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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凌云不画 ...

  •   八、凌云不画

      南山境内多了一名住客,正是近百年来闻名遐迩的广陵真人。仙霞院中却也不常见到他的身影,只在山光云岫,石坪松下,总见一白衣仙人,或站定凝思,或盘腿席地,或抚松长叹,或喁喁自语。不论晴霁千里,或是阴云盘绕,从未间断。
      广陵个性冷漠,并非口舌伶俐之人,却总坚持不懈地对着那不老松说话,说的不过是寻常小事,不过是浅浅地怀念,语声温和,口气委婉,如他当初对待祝岚兮一般耐心。可那棵不老松再未开口理会他。
      骄傲的仙人似乎还是头次被人如此无视,又不能发作,只是更耐心地陪在那不老松身边。日复一日,朝起夕落,从不间断……
      “一千年前是你陪我,现在换我陪你……”广陵喃喃,如世间所有痴情儿郎。

      仙霞院修行不深的小童曾问道:“为何仙人每日都去看那棵不老松?那松精和仙人是友人么?”
      广陵道:“半是亏欠半是报恩,他为我付出许多……”想了许久,又道:“……还有,要偿他的情……”
      不知情愁滋味的小娃一脸懵懂,自以为解情的仙人亦是有些恍惚。
      他曾细细抚过不老松干上的八个大字,“碧落黄泉,此情不渝”。剑痕深刻,松脂凝红,该是云深心头血。
      八个字,印在云深白皙腰背上,当初楚台共赴时左腰上的八字刺青,成了一道迷媚诡异却刺目伤心的痕迹。八字的誓言,利剑舞动,凌厉干脆,深深刻上松干,深深刺进云深身上,该是怎样疼痛。
      然而最可悲的无过于,这泣血的八字誓言,深清浇铸,感天动地,却无一字是许给云深。那是他给祝岚兮的誓言。
      “碧落黄泉,此情不渝。”将爱人与别人的山盟海誓刻在身上,永远抹不去,是怎样痛苦?时时刻刻,身上的刺青都在提醒着爱人与他人的爱恋,这要怎样才能忍受?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心上,他的自身鉴证着另两人的情深如许,又是多么可悲!一瞬间,莫大的酸意袭来,广陵忽而能感知到云深昔日的苦楚了,心口闷疼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抚着那松干上的剑痕,一遍遍体味云深的伤心绝望……

      一次倾盆雨落,雷电交加,山石峭立,嶙峋若尸骨,山间树如妖鬼,招摇颤抖,跟着风咆雨哮,沙沙作响。
      却见广陵仙君忙乱地从仙霞院里冲出,浑身湿透也不顾,直直奔到那棵不老松下,举手划天,仙法施展,竟设下一个结界,挡风遮雨。结界内的不老松免受风吹雨折,安稳立着,广陵看着好一阵宽心。
      广陵真人,从不是不温柔的铁石心肠。如当年他肯轻解外袍,替祝岚兮的墓碑挡下风雨,他今日也能为一颗不老松撑开结界,撑出一片天晴。可这样的温柔,总是叫人心酸。
      自以为庇佑了爱人的仙人颇有些自得,向来不曾言语的不老松却终于再度开口,然而却是轻轻一叹,说的是:
      “……请收回结界罢。”
      广陵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容易憋出一句话:“你的元气尚在恢复,风吹雨打只怕又伤了你。”
      那声音沉寂一会儿,方沉沉道:“仙人莫忘了,我再虚弱,也始终是一棵松。”
      他是一棵松……
      迎风傲雪,也凛然不惧,经霜不死,雨打不折,长青不老,哪怕是生在石隙峭罅中,也要顽强挺立,对狂风暴雨,不动丝毫的松。
      “我并非雅室幽兰,并非金苑牡丹,日沐风欺于我,是自身品格的还在的证明,是我要保有一棵松的特质所必须经历的事。我不需要这个结界。”
      仙人的关心,盲目而又多余。
      广陵有些挫败,抱着一样怜惜之心,却好像用错了方式。广陵仙人并不真正懂情,他从来就自以为所有情爱之事都是千篇一律,他按着自己心内情的含义去付出自己的关心,却错得一塌糊涂。他从未考虑过别人需要的是什么。
      他忘了他是一棵松,被情字所缚,无怨无悔卑微无私地倾注所有,但骨子里的那点傲气尚在。一旦绝情弃爱,那点傲气和果决便终于突显出来,叫这仙人措手不及。
      广陵默默撤掉结界,与那不老松一同静立风雨中。
      待到风停雨晏,天光初霁,广陵也只是冷着脸,在松下一动不动站着。
      许久方道:“我知你怨我,但眼下还是以恢复自身为重罢。”
      “……我不怨你。”
      广陵双目骤然一亮,可又听那声音道:“我只是不想再与你多做牵扯。”
      广陵有些颓丧,沉声说道:“我会陪你,一直到你恢复。”
      “我不需要……”
      广陵无视他的拒绝,自顾自继续道:“待你好了,我便日日夜夜同你说话,你去到何处,我跟到何处,可好?从前你在月下替我奏一只箫曲,将来也让我替你绘一卷春光,如何?”想了想又道:“你若喜欢品茶,我也可以替你斟,你若想飞上九重高天,我亦可以御剑相负……”
      放下身段,费劲脑汁,所有自己能做的都一一摆在云深面前,期望他的诚意能打动固执的松妖。然而却只等来那不老松的一句:
      “我不用你御剑相负,我自有凌云之志。”
      一句话掷地有声,淡然而坚定,轻易瓦解仙人绞尽脑汁所想出的好处,广陵始知,自己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不老松枝干遒劲,有伸入青天之势;高洁坚忍,亦有凌云之心。拨开迷眼风月,障目姻缘,这才是一棵松木的本来之态。
      广陵忽而明了,有着这样本性的云深,当初怎会如此隐忍执着,无怨无悔?若非情至深处,他怎么抛下不老松的傲骨与尊严?
      他给自己的是最真切温柔而宝贵的心,完完全全,毫无保留。而自己却不知何时将它踩得稀烂,随意抛却。他辜负了这一颗心。高傲的仙人真的悔不当初……

