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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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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恐慌中,小园恢复沉寂。
于逊大步赶来时,怀湘已坐在只剩枯枝的梅树下抚琴。
他垂着眼,信手拨弄琴弦,也不抬头望他,面颊微侧带了倨傲,冷冷道:“除去这潇湘园,这府里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
“孽障,无法无天了!”于逊正欲发作,却听怀湘一把拢弦琴音戛然止住,他悠悠地问:“敢问父亲大人,十载蒙尘流落蛮夷荒野,反入乡随俗娶了鄙俗村妇,是否可谓之‘失志’?若言父亲此举是因报恩以身相许,又何以苛责她人?”
于逊被他冷然暴出的一番奚落噎堵得无言以对。曾几何时,他也曾扪心自问,若非昔日落魄尘埃再看不到半似期冀,是否他会娶了茶姑为妻,靠她照应起居熬过那冰天雪地难捱的岁月?但毕竟如深藏不敢见人的一块疮疤被剥开示众般的尴尬窘迫,于逊憋得胀紫的一张脸仿佛要随时筋血贲烈,他怒火顿起,厉声吩咐人绑缚了怀湘拖到正堂前的天井里家法伺候。
黑压压的人群,有张家从北国乡野跟来京城的亲朋近邻,有府里上下的丫鬟仆役,一双双惊恐好奇的目光投向天井中春凳上绑缚的怀湘。
怀湘将头伏贴在冰凉的凳子上,他闭上眼,仿佛所有的声音在耳边飘散,父亲的呵斥,继母的嘲弄,尖细的声音奚落:“难怪不拿老爷放在眼里,听说我们家这位大公子可是未来宫中的驸马爷,皇亲国戚,还是日后的宰相之材。”
怀湘当众受责,他没有仗了武功抵抗,自然也没讨饶。
直到被打得魂魄出窍,直到疼痛变作麻木,脸上的羞辱化做钢针直扎进心头。爹娘已去,他是孤儿,娘告诫他,自己选过的路就没得反悔,事已至此,只要隐忍,迟早能有生父接纳他的那一天。虽然遥遥无期,他曾奢望他还可以等。
他听到小迎子磕头抢地哀告的声音,小迎子哭喊了求饶:“老爷,公子从来没挨过打,好歹给公子留些脸面,老爷开恩。”
“脸面?他就是脸面太大了,大过了老爷,才不拿父母长辈放在眼里。老爷说,于家是有规矩的人家。”继母不失时机的进言。
痛心疾首的言语在他耳边,说得如此的冠冕堂皇:“爹的血脉,爹难道不心疼?”
怀湘狠狠咬了唇,徐徐从牙关挤出几个字:“这血,怀湘会还。”
“啧啧,听听,听听啦,这还有没有个尊卑礼数,要同他老子以血还血了。”张家人尽情的落井下石,那沉重的板子如雨点打在皮肉上,怀湘昏晕过去。
再醒来时,身边静得能听到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奶娘和小迎子眼睛红肿如桃子。
“造孽,造孽!”奶娘抱怨,“前世的孽,如何要公子来还,公子才不过十六岁,怎禁得住?”
父亲来了,打发走仆人,坐在床边掀开他血迹斑斑的裤子为他上药,那一揭的瞬间怀湘疼得呻吟一声,冷汗涔涔。
他本还执拗,却听他问一声:“听说你娘不啻千金为你在江南置办了庭院,因何不去,反留下吃这约束苛责这苦?”
怀湘停住挣扎,仿佛一口气被散去,瘫卧在原地。
那双大手停滞,随即抚弄他的头声音温和,没有堂前痛施家法的威严。
“若是知道痛,就要循归守矩,尽人臣子的本分。”
怀湘的心狂跳,挣扎了制止,不想让他上药,却被他死死箍住了腰。
怀湘松手,任那冰凉的手和着冰冷的药游过那刺痛的伤口,想那血终究会凝固。
也不知为何,父亲竟然又重复念叨那句令他刺痛的话:“爹的血脉,爹难道不心疼?”
是的,这潇湘园如今是他的,就连自己的血肉身体都是属于他的。他欠他们所有人的,终有一日会偿还。
“除了这潇湘园,怀湘一无所求。怀湘在,此园不改;怀湘不再,还请父亲念在……”他的话语含了哀怜,期盼的目光投向父亲,“莫使旁人惊扰此园一草一木。”
“痴儿!”于逊似觉此子有时透出几分天真率性,痴痴癫癫的说些令人不甚懂的疯言。
他微微颔首,算是妥协。
这样过了四日,皇太后的千秋佳日已至。太后和皇上多日不见怀湘,点名要怀湘入宫伴驾。
于逊询问的目光试探怀湘,怀湘默默撑身挪步下床,下人伺候他更上一袭珍珠光泽的雪缎锦袍,更显风神俊逸。
太后喜欢听怀湘抚琴,更喜欢那曲《潇湘水云》。
于逊见怀湘面色惨白,吃力的样子,拱手启奏:“太后,不如臣来献丑弹奏此曲《潇湘水云》请太后赐教。”
那曲《潇湘水云》一气呵成,甚远悠扬。怀湘惊愕的仰头望着那在弦间飞舞的十指,似乎见到了娘生前虔心抚琴的样子。
他隐隐觉察出什么,但又难以寻出头绪。
游廊下,睿宗拦住怀湘去路,满眼怜惜。
“卿在瞒朕。”
“微臣不敢。”
“爹娘膝下尽孝承欢?还是承怒?”
