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姬泱

1、迷宫

　　“苏离，苏离，你知道我昨天在Tiffany店里看到谁了？”
　　小雅是一个明朗的女孩子，喜欢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然后眉飞色舞地告诉她一些好消息。
　　“我看到回声了，就在那家店里，他在那里订了一个戒指，是钻戒。”
　　小雅的瞳孔上带着淡绿色的彩色隐形眼镜片，苏离的个子比她稍微高一些，所以小雅是抬着头看着她说话的，“你知道吗，阿离，他要向你求婚了。”
　　你知道吗，回声就要向你求婚了。
　　回声是她的男友，他们的关系从大学时期就开始，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有着艺术才华和简单执着的性格。
　　而今呢？
　　苏离抬头看着自己眼前这座高级公寓楼，每一层都是越层结构，宽大的阳台装饰着黑色铁丝镂空栏杆，明亮干净的玻璃窗前摆着各种名贵鲜花，有的时候甚至可以看见洁白的蕾丝窗纱飘动着。城市中最好的环境，细致安全的服务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楼盘价格都让住在里面的人产生精英的感觉。他们大多衣冠楚楚，出入高级轿车，待人接物上尽量表现地优雅有礼，可是却因为不是很纯熟而在大多时候显得有些做作。
　　这里是回声的家。
　　“刚想打电话看你到哪里了，这么快？”推开房门的回声手中还拿着已经拨号的电话，苏离手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回声一笑，折上电话，他接过苏离的手袋，顺便带上了门，“怎么今天想起过来，明天才是二月十四号，要庆祝也是明天吧。”
　　苏离换了鞋子，她正想着要怎么说才能把第一句话说出来，这个时候回声里屋子的电话铃响了，回声有些抱歉地看了她一眼，把手袋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对她说，“冰箱里面有果汁，你先喝点，这个是个重要客户，等谈完了我们去Ritz吃牛排。”
　　苏离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也许她心里想着这样正好，可以让她有时间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分手，这样的事情要怎么说出口呢？
　　其实叶枫的出现，只是分手的一个借口而已。
　　今天下午，就在小雅告诉她在珠宝店中看到回声买钻戒之前两个小时，叶枫第二次吻了她，并且对她说，“阿离，我喜欢你。”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进退两难，她不想同时和两个男人交，所以必须做出一个决定。
　　“……，姜先生，鲁美的教授这样的名号已经够这样价钱了，……”
　　萧回声的话从虚掩着的门后面传过来，他的声音很好听，很多年前苏离就是被这样的声音吸引住了，不过当时那个干净清爽的男孩说的是，“艺术是心灵深处最纯净的感触，它是无价的，……”阳光转过金黄色的枫树枝，照在他年轻的脸上，稚气中带着一丝的坚定。“阿离，和你一样，那种美是可以震撼人心的。”
　　在那个古老的校园中，保留了苏离带着橘红色的回忆。
　　玛丽女王艺术学院坐落在莫耶河边，歌特式的建筑，粗砺的石头城墙上爬满了浓绿色的蔓藤和茁壮的蔷薇枝。里面的房间出奇宽敞，夕阳的光彩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折射出彩虹一般的光泽。
　　苏离坐在这间画室的椅子上，凝视自己眼前的油画，这是她最满意的作品，可是却被教授骂的体无完肤，他们对她施加了压力，并且侧面告诉她，如果她再一意孤行的话，学校方面将要取消对她的资助。
　　油彩涂抹在画布的背面，左边是胜利女神，浓重的灰色勾勒出的是近似枯糙腐烂的躯体，女神双翅上落着灰尘还有用绛紫色的油料描述的血。她的姿势和凡尔赛宫中陈列的那尊雕像一样，甚至同样没有头，不过画中的女神左手拿了一把利剑，上面穿着她自己的头颅，闭着眼睛，头顶修长的卷发垂过耳旁。
