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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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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沈时和被女人盯得难受,忍不住提醒。
那女人终于回神,一只手微微发颤,抬起来覆在胸前吐了口浊气:“你,叫什么?”
女人神情这般令沈时和感到不安,还有一丝费解,粗粗思量后她回道:“回娘子,我叫沈时和。”
“你姓沈?”
沈时和点点头。
女人忽然后退半步,眼神中写满难以置信,仿佛沈时和不该姓沈,又或许沈时和不该长这个模样,可到底“沈”姓并不少见,沈时和不解。
好一晌之后女人才缓过劲儿来,她冲沈时和笑了笑,笑容多少有些僵:“我姓林。”
姓林……
沈时和快速回想着,先前却有一位姓林的娘娘来到这里,名唤林祎,兄长曾任吏部尚书,科举案下狱后林祎失宠,时逢皇帝旧疾发作,林祎自请来此处清修,为君祈福,也因此她是来此处的嫔妃中位份最高的,在妃位。
沈时和从容行礼:“不知是祎娘娘,还请娘娘赎罪。”
林祎将她扶起,陡然间像换了个人似的,自生出一股子飒飒之风来:“不必多礼,来这儿的人即便当初贵在云端,如今也是泥里的了。”未等沈时和说什么又问,“这儿又要来人了?”
沈时和回头看了看,面露窘色:“是我。”
“你?”林祎惊诧,“别苑的丫鬟犯了错不是该关进刑房吗?你做了什么,竟至于关进这不见来日的破院子里。”
沈时和一噎,佯做平常地回答:“一时鲁莽顶撞了杜管家和邹娘子,许是上巳节要到了,前院殿内要住贵人,刑房空着好看些吧。”
“是嘛,没想到这别苑也会讨好这一套,你也是个胆子大的。不过也好,你来了也有个人和我说话了,你不知道,我已经一年多没和活人好好说过话了。”
沈时和回笑,看天色不早便想先收拾了屋子再说话,不想林祎往屋里看了一眼,嫌弃道:“这般多尘你一个人要收拾到几时,我帮你。”说着林祎就要往屋里迈,沈时和赶紧将人拦住:“祎娘娘,此处腌臜,当心脏了您的衣裙。”
林祎朗笑一声:“怕什么,这鬼地方我都住了这么久了,还怕几两灰不成。”说话间林祎已经挽起了袖子。
沈时和拦了几次拦不住,只好作罢,不过是手底下快了些。
林祎从铜盆中拿起打湿了的抹布走向另一边,嘴里说着:“我帮你,你别谢我,陪我说说话,就算两清了。来了这儿也没什么主子丫鬟的,你若喜欢叫声姐姐我也受用,你若不喜欢,叫声娘娘也不过那么回事儿。”
沈时和应着:“是。”
林祎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叹了口气,末了兀自道:“乾历十五年春,也就是去年,我到了这里,原以为是生不如死,却未想到光景也不错,那宫里我实在待腻了,没日没夜的争来斗去,无时无刻不在死人,谁也不敢说下一个死的是你还是她,可当初谁又不是削尖了脑袋往里头钻呢,百般武艺,千般姿色。”
奶娘也说过一些话,大抵都相同,不过是宫里那些薄命红颜罢了。
林祎因是为君祈福,来时跟着一个到了出宫岁数的宫女,上山的时候林祎放走了,当时她也不知道这山上是什么样,她一人受苦受累是她求来的,没道理连累旁人,杜管家核验时她只说人死了,不知被什么东西叼了去。
沈时和没接这话,出于礼数做了倾听的姿态。
林祎换了盆水蹲在地上洗抹布,抬头看过来,一晌后忽然说:“我好像见过你。”沈时和怔愣,林祎解释道,“不是在这里,在宫里。”
林祎自是没可能见过她,许是她长得像皇帝,又或者是她和那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妹妹有些相像,总不会是因为她长得像母亲,林祎进宫时母亲已经不在了。
沈时和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天底下做丫鬟的都长得差不多吧。”
林祎摇摇头,站起身继续擦拭着桌子:“莫说天底下做丫鬟的长得差不多,就是天底下的女人、天底下的人又能差到哪去呢,可我指的不是这些,你眉眼之间有一个人的影子,我见过。”
沈时和并不喜欢这句话,从奶娘无数次说她长得像母亲开始她就厌恶这句话。
“你学过宫步。”林祎说,“只是掩藏在寻常杂步子底下,若是好好走一定端庄悦目,我看得出来,教你的人很用心。”
林祎:“来的那日我见过前院那些丫鬟,即便是挺直脊背也没你弯腰弓背的气度,要说你练得不是童子功,又有谁会信呢?”