“怀湘不才,寡淡的性子,胸无大志,怕是有负君恩。只是这些时日卧病,尝读《周易》,想这万物相生相克都是有番因果道理的,一切都有命术。”
回到府中,于逊为怀湘上药。
起身坐在床边的绣墩上,解释怀湘心中的疑惑:“你娘的琴艺,还是为父亲手传授。这曲《潇湘水云》,是为父的最爱。昔日南宋家国飘零,因有郭沔奏出此曲。我朝鞑子进犯,爱国志士都该有此感叹,如今尔等安享太平,不知父辈如何浴血疆场。”
“娘曾说,父亲是为忠臣,岳少保一般的英雄。昔日亲率五千部卒镇守嘉陵关,立退鞑子十万铁骑,世人景仰。”怀湘多了几分坚信。
于逊微怔,淡然释怀一笑,那女人虽是变心改嫁,却还能对儿子提起这些。倒也出乎他意料。心头那隐隐的一块儿柔弱被触及,不由暗生感慨。
“为父昔日常年领兵征战在外,同......你娘……聚少离多。你同你姊姊降生之日,为父都未能在身边陪她。”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娘说祖母当年重病在床,皇上恩旨,千里加急家书许父亲回朝探望。”
于逊更是闻听闭目,强将泪水忍下。他大胜回朝,只身快马加鞭单骑回京,却半路听到母亲过世的噩耗。丧事都是由月子中的妻子一娉婷弱质一手操办,一生征战,倒头来被奸臣所害蒙冤十载,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又曾经给云兮过什么?流放三千里,云兮孤苦无依,他还能苛求她什么?
”祖母过世时,父亲是班师后一身缟素从巷口跪拜至灵前,三天三夜水米不进。”
怀湘打量眼前人,他的父亲,见他沉闭双眸似在苦痛往事中饮涕,便将一方帕子递与他,平静道:“总有取舍,鱼与熊掌不能得兼。取了一方,便是舍了一方。再不可回头。”
谈到家国,谈到抵御外辱,谈到天下太平治世之难,父子侃侃而谈,于逊渐渐坐到了床边。
“你娘,是个如水如烟的女子,是为父的师妹。当年徐存孝同为父都心仪她,你外公却做主将你娘许配给我为妻,因为徐存孝心术不正,用心浮躁。为父当年同你娘约定,要生四个儿女,取名怀潇、怀湘、怀水、怀云。”
看着怀湘痴愣愣的眼神,于逊娓娓诉出心中秘密。
“徐存孝临死前说,他是为了你娘,他不择手段要得到他。”
怀湘的眼里,满眼是爹爹徐存孝为母亲搭建的花园,那艮岳的奇石都是不远千里从汴京旧都运来,那魏紫姚红,都是长安的名种,为了讨母亲的欢欣,爹爹倾尽所能,不惜一掷千金。
怀湘怅然开口:“春天,他为娘采落英之蕊,夏日她为娘驱蚊打扇。怕娘被蚊虫叮咬,他露了臂去引来蚊虫,娘生病卧床,他亲尝汤药。娘说,一心为国的男人就难免少了儿女温存,心怀小家的男人少了襟怀天下的气度,难以两全。”
“你心里,竟是舍不下他?”于逊一声叹息,似在自语,“毕竟养你这些年。”
“是,他养我这些年。”怀湘心里叨念。
父子开怀畅谈,于逊搓手,打个喷嚏,不容分说挤进怀湘的锦被,父子抵足而卧,彻夜长谈。
直到鸡鸣破晓,直到日上云天。
管家来禀告,宫里的公公来传旨,太后宣老爷进宫。
于逊心头疑惑,不知太后如何要召见他。前番太后召见,是为了劝他与云兮重归旧好破镜重圆。如今召见他,难道是为了昨日见到怀湘身上的伤痕?于逊苦笑,怀湘果然是人见人怜的麟儿。
他起身更衣,怀湘却忍痛跃起,一把拉住他的臂,他低声安抚:“你也小睡些时辰,待爹爹归来,为你抚琴。爹的琴技远在你娘之上,昔日若不是你娘程门立雪,我断不会收她这女弟子。”
话音虽含了戏谑,而怀湘已猜出八九分入宫所为何事。昨日见他伤痕累累,皇上攀了他的臂,拧了眉头郁怒的质问:“怀湘,卿因何要瞒了朕?说过君臣永不相欺隔心!”
