋即说道:“大将军下不来榻,他的饭有人伺候。”
“哦。”这般进了饭厅。
这顿饭吃的格外不顺当,先是顾子安说错了话惹得楚景年恼怒,后是江昀寒追问了半句祝杭意南行之事,总归是不欢而散,草草收场。
但江昀寒对于这个结果似乎并不在意。
“我与他们相处时日虽短,但彼此是什么样的人也都明白,祝杭意南行之事既然让我碰上了,我若不问出来,他们反倒觉得我藏掖着,宽心,无事。”
沈时和点点头:“那顾子安呢?”
“顾子安?”江昀寒撇过头看了眼走在旁边的顾子安,“楚景年不会因为两句话就对他有所动作,先将他安置在咱们府上,明日吧,再与他详谈,今日你累了。”
沈时和无异议,何况顾子安在楚府住的一定不踏实,歇一晚也好。
江白带着顾子安下去歇息,陌柯上房揭瓦下水摸鱼不知做什么去了,空荡荡的院里只余下他二人。
想着今日种种,沈时和没有想留江昀寒叙话的意思,反倒是江昀寒叫住她问:“今日不高兴?”
沈时和:“嗯?”
江昀寒解释说:“你今日从大将军屋里出来,面色不愉悦,虽说平日里你也不常笑,可今日格外郁郁,且,你还端了礼数,迈了宫步,我猜你有事。”
沈时和没想到江昀寒心思会如此细腻,当下微愣而后自嘲笑笑:“没什么,只是觉得那样好一些,毕竟是在别人家。”
江昀寒掐断一旁树上探出来的叶子,笑笑说:“这可怎么好,我的夫人随别人一路颠沛流离,如今学会撒谎了。”
沈时和:“……不是你的夫人……”
沈时和何尝不想与人说个明白,至少落个松快,可她怎么说?她的舅舅嫌弃她不知礼数吗?还是这世上没有人在乎她是谁,所有人都在念着她的母亲?
“我做过知礼数的姑娘,也做过不知礼数的野丫头,虽凡见过我的人多少会赞一声我的礼数,会讶于山野之中也有我这样的人,只是终究还是上不了台面。”
江昀寒了然,说道:“楚家老嬷嬷曾是先太后身边的姑姑,于礼数自是一等一的好,楚皇贵妃虽说巾帼不让须眉,但据说卸下甲胄换上女裳入宫时也会小步盈盈,你道这如何评说?”
沈时和道:“是嘛……进可,退亦可,合该被记一辈子。”
江昀寒:“……”
江昀寒侧过头看向沈时和,笑也好闹也好哭也好累也好,江昀寒从未看透过沈时和,她像个不谙世事只想得以自由的小姑娘,也是心事颇深脸上从不写一句真话的凄苦孤女,她是个孤女,无人可依,江昀寒想要做她的依靠,显然沈时和不想依靠于他。
“兰馨公主少时走不好宫步,她的教法嬷嬷将她两条腿捆起来,着两名宫女抬着她的腿一步一步往前迈。陛下和皇后娘娘宠爱,可也是一言不发。身为六宫之主天下女子表率,礼数于皇后娘娘来说就似立身之法一样,自然她也希望她的女儿有如她一般的礼数。至于陛下,数年前帝都曾有‘百妍齐绽’之景,说的是那些已婚嫁的夫人们走在大街上排成一排,应礼官之令依次行礼并弹唱起舞,之后选出最得体的一位,可得陛下赏赐。”
“为了赏赐?”
“为了官职,那些夫人们都是被她们的夫君推出去的,不然哪个会想上街去被人指点着瞧看,只为这荒唐的赏赐?相邀赏花闲说也好过这千千万万。”
“竟还有过这般事……那后来呢?”
“后来……孙太傅膝下有一儿一女,最后一次‘百妍齐绽’孙家世子的夫人也去了,而这位夫人与从前的都不相同,歌罢起舞之时自戕,血淋淋地倒在众人面前,自那之后闹了一阵鬼,也就再没了什么‘百妍齐绽’。”
沈时和:“孙太傅家的公子?”
