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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丫鬟白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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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天目山,香风拂树,山翠怡人,好一派天然景致。此时,蜿蜒的山道上走着两个年轻男子:一个身着蓝衫,形容俊秀,一看就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乃是京城长安有名的贵公子谈慕;另一个身着银灰色长袍,气韵洒脱,像是个修行的隐士,乃是谈慕的表弟崔逐月。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留!前人的话在你哥这儿就不管用了。你看他多会享福,觅得这一处好风光。我若成日住在这里,约莫也能成个半仙啦!”谈慕对着满山的翠色感叹。
逐月笑得有些狡黠:“他哪里是来享福!只是被逼得无处可去,才逃来这早年废弃的旧宅罢了。”
谈慕哈哈大笑:“我就不明白了,倪家大小姐长安多少人想娶却不得,怎许给他倒反推托?”
逐月淡淡笑道:“倪叶薇那个泼辣丫头也就你这种人喜欢,我哥哪里受得了?”
谈慕笑道:“她性子虽烈,可人长得一等一漂亮,算是朵儿带刺的玫瑰。两相弥补,也对得起你哥了。世上哪儿还有十全十美的女人啊,便是有,也不易遇到;便是遇到了,也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哥呢!”
逐月昂然道:“若连我哥都看不上,那她肯定得守寡。”
谈慕大笑着,正欲再逗他几句,山中忽飘来一阵极是悠扬的笛声,和着风声鸟声流水之声时抑时扬,透出静谧又安然的气息,似将一切烦躁轻浮都荡涤开去。二人怔怔听着,一时竟忘了前行。
许久,那笛声才渐消渐止,倒是逐月先回过神来,赞道:“一年未见,大哥的乐技竟如此突飞猛进,可喜可贺!”
谈慕怔怔道:“真是天籁之音,帝寻好才华!好才华!”
逐月笑说:“服了么!呵,快走吧。”
谈慕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二人走出没多远,前面翠色中奔来一个十七八的少年,边跑边喊:“二少爷,表少爷,冰和来接你们了!”
逐月笑道:“慌什么!都跟了我哥这么久了,还是半点没改脾气。”
冰和气喘吁吁站住,喜道:“我还怕赶不及,怕你们从这条道走。前面的路上个月下雨冲毁了,塌了好大一片山,咱们得从这儿拐到岔道上才行。”说着便领二人拐上岔路。
逐月问:“你可知道他为何会传讯与我?”
冰和挠挠头,道:“不晓得,许是想问问老爷夫人他们的情形?”
逐月看看谈慕,笑道:“定不会是因为此事,他巴不得与世隔绝呢!”
谈慕道:“许是有别的急事,何必费心猜测,到了便知。”
逐月笑笑,轻声说:“冰和,我记得大哥只带了你一个僮儿在身边吧。”
冰和道:“是啊。”逐月忽一把抓住他肩头:“那因何你身上有一丝女孩儿常用的桂花油香气?”
冰和冷不防被他抓住,差点跌倒,听此一问,不由嬉笑道:“二少爷鼻子比表少爷灵了!”
谈慕笑道:“真是山外有山,还没看出来你对此颇有造诣呢!”
逐月松开手笑道:“哪里,我只是猜,莫非那个倪小姐追寻到这里,大哥没奈何请咱们当救兵来了?”
冰和叫到:“万不是倪小姐,是白鹿,白鹿!”
逐月与谈慕同声反问:“白鹿?”
冰和嘿嘿笑道:“是大少爷新买的一个丫鬟姐姐,叫白鹿,白雪的白,梅花鹿的鹿,偏偏她眉心还戴着朵梅花,呵呵。”
二人见他连声傻笑,不由一奇。
逐月心道:奇了,大哥向来不用丫鬟伺候的啊。
谈慕却道:“八成是个美人了。只怕不是什么丫鬟,是表哥添置的妾侍吧。也太不像话了,正妻放着不娶,跑到深山和丫鬟厮混——”
冰和叫道:“不是不是!万万不是!真只是个丫鬟。大少爷的行事作风二位少爷还不清楚?他哪里是那种人?”
逐月与谈慕对视一眼,大笑开来。冰和在前面领路,心中寻思着:照这情形,白鹿姐姐必会狠狠整治他们一番,唉,何苦来!
曲曲折折到了夕照谷,崖壁下那一座绿瓦青石的院落便在红红的无穷花影中显出来。竹篱笆外爬满了或紫或蓝的牵牛,菜圃中有瓜有豆。一条石子铺的小径延伸过来,道边长满了一种开得火红的花,只有细细的一枝绿茎擎着一朵碗口大的丝状红花,没有一片叶子,美丽得有些寂寞。
谈慕奇道:“这花儿叫什么名字,生得如此奇怪?”
逐月摇摇头:“这院子附近以前可无此花,许是我哥新种的。”
冰和道:“这是白鹿姐姐去年来的时候带的花种,叫做彼岸花。”
逐月也是一奇:“彼岸花?”