　　“苏小姐，可以允许你自由发挥，可是艺术有一定的标准的。需要技巧，构图，美感甚至还有主题，最好是健康向上的。我不能理解你画出这样一幅图，究竟为了什么？”
　　说这些话的人是任珲，艺术历史课程的教授，他是一个古板传统的人，他今生最不能理解的事情之一，就是远大收了苏离这个学生，并且同意给她全奖。
　　“苏小姐，我必须说明的一点是，您来这里学习，而我们有自己的标准，希望你可以努力让自己达到我们的标准，否则，我们可能会对以前做出的决定进行修改，比如给您全额奖学金的事情，……”
　　任珲走得时候又看了看那张画，然后皱起眉头，似乎看见了多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一般。
　　“该死的全奖，……”苏离扔了手中的画笔，上面溅起油料染在她的裙子上。她看也没有看，又坐回了椅子上，
　　远东大学建校时近八百年，天价学费，国内许多有名的贵族中学在远大招生的时候都有优先权，甚至远大的一些科目和下属的学院都为像苏黎世这样的私立高中保留名额。在这样的环境中，由普通高中考入远大，并且取得全额奖学金的学生就很难保持低调，因为他们反而是异类，苏离就是这样的学生，何况，她还拥有美丽的外貌，人们总是在不自觉当中挑剔她，更有人直接说，“看她的样子，肯定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考进来的。”
　　苏离手指支撑住自己的额头，方才任珲给她的压力，她早能感觉出来，只是从来没有人直接这样明确地说出来。
　　有脚步声，虽然很轻微，然后就是一只手递过了她的画笔。
　　那是男人的手指，虽然仍然很纤长，不过关节处的骨节分明显示着她所缺失的力量。
　　苏离抬起头，眼前是一个俊朗的男生，温和地浅笑着，他说，“这是你的画笔，别再丢了。”口气中带有一丝安抚小孩子的味道。
　　萧回声放下电话走出里面的屋子，他看见苏离站在厅堂中，手中还拿着一杯清水，一点一点喝着，不过看她的表情，似乎在想着什么。回声轻笑着过去，从后面拥住了她，下巴压过她黑色蓬松的长发，放在颈窝上。
　　“在想什么呢，竟然都有些走神了。”回声问。
　　“哦，没有，在想我的一张画。”
　　“哪张？”
　　“胜利女神。”
　　“哦，就是巴黎获奖的那张，还被加拿大的一个富商用一千万美金标走。”
　　现在的苏离是这个国家最有前途的画家，而回声则是一位非常成功的商人，他经营着一家画廊。
　　“对，就是那张。”苏离的手指轻抚着回声拥着她的手臂，“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我正在画的一张画，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时间在流逝，而他们都在改变。
　　那个时候的苏离没有接过画笔，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是着急掩饰自己的情绪，她用她一贯语气对眼前这个还算陌生的男生说话，她的态度甚至比从前还傲慢。
　　“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
　　“小姐，我也是玛丽学院的学生，来这里练习画画的。我的名字叫回声，萧回声。”他说着，还把自己的徽章翻了出来，麋鹿和利剑的图案在夕阳下闪动着橘红色的光芒。“我知道你是谁，苏离。”
　　回声很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苏离看着他问，“为什么？”
　　这次回声没有回答。
　　苏离有些惊讶，为什么在将要分手的时候，她会把他们第一见面的情景记得如此清楚。
　　“恩，的确很久之前了。”要回答苏离的话，回声想了想说，“大概有七八年了吧。”
　　“是八年六个月。”
　　“哦，女人记这样的日期非常准确。”
　　苏离拨开了回声的手，她走到梨木餐桌前，把水杯放在上面，同时回答说，“不，因为那对我，其实非常重要。对了回声，我想，……”