      于广陵而言,云深虽仍是拒绝自己的好意,但他肯再度开口已属不易。一日趁着风和日丽,突然来了兴致,便又行至不老松下。
      见山岚缭乱,天边青蓝似缎,云来云去,山远山近,共成一脉的浩荡飘渺之景。又有暖日和风,嵯峨峰峦,石耀霞彩,松影婆娑。而那棵不老松对苍穹凝立,竟有要破云而出的美……
      广陵见景情动,此时山下应该又是春时,便援枝作笔,捻露为墨,特地打开一卷空白轴子,要绘一幅春光……只为云深而绘的春光……
      笔走游龙,袖带烟霞,那张悬在空中的画轴上,古拙山景,静美生辉……
      可那纸山景中,本该是不老松所立之处,却是始终一片空白……任他怎么画技高超,仙法了得,也无法将那棵不老松的形貌绘入画中……
      广陵惊诧,继而不安,再而失落无比。
      独独那棵不老松,不肯入广陵画中。
      “……为何,为何画不下你……”广陵有些茫然。
      只听云深的声音道:“万物有灵,皆能从其意念,做出抉择。”
      “那便是你不肯,不肯入我画里春光中。”
      云深稍停片刻道:“……是,我不肯入你的画,也不要你为我绘一幅春光。”
      “为什么?”
      云深只道:“仙人可闻一首诗,”又缓缓吟道:
      “倚空高槛冷无尘,往事闲徵梦欲分。
      翠色本宜霜后见,寒声偏向月中闻。
      啼猿想带苍山雨,归鹤应和紫府云。
      莫向东园竞桃李,春光还是不容君。”
      广陵低头沉思,云深再道:“……这诗是咏松。我不欲与桃李争妍,而这春光,亦容不下我。”
      广陵突地明白什么,压低声道:“……你何须再与桃李争妍,我与他前尘既断,不复关联,你不信么?”
      时过境迁,因果倒逆,轮到仙人去问那人一句,相信与否,这又何其可悲。
      云深道:“……我能信么?”几多无奈,几多伤感:“……仙人,你还不曾真正明白呵……”
      高高在上的仙人,用着和以前待祝岚兮一样的方法在待他,给祝岚兮的石碑遮过雨,也替他用结界撑出晴空;给祝岚兮绘过春景图,便也要为他绘一幅春光……然而他不是祝岚兮。仙人按自己所认为的情去给予,却从不曾站在他的立场去想,他要什么……
      他的心结的确是祝岚兮,已经转世投胎,再入轮回的风华绝代的男子,可他的心结,不止一个。
      他曾为消除仙人的偏见受尽委屈,因为是妖,因而不被信任,妖与仙的隔阂,是他心里永远的枷锁。而广陵仍不知觉。
      “……明白什么?若我能明了,你可就会甘心让我相陪?”广陵犹是不解。
      “若有那天,我愿入你画中……”云深淡淡道。若有那天,你能让我相信,相信你对我不是为爱而爱,相信你不惧怕仙妖之间如隔天渊……莫再让我绝望了。
      广陵仿佛看到一丝转机,若有明了的一天,他还肯入自己画中……
      至于明了什么,如他见多识广胸有丘壑的广陵真人,怎会解不开呢——向来冷情冷面却又自负的仙人这么想。只要有转机,他终有明了的一天,嘴角微微勾出一个浅笑,他竟向来不知,自己能笑得如此轻易……