沈时和:“……”
“我福薄,也只在宫中老人的口中听过当年的皇贵妃娘娘,彼时后位空悬,她统摄六宫,真真个凤仪万千,若不是楚家衰没牵连于她,后宫恐怕不会是如今的光景,如今的这位皇后虽说也不错,可佟氏不倒,呵……”
沈时和当然知道她的母亲是什么样,奶娘日日在她耳边念叨,但是在除奶娘之外的人口中听到这些还是会恍惚。
“我见过琅嬛阁那幅皇贵妃娘娘的丹青画像,实在不凡……”林祎有些惋惜:“我原以为再不济也是位公主……”
沈时和:“……”
“祎娘娘,我听不懂您说什么。”
贵人有贵人的本事,丫鬟也有丫鬟的活法,这些年装傻充愣也不是没有过,几乎是游刃有余。
林祎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神色,很快弯身劳作起来,她道:“听不懂便听不懂吧,这山高皇帝远的才自在。”
沈时和没应,之后林祎也再没说过话。
在这三重院每一重院落里都能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有自言的,有说给树听的,还有说给花鸟虫鱼听的,若是临近的屋里住进个人,不管是谁,不论在宫里时是否交好,到了这里都能亲如姐妹。
这就是宫里出来的女人,一如林祎所说,进宫前千般姿态,万种风情,离宫后千般万种都一律了,除了争斗留下的故事不剩什么其他的。
两个人确实快不少,一个多时辰便收拾的差不多,被褥之类的东西在柜里散发出霉味,太阳西沉,沈时和还是打算拿出来透透气,谁知林祎抱着干净的被褥送了过来:“这会儿你晒有什么用,给,拿着。”
这不到两个时辰的相处沈时和已知晓林祎性子直爽,想起林祎头先帮忙干活时不容拒绝的模样,沈时和接过被褥行一礼谢过。
“看看你,谢来谢去的,等会儿来我屋里吃饭啊,我手艺可好了。”
沈时和吸了口初春傍晚的凉风,抱着两摞被褥进屋。
江昀寒做了真正的嫡子,李兰嫣的婚约就不会废除,江昀识也不会造反,她就不会那么早死去,此时她已经改变了命路,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沈时和铺好被褥发了会儿呆,她猜不透林祎要做什么,前世的她至死也不过坐在马车上昏昏沉沉去了趟皇宫,身边除了奶娘就只有江昀寒、周苒还有秋爷爷,几乎从未涉世,皇宫里的人算得上人心不古吗?林祎呢?
透过窗看向对面的屋子,沈时和敛起了一切欢愉。
林祎的手艺确实不错,沈时和也没闲着,饭饱之后林祎问沈时和要不要学宫绣,沈时和以生来愚笨婉拒了。一连两日这院里只有她们二人,林祎真是太久没和别人说过话,整整两日都说不尽。
*
三月三,上巳女儿节,钟山观音庙前的热闹是沈时和不必亲临也能想象得到的,前世沈时和与周苒一同到后山洼的河边沐浴,到国寺前敬过香火,这一次她只能在这四合院落。
上巳前一夜她梦到了江昀寒,也梦到了皇宫,梦到了她初次进皇宫,三个时辰后便做了替死鬼……醒来时大汗淋漓。
外头天蒙蒙亮,前院饲养的鸡已经开始鸣唱,沈时和起身盥洗后去叫林祎起身,还没到东厢门口院门开了。
“怎么了?”林祎也开门出来,“大门开了?”
沈时和点点头:“我去看看。”
沈时和心中有些忐忑,钟山杏花与玉兰早绽,上巳有赏花会,达官贵臣家的女眷定有来与会的,这其中说不定就有杜兴找来定夺她的人,趁今日这时机将她杀了扔了也无从查起,她可不想这么快再死一回。
而当她来到离院门不过十步远的地方时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她登时哽住一口气,脚下不稳打了个趔趄才又稳住,那一时周围的吵闹与她都没什么干系。
是活着的江昀寒。
他站在门洞里,青袍在身,袍摆平展无痕;玉冠高扎,马尾般的乌发垂在身后,端的是颜丹鬓绿,玉树临风,那是前世匆匆十数载从未见过的模样,他本就俊美,如此更令人痴望。
“江二公子?齐雯茹?”