　　苏离刚要说话，里屋的电话铃又响起来了，回声抱歉地看了看她，“最近忙一些，看样子我们的牛排吃不上了，不过我冰箱里有盒鸡翅，一会我做你最喜欢吃的苏梅鸡翅。”
　　不能让电话再等了，回声连忙走到里屋，拿起了听筒，依然清澈的声音说，“喂，……，哦，李总，你好你好，……，最近，没什么，就是忙，……”
　　萧回声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中层职员，而母亲则是大学的美术老师。说普通，其实只是因为，他的家里为他支付了远大的学费后，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支持他下一步的人生，所以他今天可以走到这一步，其实都是依靠自己的努力。
　　苏离不是不佩服这样的回声。
　　可是，……
　　当时间流逝，失去的，也许不仅仅是青春。
　　远东大学毗邻里斯海湾，站在这里的悬崖上，如果天气好，可以看见对面遥远处的德兰斯城堡，那是这个国家最具传奇性的建筑，几乎是另外一个苏格兰城堡，却建造在毫无欧洲文化背景的国家中，据说城堡的主人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苏离一直想去看看，却没有机会。
　　海风吹开了她的长发，浓黑色的头发像水中的海藻一般飞扬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在期望着什么？一面说，他们需要真正的艺术，一面又要规定了很多东西。究竟什么是艺术，一幅作品是好是坏，究竟谁来评断？”
　　苏离在海滩上来回走着，回声抱着手臂看着她，他知道，现在的苏离也许只是需要一个人听她的倾诉而已。
　　“回声，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画的所有东西都是垃圾？”
　　苏离有一双眼角上翘的眼睛，扇一般的睫毛围绕在眼睛周围，晶亮黑棕色的眼珠可以照出回声的眼睛。
　　“不，你的画非常完美，……，和你一样。”
　　男生的脸有些微微的血色，他说话的时候移开了看着苏离的眼睛，在女孩浓密的黑发后面，是因为阴天而灰色的海水。
　　“不过阿离，没有人可以对艺术提出标准，同样你也不是那个人。对他人宽容一些，尤其是对和自己持有不同意见的人。”
　　“我希望可以有人喜欢我的画，而不是他们对我没完没了的质疑。”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中是无法遮掩的脆弱。“难道我真的要放弃自己所坚持的，去迎合他们吗？”
　　回声看着近在咫尺的苏离，忽然一个冲动，揽过了她。
　　“不，你不必的，阿离，你的画是最好的，相信我，终究有一天，人们会明白的。”
　　苏离推开了里屋的门，极轻，这里摆设有些零乱，靠墙壁的那个柜子里摆放着很多文件夹，里面应该都是客户的资料，桌子上的电脑开着，而回声站在旁边，手中拿着电话，正在和电话中的人讨价还价。回声看见她进来，挡住了话筒对她说，“到旁边看会电视吧，我马上过去。”
　　“不是，我来只是想和你说一声，我，……，我去做饭好了。”
　　说完没有等回声说话，苏离走开了。
　　话到嘴边的时候，才知道，只是一句分手，其实很难出口。
　　拖了很久，她不想再这样拖下去，她怕。
　　小雅已经告诉她，回声买了戒指，如果回声拿出戒指要求婚的时候，她再拒绝，那又是多么的难堪。
　　从厨房的冰箱中拿出那盒鸡翅，苏离把它放在水池中，冲洗掉骨头和肉中带着的血水。清水放的很大，哗啦哗啦的。
　　“回声，对不起，我不再爱你了，我们，……”
　　她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可是她感觉这句话有些不妥，于是又说。
　　“回声，我们，……，分手吧。”
　　即使是自己对自己说话，可是后面的分手吧，她尽量说得很轻，只是嘴唇摩擦出来的声音。
　　叹了口气，苏离关上了水龙头，她靠着厨房的流理台上。

　　“阿离。”回声拿了一盒冰激淋走了过来，他把苏离拉开到一旁，并且把冰激淋放在她的手中。“你不会做这些东西的，我来吧。”
　　苏离看着他，点了点头，让开了流理台。