怀湘将头深深埋在父亲怀中,他记得他曾如此在爹爹徐存孝怀里依偎,直到那个北风呼啸之夜,爹爹临刑的前夕,他满怀负疚的深深依偎在他的怀里。
如今,父亲于逊的面颊依旧那么冰凉,怀湘缓缓起身,将下颌放在父亲宽阔的肩头,他深深吸一口气,泪雨滂沱。
“这么大了,还娇痴的样子,这样还是宰辅之才?贻笑天下了。好了,爹爹去去就回。怕是你那未来的皇上舅爷,为你打抱不平呢。”
怀湘紧紧抱住父亲,他低声哽咽道:“娘说,紧紧抱住,就是身子分开了,魂魄也会贴住寸步不离的。”
“痴儿!”于逊分开他,起身而去,门口回首,怀湘痴痴的望着他,泪眼如衔了莹透的珍珠。
宫中的太后和皇上果然是为了怀湘而招他进宫。于逊听了太后的质问正欲解释,太后却摆摆手,长长一声叹息,那声音似绕梁许久不绝。她吩咐宫娥捧来一个锦缎包裹的匣子。明黄色的锦缎展开,露出一方刻工精致的雕花木椟。于逊的目光被摄住,如漩涡深陷身不由己,他大步走近,不顾了礼数,双手探向那木椟。他熟悉的木椟,是他亲手雕刻给云兮的聘礼,云兮不求富贵金银,只愿同他隐居田园,看到乌镇老家那精致的木雕,满心想要一个收藏诗笺的木椟,久购不得称心如意的,他只得亲手为云兮雕琢这木椟遂了她心愿。云兮爱不释手,却发现他布条包裹的手满是血污,心疼得潸然落泪。
“于大人的冤案,可知是如何得以昭雪。”太后问。
“是太后和我主圣明。”于逊答,难道他的沉冤得雪同这木椟有什么瓜葛?
皇上年少气盛,起身微带愠怒道:“非是朕圣明,而是有人将满盛了徐存孝十余年不法罪证的信函账册的木椟送到了朕面前。这木椟中还有一女子的血书,别无所求,只求朕保守告密人的秘密。”
于逊颤抖着手接过那木椟,冰凉中带着隐隐的香气,云兮,他心里默念,展开那纸血书。云兮,他的云兮,他为之而生,为她而在塞北草场苦熬苟活,为恨她而挣扎到回京的一天,为她而难以接纳怀湘。
她因何不实言相告?她因何宁死也要将这个天大的秘密带入棺木?怀湘因何不说?怀湘宁可忍一世骂名和白眼却死守这冤屈,是为了什么?
睿宗说:“朕与怀湘自幼一道长大,深知他的个性。面柔如水,心坚似铁。先皇判的案子,非是铁证如山无法推翻。怀湘的母亲一心为卿平冤昭雪,无奈徐存孝狡黠谨慎,夫人费劲心力近十年筹集证据。他在母亲生前指天明誓信守秘密,此事定然不肯透露个你半字。只是怀湘的心结怕无法解开。朕是不忍为国失去一贤臣,怕是再拖延,怀湘就去了。他那日说,不过是到头来‘欠血还血,欠债还债‘罢了。’”
于逊的泪倒流到喉头,酸涩的感觉难言的痛,他记起临行时父子和解,怀湘依在他肩头依赖的小儿女痴态,满怀的愧疚令他不由出宫后快步向家宅走去,直奔潇湘园。
步若流星,他一路在想云兮。那清丽的身影,绕指柔一般的坚韧的性子。她忍辱多年,苦心搜集证据为他平冤昭雪,那男人爱她,而她拿他的爱断送了他,她心里究竟更爱谁个?
湘儿,他在捧起那奇特的木椟前甚至不知道有他这个生父的存在。他手捧那沉甸甸的木椟步入宫廷面圣时是一种如何的艰难。他要送去铡刀下断头的男人是他养父,养他怜他,请来名师栽培他,宠爱他,甚至不舍得一句重言责备。而那木椟霎那间化成一柄利剑,在他手中跃出,刺向他在世间唯一两名挚爱他的亲人,他的养父和亲娘,而换来他无法去澄清的骂名,和他这个生父无端的责罚侮辱。泪水汹涌而下,他在塞北风沙中挣扎十余年都不曾落的泪,他想他可以补赎,为人父的,为人母的,他会千百倍偿还给湘儿。
静悄悄的小院,竹影扶疏,唰唰的轻响。他大步进了怀湘的卧房,没有仆人和丫鬟的踪迹。
“湘儿,爹爹回来了。”他激动说,怀里捧着那木椟,如捧了云兮的心,小心翼翼。
没有声响。
帷幕低垂,似风鼓起如美女的裙幅,又如辕门翻卷的彩幡。
“湘儿。”他一声轻换,轻轻打开帐帘。
当啷一声,宝剑坠地,涤满鲜血。
“湘儿!”于逊凄声惨叫,他扔下木椟抱起一身是血的怀湘,他安静的躺在那里,身体还透着隐隐的温意,脖颈上汩汩冒着鲜血,似乎听到他匆然回府的脚步自刎身亡。
风吹得发丝乱舞,美如天神般的儿子卧在血泊中。从此没了挂碍,一桩心事了了,他却去了。
他寻回了心中的妻子,却丢了爱子。
瑶琴下压了一张雪浪笺,上书“余怀湘”三字,不是“于怀湘”,是“余”,“多余”的“余”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