      光阴弹指易过,广陵再下山重返人间时,已是在云深化为原形的四年之后。
      广陵只不过是突发奇想,当年被云深拿走的碧玉箫已不知放到何处,便想要替云深再找一把,哪怕他现今虚弱得保持不了人身。
      良玉好箫不易寻,访遍了几个大城,才终于有一支入眼。可有些天意弄巧的缘法,却是无心插柳,得来不费工夫……
      广陵见到一棵老槐树下,一个三四岁的黄衫小娃正手持一把桃木剑,一招一式练得极为认真。
      不会错。就算是孟婆汤饮下,奈何桥已过,就算是轮回再世,广陵也还是辨出了那个气息——
      那孩童不是别人,是祝岚兮。
      ——“我只愿下一世不再见你。”
      祝岚兮的话又清晰重现,叫广陵好一阵喘不过气。
      前生错爱,情缘已了。这一世,我当守约不再见你。
      正要悄悄挪开脚步,却听身后小娃嫩声嫩气唤道:“大哥哥,你背着的剑好漂亮,我能不能看一看?”
      到底是,逃不出的纠葛。
      广陵无法,只得解剑递给那小童,随口问道:“……你喜欢舞剑?”
      “我爹娘说天上的仙人都有一手好剑法,能凭剑而飞。我想成仙!”小童奶声奶气地激奋道。
      他想成仙……就连这下一世,他也还是热望成仙……祝岚兮毕生的愿望,便是得道登仙。是自己误了他一生。
      愧疚难当,只想助他一把,偿还前世阻他得道,害他身死的大错。
      广陵思忖片刻道:“你愿随我去一个地方么?那里有人间最厉害的仙人,我叫他赠你一点仙丹,助你成仙,可好?”
      小童偏着脑袋问:“南山之境?”
      “对,南山。”

      一路施法让小童沉睡,御剑飞行到了南山方将那童子唤醒。华胥真人尚在丹房修炼,便叫了道童通报,自己领着那小童四处转转。
      习惯使然,不知不觉地便走到那棵不老松旁……
      物是人非,当年在此初遇的童子,如今又再度重游,已然隔世。当年在此刻下誓言的一对璧人,如今隔着轮回。风月姻缘,早已了结,今生,他不愿见他。本就该是再无瓜葛的陌路人。
      广陵牵着小童的手,一手又抚上那深深刻痕。
      真是造化弄人,怎生一场错爱,误了他人一生……现今能补偿的,也只是助他登仙,愿他自此修行顺利,早日悟道成仙……
      忽而一阵风起,不老松浑身枝叶抖如鬼手,声似哀哭,叫广陵看了也不由大惊。连忙打开法阵,将那孩童送入结界之中。
      却见不老松的针叶瞬间枯黄,萎蔫,松针掉落如雨,虬干亦开始紧缩腐朽!
      霜雪不欺的不老之松,竟然开始老枯了!
      广陵简直是狂吼着奔去,慌乱无比,狂怒无比。
      “为什么!云深!云深!”撕心裂肺的叫喊中,失态的仙人抱住松干:“不要老,不要死!”
      老去的松树叹了一口气,语调渐渐虚无:
      “……是我又赌输……早在你抚上剑痕时,我便知道……既然有情于他,此生……当好生珍重他……莫要负他……”气弱至极的声音里带一两分哭腔,却仍说得果决,字字如血:“……呵,到底还是仙妖不容,自当殊途……从此再无云深,仙人也好去了这心头块垒……珍重……”
      云深声音消逝,不复响起。广陵如遭棒喝,疯了一般吼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云深,云深!”
      他知道云深亦辨出了祝岚兮的气息,进而误解了自己心念旧情。可这不是他的本意!情感笨拙的仙人恼恨万分喊道:
      “我只是带他来求仙,我与他情缘早已断绝,你还不知道么!什么仙妖殊途,我不管你是仙是人是妖,是什么都好!我要你活过来,你活过来!啊——”
      广陵大吼,发散如瀑,凌厉飘飞。退了几步,抬手一掌震碎旁边山石!
      狂暴无比地继续咬牙切齿道:“我不明白!我不懂情!那你就教我啊!你活过来,你活过来,你教我啊!我又不是无所不知,我若做得不顺你心,打骂由你!只是你别这样对我,你别死,你活过来,你活过来!云深!”
      带血的吼声,唤不回爱人的性命。枯死的不老松残叶窸窣,缄默不语,再不能返青。
      广陵心痛如绞,肠结欲断,通红双眼,杀心尽显,再一掌劈碎另一侧山石!
      自己无心之失,却叫云深自绝生路,老其枝,枯其叶,断其根,以死来贬斥自己的“背叛”。果然是一棵松,果然是说一不二,清高傲骨的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得如此干脆决绝,不留半分余地。哪怕是豁出性命,也要争这一口气,这是对自己最好的报复!
      他死了,他死了。永远失去了云深,千年的爱恨纠缠终结。无法忍受,无法承受!
      暴怒,悲痛,绝望,广陵已无法冷静,恨不得拉下整个天地为他陪葬!
      广陵欲哭无泪,心血交迸,几欲成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凌云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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