　　气氛有些闷，其实他们后来的相处模式大多是这样的，没有人想多说一句话，也许因为这些年来话已经说尽，也许因为他们都认为十分了解对方，不想再重复得说着原本每个人都已经知道的事情。厨房很安静，只有回声剁开鸡翅的声音。
　　不过苏离似乎不想这样沉默下去，她用了一个毫无新意的话开始了聊天，“这两天看起来很忙，前些天打电话都是忙音，……，其实就这一会都这么多的电话。”
　　“原来还好，不过今年有些特殊。其实就是下半年的事情都挤到现在了。前些天还好些，大家都回家过年了，这不，春节刚过，这两天又开始了。”
　　“哦，这样呀。”
　　“对了，你怎么来了，是想一起过二月十四吗？”回声说道这里，近似有些调侃的样子，而苏离有些脸红，却不完全因为害羞，她连忙说，“……，不是，我没有注意到是今天。”
　　二月十三号，今天又是二月十三号了。
　　她记得他们第一个情人节是在春季学期刚开始不久，天气由于有些反常，那个时候还在下雪。第一次相约过情人节，他们都很生涩。苏离甚至学着别的同学的样子编了一条淡灰色的围巾送给他，而回声更幼稚，他买了一盒巧克力，并且把它们包装成心型的样子，在他们相约的地方拿了出来。
　　“阿离，这个送你的。”
　　盒子上面还附有一张卡片，用中国传统的小篆写着两个字，‘苏离’。
　　苏离第一次看到回声的画是那年的夏天，回声的风格非常独特，却和苏离的风格完全不同，他的画很正常，没有苏离那种诡谲颓废。回声将相当传统的中国传统画的元素融进了油画当中，让浓重的油彩增加了几分难言的清丽。而且他自己的绘画风格也颇有变化，人物静物还有近处的鲜花都很细致，唯有风景山水，带着小写意的洒脱和磅礴。也许由于回声的外公是受到的旧式教育，所以他从小就练习书法和水墨。
　　苏离曾经问过他，以他的成绩为什么不申请远大的奖学金，回声只说过一次，曾经申请过，不过没有通过。因为系里已经有人研习这方面的课题了。
　　所以，阿离，其实你很幸运。
　　苏离拿着巧克力，没有打开，她笑着看着围着她织的围脖的男孩，记起不久前回声对她说，你很幸运。
　　“那你可以让我更加幸运一些吗？”
　　女孩第一次垫起脚尖，吻了她的男朋友。
　　那一年的情人节，飘荡着甜蜜的雪花还有巧克力香味。
　　后来呢，他们已经在已经过了八个情人节了，也许，不会再有第九个了。
　　可是，第二个情人节呢，他们是怎么过的，怎么记不清楚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苏离忽然问了一句，“回声，你想怎么过情人节？”
　　“都这么多年了，……”
　　苏离感觉自己似乎都可以事先猜想到回声的答案，只不过这次他又多说了一句，“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出去吃一顿吧。”
　　她点了点头，“恩，想去哪里呢？”
　　“你挑地方，我随便。”
　　“回声，……，我忘了我们每年都在哪里庆祝了。”
　　“记那些做什么？”回声用绍酒生粉为鸡翅码味，却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放入姜丝，他转了一下头，看着她说，“对了，你不喜欢吃姜，是吗？”
　　仿佛这是一条岔路，她向这边走，而回声向那边走，而他们却自认为走的同样的一条路，苏离摇了摇头，她淡淡地说，“不是，我不吃香菜。”
　　“真奇怪，我这也能记错？看样子是这阵子忙糊涂了。”回声有的习惯性的小动作，非常孩子气，他在尴尬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抓抓头发。
　　“不，不是你记错了，回声，是我最近改习惯了。”

　　在远大的最后一年，是以和导师讨论毕业论文的题目开始的。回声的论文题目是‘北门学派’得到了系里的一致通过，而当苏离把自己的提纲报告交出的时候，她看见对面那些人凝重的脸色。
　　会议室中有一个非常大的长条桌子，厚重而明亮，人们如果低头只看桌面，就可以从这里看到倒映出天花板的图案。圆形的穹顶镶嵌着仿照米开朗基罗为西斯廷教堂所画的耶稣降世。苏离坐在长条桌的这一头，而系里七位教授围坐在那一头。