“是。”
“孙太傅官拜至此,他家世子官衔也并不低,却也会掺和这等事。”
“那时候孙太傅被陛下着去教导太子,其世子不成气候,无非是仰仗皇后,有了国舅爷的身份才娶了妻。”
“纨绔?”
“说句纨绔都是好听的,不过,那夫人去世后他便变了个模样,这些年倒也不见其当年的了。”
“所以是那位夫人以命相抵,换了孙家世子的如今?”
“嗯。”
沈时和想了想,喃喃着:“方才你说楚家的老嬷嬷是先太后身边的姑姑,你忘了,奶娘也曾是太后身边的人,而且还是最为严苛的。你又说起兰馨公主学礼数时,你不知,儿时我也曾不论严寒酷暑学宫里的礼数,白日里做低姿态不显露,夜里顶着沉甸甸的匣子一步步走,发间长坠的步摇流苏须得稳稳的。出了钟山住进王府,人人都想瞧一眼我这山野之人是怎般粗鄙不堪,却又指点着我的礼数……”
“我……”
“和你无关,我知道你是想宽慰我,是我自己,是我想的太多了。”
话至此处似乎该结束了,江昀寒却在盯着沈时和看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问:“你做过一个梦吗?”
沈时和不解:“梦?什么梦?”
“一个很虚幻又很真实的梦。”江昀寒撩起袍摆在石阶上随意坐下,他抬头看了沈时和一眼,瞥向昏暗的院落一角,说,“我承袭王衔那日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我梦见同样是在大梁朝有着同样的我们,不同的是那里的我们彼此相爱,又双双赴死……你梦见过吗?”
沈时和不可思议地看着江昀寒,原来这一切在江昀寒这里是一场梦,通了,一切都通了,沈时和忽然就明白李行义口中江昀寒发疯之语是何意了。
可这些在她这里不是梦,是切切实实的一生,是她哪怕重来一世都无法释怀的一生。
“双双赴死?”沈时和问。
江昀寒点点头:“是不是听起来也很荒唐?”
沈时和没有答这句话,而是轻哦了一声:“那不一样,在我梦里你死在我前面,你怎么会知道我也死了呢?”她说的波澜不惊,他听得恍然失神,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你,梦见过?”
“嗯。”
“那在你梦里是怎样的?”
沈时和也在石阶上坐下来,拢了拢裙摆,说:“钟山烟雨,少年心动,出山入京,以身殉国。”
江昀寒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眼睛也好似要把沈时和盯出个洞来:“如何而殉?”
沈时和看着石板地面,飘然而语:“一个,砍头,一个,坠城。”
“原来是坠城……”江昀寒呢喃一句,“我的梦里被砍头之后的我去了一个四周满是大雾的地方,雾中有个男人在挖坟葬骨,那个男人是我大哥的模样,而所埋之骨是你我……”
“哦,确实荒唐。”
江昀寒问:“你为何不说也不认我?”
沈时和一愣:“认你?认什么?如何认?”她苦笑,“这是你也做了同样的梦,倘若你没有,而我却说了,你会否觉得我是个疯子,是个想要高攀金枝的疯子?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不会的……”
面对江昀寒的否认,沈时和本不想多说什么,他们之间不一样,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会喜欢梦里那个我吗?”
“?”
沈时和唇角微弯:“你不会,你只会觉得很害怕,不是吗?”
“我……你呢?”
“我?”这个字沈时和咂摸了好久,才说,“我啊,我可能喜欢的是梦里的那个人吧。”
“现在也是吗?”
沈时和噗嗤一声:“玩笑话,不作数。”她再次避开,也再次没有忍住,问,“你相信人能重活一世吗?”
沈时和不知道怎么就说起了这些,明明他们之间朦胧的像春雨之后的山谷,如今却好像一场大雪让一切都清朗了。
她竟然对着江昀寒说了喜欢,说的还是那个在江昀寒心中所谓的梦里的人,荒谬荒唐简直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