谈慕笑道:“哟,可不是,你看咱们在这里看着那头的院子,可不是如观彼岸嘛!”
冰和道:“不是这意思。是说这花的叶子和花朵不同时生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如隔两岸,所以还有个名字,叫恶魔之花。”
逐月一惊:“恶魔之花?那还种来做甚?”
谈慕笑道:“你也太拘泥了,哪个花没有个典故?漂亮养眼就行了,理他作甚!”
逐月略一点头,慢慢走在后面,心道:白鹿,这女孩倒有些意思……
顺着小路走进院子,只见帝寻一身葛衣,赤着双脚站在竹丛旁边雕一块汉白玉石。
逐月叫道:“大哥,你好情怀啊!”
帝寻头也不抬,道:“你们且去廊下歇息。”
谈慕笑道:“表哥,一年没见,你越发没个人样了,活脱脱是那画上的赤松子!”
帝寻将刀下的石屑吹去,依旧低着头刻画,道:“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刁滑。”
谈慕笑道:“这活儿很关紧么?我们大老远跑来,你这么爱理不理的模样实在叫人扫兴。”
帝寻道:“这也同吟诗作赋一样,兴致念头起了便收不住。”
他又吹了两下,直起腰看一看,把刀子往旁边箩筐一扔,拍拍手道:“今天便到这里吧。”
逐月与谈慕探头一瞧,只见两尺见方的石头约略是一个走兽的外观,尚辨不分明是什么。逐月正想问这雕的是何物,冰和在檐下叫道:“几位少爷,茶沏好了。”
三人走至廊下坐着,正对着几杆芭蕉和一片荷塘。
谈慕赞道:“此处真是极好的田园景致,此番要多扰你几日,好享享清福。”
帝寻喝口茶,道:“只怕你待不了两天就喊清苦。”
谈慕笑了几声,道:“表哥,你飞鸽传书是为了什么?”
帝寻略一沉思,问:“二弟,你的术数修得如何?”
逐月道:“大哥怎么问起这了,叫我来是拷问功课的?”
帝寻道:“我俩术业有专攻,哪里敢拷问?”
逐月道:“你想做什么?”
帝寻道:“可能识妖魅?”
逐月道:“寻常的自不必说,若它道行深,也是可识的。”
帝寻道:“你看这宅子可有异类的气息?”
逐月道:“没有,只是久在深山,有些阴气而已。哥,你碰上什么怪事了?”
帝寻轻轻叹息一声,道:“这得从半年前说起了。”
“去年春天,有一日天气晴朗,我到谷外采石。在路上,见到一只雪色小鹿头上受了伤,我便给它包扎伤口。这时一个猎户寻至,我给他些银钱打发他走了,算是救了这小鹿一命。”帝寻说至此,稍一顿,谈慕已插嘴问道:“天啊,莫非后来这小鹿化身成人来报恩?是那个白鹿丫鬟么?”
帝寻笑一笑,道:“这也难说。此事过后不久,我和冰和下山买盐,遇到几个人贩在卖仆婢,中间一个白衣女孩十八九的模样,浑身是伤,一脸看淡生死的表情。我心下不忍,便将她买下带回山中。问及她姓名身世,她说原本是南方一个富商家里的下人,主人家赐名白鹿。后来年长有几分姿色,做了主人的妾侍,不久因得罪太太,被主人赶出家门。不料遇到了人贩要将她卖入青楼,是她以死相胁才脱离虎口。人贩不得已将她做使女卖,这才遇到我。”
逐月道:“她有什么异常?”
帝寻摇摇头:“我倒不是让你来捉什么妖怪。只是这白鹿,生性聪□□黠,千伶百俐,我心中着实好奇,才请你来一验。她举止倒无异处,只是太聪明而已,所以我才想不通,像她这样的才智,如何会得罪太太;便是为太太不容,主人家又怎么忍心逐她出门。”
谈慕奇道:“以表哥的智慧都如此夸她,难不成她有七窍玲珑心?”
帝寻笑道:“单是聪明倒也罢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都精通,却总是说自己略懂。只是这‘略懂’,不知令多少行家汗颜。若真是丫鬟出身,她何处学来这些?起先我也没在意,想来她有什么隐衷不便,我何苦追问。直到前些日子,我发现她竟然懂得周易演推之术。想来想去,才把二弟你叫来。”
逐月含着一只青梅,含糊道:“是么?那便叫她过来,见一见真人面吧。”
帝寻向院子里正给瓜菜浇水的冰和喊了一声,冰和丢下水瓢跑过来,笑道:“大少爷,想到晚上吃什么菜?”
帝寻道:“先不忙这个,白鹿还没回来?”
冰和向外望了望,道:“看看日头该下去了,按说此时应回来的。许是遇上什么事耽住了,要晚会儿。”
帝寻道:“你且去接一接。”冰和应声跑开。
逐月笑道:“这小子窜得比兔子还快,想是就等你这句话。”
帝寻微笑不语。谈慕问:“你让那丫鬟做什么去了?”