　　“……，《李赫杰对现代艺术的影响》”一个很沉稳的男声念了出来，他翻开手边的报告然后说，“苏小姐，我本人对你研究的这个题目很感兴趣，不过，坦白地说，我并不认为它适合成为你的毕业论文题目。”说话的不是任珲而是艺术系的主人，袁政。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放在桌子上，“我本人曾经在英国见过阿瑟，不过却是在圣乔治医院的修养院中，他有轻微的精神分裂。”
　　“我认为，他本人的精神状况不能作为对他艺术的衡量标准。”苏离并不畏惧。
　　李赫杰是中国人，英文名字叫做阿瑟，准确说一下，他是具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的中国人。他个人最出名的作品是《永恒》系列，不过那不是绘画，而是用药剂注射杀死各种动物，诸如蜥蜴，马，蛇或者是猫，狗，兔子，然后再把它们刨开，放入一个透明的玻璃容器当中，里面加入特殊配置的药水，可是保持尸体的柔软和鲜活。
　　这一系列毁誉参半，很多评论家肯定了李赫杰的才华，而更多的则是根本无法理解他。甚至有些先锋艺术的领军人物也表示，《永恒》系列表示出李赫杰个人的心理阴暗和精神的极度疯狂。
　　“不，苏小姐，我想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个人虽然对他的作品无法认同，但是我支持他的构想。不过，苏小姐，那和通过你的论文题目是完全不同的事情。这里是远东大学玛丽女王学院，我们有我们的传统，还有标准。”
　　苏离愣了一会，她站起来，说，“我明白，我会重新修改的，谢谢您的意见。”
　　袁政靠在椅背上，微微笑了笑，“如果阿瑟知道你喜欢他的东西，他会很高兴的。还有，下星期一下午五点之前，请把重新写好的报告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还有，……”袁政的手指轻敲着实木桌子问她，“苏小姐，你喜欢这幅画作吗？”
　　苏离知道袁政的意思，她没有看桌面，却是抬头看着穹顶，袁政的声音还在继续，“这是完全按照米开朗基罗的画临摹的，为了这张画，那个人整个少年时大大部分的精力都在这里了。”
　　丰沛的颜色，优美的线条，还有每个人物面孔上或是圣洁或是安详的表情，让任何人看了都会得到平静，即使没有任何宗教背景的苏离。
　　“他（她）是天才。”
　　苏离的声音很低，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袁政说，“画者就是李赫杰，那个时候他还在苏黎世读高中。”似乎有些满意看到苏离的惊讶，他也站了起来，扣住了紧身西装的扣子，“苏小姐，其实我也很欣赏你的才华，不过，追求现在艺术，并不是完全摒弃传统。哦，有一位先生在这上面做的不错，也许你认识他。”说着他翻动了一下手边的资料，“萧回声，他的才华相当清澈，就是失于柔软，如果他再坚持一点，也许会更好。”
　　现在想来，也许分歧就在那个时候产生的吧。
　　周末约会的时候，苏离把她的想法提了出来，回声，你为什么不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图完成毕业论文的研究呢？
　　“自己的意图？”
　　回声泡好了清茶，把闻香杯递到苏离的手中。苏离有一些女孩子特有的毛病，即使是夏天，有的时候也会手脚冰凉，所以他把她的一双手握住，闻香杯本来就带着热度，这样女孩原本有些僵硬的指尖在他的掌心变得柔软。
　　回声避开了苏离的问题。
　　“好闻吗，这个是福建的大红袍，因为不是绿茶，所以即使冬天喝也不会体寒。”
　　“回声，为什么呢？也许你的毕业作品可以拿到英国参选的。”
　　回声的手指显得有些消瘦，他轻抚开挡在女孩眼前的刘海，现在的苏离已经不是很清楚地记得那个眼神了，只记得他当时说，“不了，那些都不在重要。我已经找到一家艺术品拍卖行的工作了，所以我必须拿到全优的成绩毕业。玛丽学院其实相当传统，我不能冒险。”
　　“嗯。”苏离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回声，我支持你，不过你不感到可惜吗？”
　　“有得必有失，看个人选择了。几年前我也曾经想成为凡高那样的人，不向大众审美观妥协，坚持自己的信念直到生命的结束，……，可是，我并没有他那样的毅力。”
