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墨月深

1、001、

　　这天是高考大战结束后的第七天。
　　虞清悠正抱着她刚拿到手的高考报考指南书，行走在学校林荫道绿意盎然的槐树底下。
　　手机声响起的时候，她微微蹙了蹙眉，而当看清来电显示上明晃晃的“妈妈”二字时，她的眉间便如沟壑般扭曲起来。
　　不想接不想接不想接……
　　这是种生理性厌恶，但她又不得不克服着接起。
　　接起这个从来都不会令她感到快乐的电话。
　　“囡啊！”电话那头的嗓门刺耳得令人头疼，还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殷切：“大奶奶相中的那个有钱老头子生病住院了嗳！快过来燕桦医院探病！”
　　尖利的声音刺激着鼓膜，就像拿着口破锣，再用不匹配的破锅铲使劲敲。
　　虞清悠默默把手机拿远几分。
　　她家，或者说她妈，最大的一个特质，也是秉持为此生至高的信念，名叫——贪财。
　　换个说法——拜金。
　　详细展开来说，就是自己没啥本事，又嫁了个更没啥本事的老公，便总想着能通过什么办法结识有钱人，从人那里搂点钱来。一百万不嫌多，一百块不嫌少，积少成多，水滴石穿，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有钱人。
　　当然顶好还是让自己女儿嫁给有钱人，结个亲家，收个几百万上千万的聘礼，摇身变成阔太太，然后天天跟亲家婆美容SPA逛街买买买。
　　这个信念导致虞清悠几乎从初中开始，就被她妈隔三差五拉出去，“介绍”、“推荐”给有点大钱小钱，并且有同龄男孩的人家。
　　简直跟卖女儿似的。
　　早些年的时候，虞清悠还不太理解她妈的举动，只当是多交些朋友，还懵懂地按照妈妈的指示，听话懂事装乖巧，讨好巴结别人家。直到近几年，她才慢慢领会到了背后的意味，开始感到厌恶，开始勉力拒绝，并为自己的自由和未来艰难地抗争着。
　　然而她妈依旧觉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好比这次这位“大奶奶相中的有钱老头子”。
　　虞清悠的大奶奶，是她亲奶奶的堂姐，在家族中是个传奇人物。
　　大奶奶算是位大家闺秀，年轻时跟个外国来的医生相好，未婚给人生了个儿子，结果国内战乱起，外国医生说他先带着儿子回国避避风头，就此一去不复返。大奶奶等了十几年，没等到人回来，也不着急嫁人，就这么逍遥自在一个人生活着。
　　照理说大奶奶过的这种人生，在当时那年代绝对被人诟病，但人家不在乎，人家能养活自己，还诗书琴画都能来几手。那气质，那风度，引得喜欢她的男人从没断过，无论她处于哪个年龄段，都是桃花朵朵开。
　　只是朵朵都不摘回家，仿佛外面的风景才是最美。
　　这不已经七十多快八十岁的人了，最近又相着一老头儿，姓燕，就是潜州最有钱有势的燕、戚、乔三家当中的燕家老祖宗。
　　老祖宗年纪也够呛，夫人早亡，他早二十年前就已退了位，由儿子接手家业。几年前又传给大孙子接班，现当家是年仅三十二岁的燕霆，英俊帅气，钻石王老五，重点是，未婚。
　　虞清悠还记得燕家家主之位传给燕霆时，铺天盖地的新闻刷了三天三夜，她妈也足足念叨了三天三夜，内容无外乎是怎么才能傍上燕家，把女儿塞进燕家当媳妇，诸如此类。
　　结果女儿没能塞进去，大奶奶倒是傍上了燕家的老祖宗。
　　行吧，迂回曲折的，好歹是费尽心思攀上了点儿关系，她妈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不听说燕家老祖宗生病住院，果断的就决定拖家带口去探病。
　　名为探病，实则……
　　虞清悠叹了口气，遥遥对着手机道：“妈，我……我毕业典礼还没结束呢。”
　　毕业典礼自然是已经结束了，只是她怎么也不想觍着脸去医院凑那热闹。她讨厌她妈像哈巴狗似的围着那些“有钱人”转，也讨厌自己必须跟着装出副阿谀奉承的模样，摆着贱到泥地里的低姿态，任那些“有钱人”厌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视。
　　“参加什么毕业典礼！这不都已经考完试了么！囡啊我跟你说，这可是个难得的绝好机会，你赶紧跟班主任请个假，就说家里有老人住院，急需陪护，说得严重点！听到没有！”
　　虞清悠再次忍不住把手机拿远几分，又悠长地叹了口气。
　　她如果不在这里答应，她妈就会把电话打给班主任，她的毕业典礼谎言就会告破，然后她会被骂得无比凄惨。
　　说不定半个暑假都得被她妈拎着到处去舔有钱人的脚后跟，美其名曰将功补过。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马上过来。”她郁卒地挂断电话，沿林荫道走出校园，打了辆出租车往燕桦医院而去。

