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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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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冬日漫长,体弱多病的小公主不得不卧床休养。
白玉度双掌叠于木床沿,下巴轻轻搭在手背,睁着眼,安静地观察坐在榻下的小内宦。
少年背对着她,平声念一本话册,许是衣衫单薄,背脊随着话音轻轻起伏,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林绝影,你上来,”白玉度忽然说。
内宦转过脸,苍白的面容浮现一丝不解。
白玉度垂着眼俯视内宦,一指尖探出床沿,神情认真:“我冷,你来陪我。”
内宦顺从起身。不消片刻,白玉度便心满意足地躺进他的怀里。
身后的人十分温暖,白玉度能惬意地感受到自他身上发出的气息。浅浅的,带着些清冷,不知是何人新调整制的熏衣香。
她在这香味里沉沉睡去,有时候一种姿势太久,压得四肢酸痛,便闭眼翻了个身。
“公主不舒服?”
身后的人轻轻道:“我来为公主捏腿。”
微凉的手覆上小腿肚,白玉度在睡梦中皱眉。异物的触碰让她有些不太舒适:“读你的书便是,谁让你多手多脚。”
她伸腿去踹了,可是那人却轻柔地将她抓住,一寸一寸,细致地揉捏每一片肌肤。松缓的感觉从小腿肚传来,原本的酸胀之意的确在退去。
“算了……”白玉度嘟囔一声。
总归是有些舒服的。她便不再睁眼,于内宦的按揉中再度睡去。
……
最开始的日子里,白玉度对林绝影的心思绝对是单纯的,后来不知为何变了样,渐渐滋生出几分晦涩不清的暧昧来。她自己也说不清。
数年前的旧事如无形之手,搅动着她的思绪。
回宫的第一夜,白玉度睡得并不好,她与“九千岁”的往事,夜梦里还历历在目,直到白日间睁眼,脑海里仍残留着昨夜梦境里的影子。
莲因与昙因早早就起了,安静地候在帘帐外待令,此刻见白玉度从床榻上下来,莲因连忙令小宫女服侍她清口净面,又换了衣裳,将人扶到妆奁前。
“陛下如今在哪座殿里?”白玉度对着铜镜说。
她倒没忘记今日还要面见父皇。
四年未曾照面,也不知二人相对时是否会生疏了些。
镜子里的人生了一张白玉般的脸,下半张脸偏圆,唇形优美如花瓣,却远不及她母妃静美端庄。只因白玉度有一双极黑的瞳仁,不笑的时候,半睁的杏眼低垂成柳叶,整个人显得清澈却又轻蔑。
莲因为白玉度梳着头,一边说:“近日都是宿在养心殿的后殿里,说是大雪天要休息,这几日不再勤政。”
白玉度点点头。
冬日主藏,即便是天下之主的帝王,也要顺应天时,在雪季养藏于府邸,蕴蓄生机。
当然,这些只是对外臣的说法。
事实上,皇帝几日前生了场又险又急的大病,御医诊断,陛下差点再也醒不过来,为此宫中乱了好一阵。
这两日圣上人是清醒了,身子却不大好,出入息总是急一阵缓一阵的。若让外臣知晓此事,必然要揪着本朝立储之事迟迟未定,逼皇上立刻册立太子。
事关国体,是故司礼监要求宫中不得宣扬。只太后怕养病在外的六公主见不到皇帝最后一面,一道密旨匆匆将其召回。
白玉度回宫之时,听说皇帝的病情已经大好,呼吸不知怎的就忽变平和,即使是宫中御医,也无法解释是何原因。
圣人念在公主舟车劳顿,便不叫她过于辛苦,只明日再面见便是,太后闻得也允了。
莲因为白玉度带好最后一个银插梳,两道银白流苏随乌环垂在耳侧,折射出莹莹光泽。于是说:“昙因已在外候着了,步辇即刻便可启程。”
由于身体的缘故,皇帝特许六公主在宫中乘坐步辇出行。白玉度便捧着手炉,安坐在轿子上,低垂着眼观燕宫冬景。
步轿一路行至乾清宫西,途中有宫人披着冬衣,正低头扫雪。白玉度眯眼看了一圈,确认这些宫人中没有昨日那名小童身影,这才吐了一口寒气,抬头望养心殿的牌匾。
字迹磅礴,金漆辉煌。
“公主娘娘,步辇只能到这处了。”抬轿的宦官说。
自养心殿正殿到后殿的一段路并容不一只下步辇,主子皆需下轿步行。
白玉度搭上昙因伸来的手,从容地下轿,她正在内心中酝酿一股近乡情怯、抑或者孺慕之情,这样大抵更为应景。
只是情绪还未来得及生出,便见经过的暖阁,有一道莫名熟悉的身影。
“娘……?”
不对,不可能是她母妃,大燕的皇贵妃李娘娘,早在多年前便香消玉殒了。
那么暖阁中的人是谁?