　　“那为什么你要我坚持呢？”
　　“可以有自己的理想，这是很幸福的事情，我只想要你幸福而已。”
　　苏离参照了袁政的意见，对自己的画作做了小的调整，去除过于血腥阴暗和刻意的表现方式，而加入了某些若有似无的思想在这里。袁政并没有要求，那些隐含着的东西一定要是‘健康正面的’。其实，袁政相当开明，他与任珲相比，在个人艺术修养，人文精神又或者领导才能上，他们的差别符合他们地位的差别。
　　结果那年伦敦拍卖会上的结果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苏离一举成名，她的一幅《遥远之目》拍出了一百万英镑的天价。
　　那幅画，其实是对德兰斯城堡的写生。
　　黑色而缥缈的海水，耸立着那座粗糙野蛮的城堡，充满了‘征服时代’的荣耀感和力量。在城堡后面隐约可以看见一双灰绿色的眼镜浮现，而天空则是点缀了瑰丽晚霞的夜空，甚至她还画上了猎户星座。
　　在远大时常会听人们说起德兰斯城堡和它的主人，不过谁也说不清楚，所以大家的故事凑在一起就是一系列或传奇，或绯色，或惊悚的故事片断。系列中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个拥有灰绿色瞳孔的人，于是苏离按照自己的想法画出了这张图。
　　以后的日子中，苏离时常会想起当时创作那幅画时候的心情，或者说，一种感觉，总有些丝丝扰扰的味道。她试图向回声讲明白，因为他们拥有对于《遥远之目》的共同回忆，不过，显然，他们回忆的重点并不相同。
　　“……，遥远之目，我记得，当年在伦敦一支独秀，这让我很难忘记，尤其那是我的第一单生意，……”
　　一副画，开启了两个人的锦绣前程。
　　苏离很不会做菜，她每次总是很努力地在学，可是也许她天生不适应厨房，每次不是被刀切伤了手指，就是让热油烫破了皮肤。
　　而回声却几乎有着专业厨师的素质。
　　他的各种刀具就像苏离的化妆笔刷，全部装在一个有很多间隔的黑色皮袋子中，无论做最简单的意大利沙拉还是切考校刀功的肉片，他都会把那些刀具摆开，一丝不苟。曾经看他准备菜蔬或者在旁边帮他挑选刀具都会成为苏离不可缺少的乐趣。
　　回声选用的锅并不是时下很流行的那种加注隔热层的不粘锅，而是最普通的铁锅，黑黑的，两个耳朵翘起来，炒菜的时候都要用微波手套扶着锅耳朵，而且很多时候，因为要在菜中炒出火的味道，回声总是把锅颠起，让火点燃了混合在菜中的油滴。
　　现在他把锅洗净，放在火上慢慢烘烤，直到水滴完全蒸发，他这才倒了一些色拉油进去。原来总是听回声对她说，做菜要‘锅猛油慢’，可是苏离却没有一次是真正这样做的。
　　捧在手中的冰淇淋边缘有些融化，软软的，苏离无意识搅动了一下。
　　“回声，好久没见你做菜了。”
　　回声一下子把味好的鸡肉放进钞锅中，吱啦一声，那里面滚熟的油中混进了水还有酒，再加上姜丝和葱花爆锅的香味，不过因为专注这些，回声没有听到苏离的话。
　　“……，什么，你说什么？”
　　“没，我没说什么。哦，回声，鸡肉快糊了，等你做完，我再和你说。”
　　回声笑了笑，然后用手中的木铲反动鸡翅。
　　他知道苏离不是很喜欢吃生抽的味道，所以这些年过来后他只用苏梅果酱，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总是吃，即使最爱吃苏梅果酱的她，也会有腻的时候。
　　苏离说很久没有见过回声炒菜了。
　　他们并不住在一起，虽然是很亲密的恋人，但是他们都是很独立的人，彼此都需要独立的时间和空间。其实他们最近三四年都很忙，如果有时间再一起就找个餐厅吃一顿饭，剩下的时间要不是去酒吧混几个小时，要不就是待在家里。一个星期前，苏离的母亲把她找出来一起喝下午茶，有些婉转地对她说，“阿离，你应该考虑要一个孩子了。”
　　“可是，妈妈，我还没有决定结婚呢。”
　　“那么就下决定吧，我知道对你和回声来说，这也许很容易，你们甚至可以明天去就法院公证结婚，不过也许也很难，你们都未曾好好考虑过是否需要开始一个全新的家庭生活。”
　　“我觉得，……”苏离用汤匙轻刮着骨瓷的碟子边，“我们之间，走的有些远了，很多时候都是我向这边说，可是回声向那边说，我们就像没有交点的平行线。”