林祎的声音从沈时和身后传来:“怎么?齐家也倒了?”
林祎一句话把沈时和拉回这四合院落,对于林祎的嘴,沈时和早有体会,只是这会子她满心满眼都在江昀寒身上,顾不上劝阻。
可江昀寒并没有看到沈时和久别重逢的目光,他绕过沈时和去到了林祎面前,拱手唤了声:“祎娘娘,安好?”
林祎罕有的蹙起眉头来,她扶着江昀寒的小臂可怜巴巴问道:“圣驾安否?”
江昀寒嘴角忍不住抽搐,配合着:“安。”
林祎这才松了口气:“既如此,我也安了。”
这一出令沈时和钦佩,也让沈时和失落,方才江昀寒径直路过了她,连停顿都不曾有,当真从此是路人。
沈时和苦笑,默默退到一边。
江昀寒身后是杜兴和一个病恹恹的女子,不用多想这又是犯错的嫔妃,只是赶着上巳节来也着实算得上是倒霉。
江昀寒与林祎互相问过后才说到正事:“祎娘娘,齐娘子病中,宫里的意思是寻个靠得住的丫鬟来服侍,吴嬷嬷说您身边跟着一个老成的宫女,就将她送到您这儿来了。”
江昀寒说话时十分和善,谁知林祎听罢旋即变了脸色:“怎么,宫里竟安排不出一个宫女了么?还要来用我的,含香殿里没人了?还是齐家罪过有天大,连宫女都连坐了?”
这话也就林祎敢嚷嚷,无惧者无畏嘛。
江昀寒软着性子好生劝林祎:“祎娘娘,她虽是罪臣之后,可到底为圣上抚育过一位皇子,只是她降了位份依律不该有丫鬟随侍,尚在病中罢了,您大人大量,且容她几日,过了上巳节我再送来两个丫鬟,定不会委屈了您。”
“抚育过一位皇子?哼,既然她抚育过皇子,怎么不叫她的皇子来侍奉她,这旨意谁下的?陛下吗?还是中宫?本宫到底还是妃位,没来由叫她欺负到头上了。”
沈时和见那新来的娘子脸色本就煞白,林祎嚷嚷之后又平添了几分,她知道这话戳心戳肺了,她静静地看江昀寒如何收场,此事与她无关,她也无能为力,不过江昀寒也不算是说错了话,这些话早晚都要说的,沈时和顿时觉得自己聪慧了不少。
场面一度有些难堪,江昀寒回头看了齐雯茹一眼,转过身来拉林祎往旁边走了两步道:“祎娘娘,七殿下去年没了。”
“没了?”林祎险些压不住声,而事实是她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早传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那新来的娘子又多了好几分悲痛。
“去年秋闱除了太子殿下其他的几位皇子骑射都不尽人意,陛下震怒,令皇子们至校练场受训,七殿下虽幼却已能蹒跚走路,遂一并抱去了,本是在台上看的,结果一匹烈马撞碎了围栏,栏木跌下砸在七殿下身上……”
林祎的神情不免唏嘘,叹了一声:“既是死了儿子,宫里自该有应对的法子,这般塞进这里,齐家是多大罪过?”
“这个,祎娘娘您懂规矩……”
“懂。”林祎翻了个白眼,“可我出宫时跟着的宫女叫我放走了,如今谁伺候她?”
“放走……祎娘娘您真个是善人呐,这要是叫宫里知道了,您和那宫女……”
“你不说,没人知道,我只和那杜兴说是被大虫叼去了。”
江昀寒欲言又止,半个字没吐出来,颇为无奈。他环视四下,终是将目光停在了沈时和身上,淡淡问:“她是何人?”
真真个好问题,沈时和不言语,这会儿着急的该是杜兴。
果不出其所料,江昀寒话音刚落杜兴就巴巴跑过来谄笑说:“回王爷,这是前院一个犯了错的丫鬟,不作数的。”
“王爷?”
“王爷?”
沈时和与林祎同时叫出声,意识到不该如此,沈时和复低下头。林祎追问道:“你几时承袭了王位?不该是大公子……”
江昀寒解释说:“兄长如今司职在朝,不便承继。”
林祎嘴边的话堪堪要吐出来,江昀寒却伸手一指:“你,过来。”
沈时和垂着脑袋哪里知道他说的谁,杜兴伸手拽了一把:“说你的,愣着干什么呢。”
沈时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