阁子中人仿佛知道白玉度的心意,却故意躲着她,往房间更深处跑去。白玉度目光几度变幻,最终并未追上前,而是继续往养心殿后殿走。
没有什么好纠结的,父皇会告诉她答案。
只是经由宫人带着,真见到那名躺在床上、面容干枯的中年人时,本来准备好脱口而出的质问却暂时问不出口。
榻上的帝王微笑地看着白玉度,眼含欣慰:“长开了,是大姑娘了。”
想来这一场大病还是伤及帝王根本,燕帝比起白玉度记忆中健硕的模样,显然清减不少。他眼下挂着青黑,双唇也有些干裂。
白玉度暗中咬腮肉,行了大礼:“女儿拜见父皇,愿父皇早日康复,健康长寿。”
燕帝却说:“父皇愿你健康长寿。”
燕帝召白玉度坐到床榻前,静了半晌才开口,说起的是皇贵妃李氏的往事:“朕一直思念你母妃,也挂念着你,十一年前你母妃故去,我就在怕老天会将你也收走。”
十一年前,皇贵妃犯疾崩逝,燕帝惶惶不可终日,连连担忧自己连年幼的女儿也会有同样遭遇,直至八年前白玉度果然生了场大病,帝王悬着的心反倒落下了来,暗暗有尘埃落定之感。
宫中养病四年,每况愈下,四年前白玉度也险些撒手人寰。
燕帝立即于次年启用新年号,改元“岁序”,正有替白玉度祈福之意:“岁序者,此后年岁,皆为新生。”
如今见爱女平安度厄,帝王便觉是有用的。
白玉度心里一暖,低声说:“可是您却病了。”
早几年前她听见这新年号,隐隐中便有这方面预感,如今父皇亲自剖明心迹,她更是感动又苦涩。
燕帝十分满意于白玉度的感念,轻咳两声,笑了笑:“不碍事。父皇向你介绍个人。”
也不等白玉度回应,便继续道:“此人也算得上你的小姨。她听说你母妃的事迹,自请进宫,来侍奉我,也照顾你。”
白玉度便知自己今日这一趟是为何而来了。
未见燕帝出声唤过谁,穿堂道中便有人径自走出。
“嫔妾李倾情,见过陛下与六公主。”
白玉度仔细看,发现这位“小姨”年纪颇轻,似乎与白玉度不相上下,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很是妩媚婉转。
来人果然是先前暖阁中避她不见的那位,姿容体态极其肖似先皇贵妃,言谈举止却不像。
也不知她是何时跟过来,又在过道外听了多久。
白玉度心中才聚起没多久的感动就这样散去,她转头看皇帝,目光中带着些讽刺。
“您思念我母妃,因此找了个长得相像的人来吗?”她直白地问,“以她作为替身,这就是您的思念吗?”
其实不该这样说的,她应该感谢帝王的挂念,说能有人代母妃照顾您是她的福气。
可白玉度无法容忍有人顶着一张与母妃七八分相似的脸,占有着父皇移情而来的宠爱。
因此冲动,想到什么便说了。
果然帝王也有些动怒:“这样说是何意?你是看不得父皇的好吗?”
燕帝仿佛因威严受到冒犯而不悦,仍是忍了下来,看在白玉度思念母妃的份上饶了她这次:“你有赤子之心,我不追究。但有些话不可以乱说,你需谨记。”
白玉度毫无笑意地弯了弯唇,压下争辩的心思,平声回:“女儿记得了。”
多说无益。帝王多情却也无情,她生于皇家,早该明了,亦早应习惯。可是想到最美好的母妃也能被人取代,白玉度仍然觉得再荒唐不过。
稀世的孤品不会不可替代了,犹如她珍惜的感情不再纯粹。
可帝王坐拥天下,又有什么是无法替代的……
因为李倾情的出现,父女间的气氛迅速冷淡下来。
皇帝默然半晌,见白玉度紧紧闭着嘴,似是无话可说,便恹恹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我还有事要做。”又说宫中后妃与白玉度许久未见,也有些想她得紧,便叫白玉度去见一见。
白玉度也已经压下了面上情绪:“那我明日再来看您。”
起身时又想起皇帝指节乌青:“这几天可有人对你捶打过?”她问得颇为隐晦。
燕帝立即明白了白玉度的意思,又好气又好笑,瞥了她一眼:“朕可是皇帝,如何可能?”
白玉度便哦了一声,再次行礼告退。
出门时路过站在殿门口的李倾情,由于情绪不佳,白玉度并没有多加理会,李倾情却一反之前的躲闪,主动说:“恭送公主。嫔妾要时刻伴在陛下身边,就不出门想陪了。”
不远送就不远送吧。白玉度冷漠地想,正好她也嫌见她败坏了兴致。
恍惚间又有人进殿,与白玉度擦肩而过,白玉度未仔细听,身后李倾情似乎娇娇叫了声林掌印。
来人并未说话,仿佛将李倾情直接无视,然则又意识到了自后殿离开的是白玉度,顿了顿,冷冷道了声:“殿下。”
白玉度妄为惯了,仍然像在万寿山前那般,二话不说,径直离去。
她脑海里还在想着母妃成了替代品,心中忿忿,因此自然没注意到,掌印衣袖下攥紧的手,以及擦肩而过时红了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