　　苏离的妈妈五十多岁，很会保养自己，不过令人感到别有一番味道的是她的姿势，无论何时，她总能挺直自己的腰身，并且保持优雅地做事情，这些习惯都是自幼年养成的。相比之下，苏离有些懒散。
　　“妈妈，你在听吗？”
　　“在，我一直在听。可是阿离，这些事情，怎么说呢。我希望你快乐，可是快乐只是漫长生活的一个极小的瞬间，剩下的生活依然很平静甚至是无聊的。”
　　苏离抬起眼睛看着她对面的母亲，认真地说，“如果说，我喜欢上别人了，……”
　　她的母亲沉默了一会，最后伸出手攥住了女儿的手指，很用力地握了一下，然后松开，站起来的时候拿走了账单，“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就个人来说，我很喜欢回声，他是个好孩子。哦，还有，别忘了，周末回家，你爸爸想你了。”
　　回声把锅盖放好，苏离倒了两杯水过来，给他一杯，自己拿着一杯。厨房中有一排储物柜，到她腰间那么高，苏离很多时候都想坐上去，不过一次都没有实现过。这次她把玻璃杯放在一旁，自己跳了上去，裙子在小腿上掀开了一点，里面那一层的蕾丝花边露了出来。
　　苏离抬起眼，她看见回声正在喝水，忽然她问，“回声，我的裙子好看吗？”
　　回声先看了一眼身后的鸡翅，这才说，“好看，这个牌子的衣服很少有不好看的。”
　　“对呀。”苏离的表情凝了一下，然后她又笑了，“上个星期陪我妈一起逛街，看着好看就买了。”
　　“哦，这样。”
　　“回声，你不想知道我和我妈说什么了？”
　　“说什么？”口气淡淡的，即使他这样问，苏离知道也许不过是敷衍一下而已。
　　“她说，我年纪也不小了，……，她还说，……”
　　回声原本低着头喝水，听见她停住了，微微抬起了眼睛。
　　八年过去了，回声从原来那个清爽的男孩成为一个相当有魅力的男人，如果不是和他在一起很久了，苏离想自己也许就会被这样的一个眼神俘虏。
　　“说了什么？”回声问她。
　　“她说，……，我一个人在外面住太久了，她想让我搬回家住。还说，我的父亲想我了。”
　　“恩，那你呢。”
　　“我暂时也想换一个环境，事实上我已经搬回去了，这两天想给你打电话，不过总是忙音。”
　　回声点点头，“这一段事情比较多，过一段，我陪你出去度假。”说完他自失一笑，“上次我们一起出去，大概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三年前的冬天，我们去巴厘岛，在那里住了三个月。”
　　“对哦，我想起来了，你很喜欢那里的海滩，还有椰子。”回声笑了。“不过就是那里的人，你不喜欢他们说英语的腔调。”
　　“We can not say the same language.”苏离说了一句双关的话，然后她继续说，“回声，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聊聊。”
　　“好。”回声放下了手中杯子，他把已经炖好的鸡翅盛在盘子中，“我们一会边吃饭边说。米饭就在电饭煲中，我放一个蛋花汤，拌一个牛油果沙拉就好了。”
　　回声的笑很温柔，“情人节的前夜，过的有些简陋。”
　　“我去收拾桌子。”苏离接过回声手中的盘子，“鸡翅好香。”
　　她走了两步，然后立在厨房间的门边，“你想喝点什么吗？红酒，还是马丁尼。虽然我做饭不怎么样，可是调酒还是可以一试的。”
　　“不用这么麻烦了，酒柜里有瓶甜酒，今天晚上没有好菜，一会吃完了，我们出去喝好了。”
　　“没事，反正我也是闲着。”
　　主厅那里没有开灯，苏离放盘子放在餐桌上，借着厨房的亮光，看到窗子外面飘起了细雪。她走到窗前，一下子打开了玻璃窗，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忽然感觉肺很清爽。
　　楼下不远处是一个浅湖，尚未完全解冻的冰面上覆盖一层薄雪，由于水可以瞬间融化落在湖面的雪粒，所以湖的一半是白色，另外一半则深黑色的。
　　“阿离，可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吗？”
　　在遇见叶枫之前，苏离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逐渐开始衰老，原来的那些热情早已离她远去。可是当他用一种很简单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开始动摇了。