　　***

　　燕桦医院。
　　昂贵到令人咂舌的私立医院。
　　所属——燕家。
　　那位住院的老祖宗自家开的医院。
　　虞清悠赶到的时候，她妈正站在电梯口等她，表情格外兴奋，边拉着她进电梯，边不停絮叨。
　　“难得难得，燕家那个小的孙子也来了，我刚打听过，只比你大几岁，你可得好好把握！……不过咱家大奶奶如果跟他们结了亲，他就是你表哥，这……哎不管那么多，总之你捧着他点，表哥也行，男朋友最好，先抓到手再说！”
　　虞清悠听着只想呕吐，连关系都还没理清，她妈就跟催命鬼似的催着她“抓人”，仿佛什么都是次要的，只有燕家那背后的家产值得关注。
　　没辙，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就是趁这点功夫，快速回忆前段时间了解到的燕家的情况。
　　燕家这代有两个孙子，大孙子燕霆也就是现任家主，青年才俊，风头正盛，被新闻媒体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小孙子则低调得多，好像叫燕泠，有点儿不务正业纨绔子弟那种调调，学的是跟家族企业完全不相干的什么什么艺术，据说刚大学毕业没两年。
　　如果说燕霆是标准的完美继承人，燕泠就是标准的袖手小少爷。家族压力都被哥哥担了，弟弟也没有壮志雄心要奋起夺位的意思，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做自己喜欢的事，一天天活得洒脱又自我。
　　唉，有钱人。
　　虞清悠在心底发出声感叹，随着平稳到几乎感觉不出在上升的电梯，到达七楼。
　　电梯门缓缓移开，七楼应该是特护病房，装饰布置甚至有点儿像豪华酒店。虞清悠跟着她妈拐过一道弯，在阳光充裕的通道末端，看到了一大群等候在病房外的人。
　　……好生热闹。
　　她也分辨不出都是谁跟谁，唯独那个上过新闻的燕霆，以及燕家上一任家主——燕霆的爹燕伟赟，她识得出。
　　“燕霆身后那个就是燕泠！”她妈按捺着无与伦比的激动，压低嗓音朝她道。
　　虞清悠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往燕霆身后望去。
　　燕霆与燕泠长得并不十分像，燕霆更高些，眉眼比较方正严肃，燕泠或许是年纪比他哥小不少，头发半长，脸上还带着种涉世未深的稚气。
　　当然最显著的还是装扮和气质。
　　燕霆在天气已开始炎热的六月中旬，还规规矩矩穿着西装三件套，连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而燕泠则一副意兴阑珊的无聊模样，挨墙靠着，那身休闲潮服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隔片刻，他竟然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来，叼出一根咬在双唇之间，又想去掏打火机。
　　燕霆皱眉，抬手把那根吊儿郎当的烟抽离他弟的双唇，轻声道：“不要在这里抽。”
　　燕泠耸耸肩，那伸进口袋掏打火机的手也不取出，就这么插在口袋里，像是不羁于他哥的批判。
　　虞清悠瞬间对这位燕家的小孙子印象奇差无比。
　　在医院抽烟，又没常识又没素质，态度也很不端正，跟那位严肃稳重的大孙子真不像是同一家出来的。
　　她一想到她妈要冲进去跟他们攀交情就感到胃痛，又想到她妈给她定的“目标”是燕家小孙子，更是恨不能转身就逃。
　　忍忍，再忍三个月，她拼命安慰自己。只要填了志愿进入大学，远离令她窒息的原生家庭，她就能获得自由。
　　未来和选择都将掌握在她自己手上。
　　“哎你好你好。”她妈果然谄媚地向燕家那群人而去，在当中周旋，试图同那群人搭几句话。
　　异常丢脸。
　　虞清悠半抬起手遮住脸，瑟缩着往旁边角落里躲，期盼她妈聊得甚好忘了她的存在。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几句话后，虞清悠就被她妈硬生生拉到满头雾水不知她们是何来历的燕家人面前。
　　“这我闺女，哈，以后咱都是一家人，哈，一家人。”
　　面对燕家人那些困惑、嫌弃的目光，虞清悠多么希望，此时此刻安静躺在病房里的，是她，而不是燕家老祖宗。
　　那一切的聒噪、羞耻都将不复存在，她能获得一方清静，不会尴尬得只想纵身从七楼跃下，化为污泥。
　　“来来来！”她妈完全不管她脑中何想，兴冲冲地把她拉到燕霆与燕泠两人面前：“这二位以后可就是表哥了，囡啊认识认识，来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