帝寻道:“她听说你们要来,便去峰顶取泉水,要做南方的美食冷面来招待远客。”
逐月道:“你方才说她懂周易,怎么看出来的。”
帝寻摇着羽扇道:“上个月初,我欲去前面山坡采石,白鹿说‘先生此番想采什么要尽快,免得日后没机会了’,我问是何故,她笑言‘本月多雨,我算得那片山迟早要塌’。我当时没太在意,只当她是玩笑,谁知道没过几天,雨水果然冲垮了那片山。我这才起了意,细问之下,她便说自幼喜读书,主人家藏经万卷,她也曾略读过一些玄书,学得些皮毛。”
谈慕啧啧称奇:“他老主人不是个商人么,会是个藏书的货色?藏金还说得过去!这丫头真刁钻。”
逐月道:“大哥可有她的生辰八字?”
帝寻道:“有是有,但不知真假。她前些天说下月初七是她十九岁生日,让我雕只走兽送给她。她属兔,生于傍晚。”
逐月闭目深思片刻,喃喃道:“生于七月初七,酉时,兔相……若果真如此,她的命盘可是奇险之至。”
谈慕笑道:“你休在那里装模作样,快白话说来,我可耐不得你抽丝剥茧分析。”
逐月叹气一声,肃容道:“七夕是阴柔之气极重的时候,却又不比七月十四的至阴至柔;酉时左右日月交替,昼夜轮回,阴阳相会,之后便是漫漫长夜;至于卯兔又代表黎明,是另一个阴阳相会的时刻。此命盘这有这两个相会,已是戾气极重,再添上七夕的阴柔,凶险难测呢!”
帝寻缓缓道:“白鹿平常倒是活泼机灵得很,与你所说全然相反。”
谈慕正欲讥讽逐月几句,忽听远山处传来一声极亮的笛声,平平不成曲。
帝寻道:“无妨,想必是冰和接到白鹿,她吹笛向我示意。”
逐月一震,道:“大哥一下午都在雕刻么?”
帝寻点点头,逐月道:“可曾吹弹一曲?”
帝寻似有些惭愧,道:“自从白鹿来后,我已久不抚弄丝竹了。她的乐技,恐怕连长安乐坊的佳音娘子都要自叹不如呢!”
逐月与谈慕相视动容。
不久,远远看见开满彼岸花的小径那头显出两个身影。慢慢走近了,只见冰和跳着两个小小的加盖木桶,正与旁边的紫衫女郎言笑晏晏。那白鹿只梳着两条辫子,衣衫简洁利落,浑身无半分繁复的装饰,透着一种天然韵致。她步履轻盈走来,手里转着一管竹笛,远远便喊道:“可是二少爷和表少爷来了么?”声音清亮跳动,闻之仿佛便看见了她的笑容。
进得院子,白鹿对冰和说:“先送到厨下去,把早上摘的浆果冰一些。”冰和应着去了。白鹿跳至廊下,向着逐月和谈慕行礼道:“白鹿给二少爷和表少爷见礼。”
谈慕生平还不曾见到如此素颜的女子,不由笑问:“你这个丫头可是被帝寻克扣了买胭脂的钱么,怎如此素净?”
白鹿双眼一睁,反问:“想必是表少爷了,今晚可在这山中歇息么?”
谈慕笑道:“那是,莫非你要赶我出去?”
白鹿正色道:“白鹿不敢,只是现在天色尚早,表少爷若改主意下山,还赶得及到镇上去。”
谈慕有些恼,道:“我为何要下山!你这丫头真没规矩!”
白鹿眼珠略转,眯眯眼道:“我是为表少爷着想,山下镇上有间春暖阁,想来表少爷住那儿更舒坦些。”
逐月哈哈大笑,帝寻也忍俊不禁。谈慕一时气结,只因那春暖阁乃是小镇上的娼馆,他昨晚在春暖阁行乐,丢逐月一人在客栈住宿。
白鹿向帝寻道:“先生晚饭想吃什么?”
帝寻道:“你看着做吧。二少爷是个修道的,拣清淡的就行。”
白鹿问:“二少爷有没有主意?”
逐月见她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而深不见底,心中一动,随口说道:“可会做鱼?”
白鹿向对面荷塘斜了一眼,愁眉道:“我虽能做却不能捉呢!”
帝寻道:“无妨,你去备别的吧,我来钓鱼。”
白鹿笑逐颜开,道:“我去取钓竿。”
她一走开,谈慕便苦着脸道:“真是个刁钻鬼。帝寻你怎么不调教她一番?”
帝寻笑道:“你不逗她,她自不捉弄你。我若教得了她,她也不是白鹿了。”
逐月道:“你口中恼她,心里恐怕不这么想吧。”
谈慕被他说中,一时无语,忽而一拍桌子,道:“以她这性子,恐怕不是得罪了太太,而是得罪了主人才被逐。”
逐月奇道:“何以见得?”
谈慕笑道:“她这等心智,哪个男人驾驭得了,由爱转恼,不逐她逐谁!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帝寻与逐月一阵笑,齐声道:“混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