　　其实那样子的眼神非常熟悉，真的非常熟悉，只不过隐藏在记忆的最深处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几个月前苏园茶会中，苏离的堂兄苏见熙邀请了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到家里玩一天，而那天苏离则是过去看他的伯伯。刚开始，苏见熙只是把他们简单相互介绍了一番，“叶枫，这是我妹妹苏离。”然后他对苏离笑了一下，“阿离这是叶枫。”
　　在苏离看来，这是一次很平常的见面，彼此都没有任何特殊感觉。
　　一个星期后，原本回声说好和她一起去四川九寨住几天，可是临上飞机的时候，回声接到了一个电话，秘书说伦敦的拍卖出了些意外，最好他能亲自过去一趟。回声只说了句抱歉，拿起自己的行李包还有护照，从机场搭乘不列颠航空公司的航班直飞伦敦。苏离一个人站在机场中，十分钟之后，她听见广播，飞往成都的飞机开始登机，于是她拎起她的行李袋，独自飞到四川。
　　第二次见到叶枫就是在阿坝，一个从成都到九寨路上的小镇。这里是藏区，景点处的房子虽然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可是总的结构还是很简陋的，不过环境和钢铁森林相比，别有味道。苏离从楼上下来，踏在脚下的木板空空做响。狭窄的木制楼梯上，有人和她错身而过，忽然叫了她的名字，“苏离，……”
　　转身中，外面的阳光照在眼睛上，苏离只看见光线背后一个轮廓，有些清瘦。
　　“苏离，我是叶枫。我们在见熙家里认识的。”
　　“对不起。”苏离轻声道歉。
　　“对不起什么？”
　　“刚才我忘记你的名字了。”她错后了一些，看清身边的男人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你是我堂哥的朋友？”
　　“嗯，见熙的学弟。”
　　苏离侧身走下了几阶楼梯，叶枫没有动。
　　“阿离，今晚有空吗？”
　　叶枫说话的样子和苏离的朋友们口气很像，没有表现出自幼在国外长大的奇特口音和生疏。不过他有一种感觉，不同于别人，叶枫接受的是西方高等教育，从伊顿公学到剑桥大学，精致而彬彬有礼已经深入到他的气质当中。
　　“我们几个朋友开车过来的，日落之后在诺日朗烤全羊。方便的话，一起来吧。”
　　“谢谢。”苏离已经走到了楼梯尽头，她转身笑着拒绝了，“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有约。”
　　“和男友吗？”
　　其实这是一个初次见面不应该问的事情，苏离扶住楼梯栏杆点了点头。
　　夜晚的阿坝非常冷，即使是初秋，还是下了雪。苏离没有带厚衣服，只能用宽大的羊毛围巾把自己裹的结实。下午的时候她自己出去到寺庙里去了，一个人忘了时间，等想起来的时候天早黑了。阿坝这里电力系统并不稳定，即使有星级酒店，可是一停电，再豪华的大楼都是冰冷黑暗的，没有亮光，没有热水，没有供暖。苏离根本就看不清楚酒店在哪里。本来想打电话给回声，可是打开手机才发现信号是空格，当即关机。
　　周围安静地有些不正常，只有经幡在风中翻动的声音。
　　苏离拣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她想等一会风小一些了，就在这里找户人家住下，明天日升之后再回酒店。脑子一安静下来，一种很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逼着她眼眶中热辣辣的。
　　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让自己过得怎么凄凉？
　　这几年回声越来越忙，从别人的艺术拍卖行辞职，成立自己的公司，事业上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但是他们之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