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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胭脂海棠(1) ...

  •   海棠亭午沾疏雨。

      便一饷、胭脂尽吐。

      ——吴潜《海棠春·已未清明对海棠有赋》

      *

      塞北,朔风凛冽。

      粗粝的砂石被卷集起来砸落到帐篷上,犹如下了场密集而瓢泼的大雨,噼啪声响震荡耳际,连续不绝。

      一群披着甲胄的将领站在帐门口,焦急地往里张望着。

      许久,门帘被掀开,从中走出一个胡子花白、挎着药箱的老医师。

      老医师刚刚迈出脚,便被一个领头的将领拽住了胳膊,心急火燎地问道:“侯爷如何了?”

      老医师猝不及防下打了个趔趄,但他并未生气,只是抽出袖子,面向这将领及众人沉痛地摇了摇头:

      “王将军,还有诸位将军,老朽无才,镇北侯他……已经……故去了……”

      那细须环眼的将军王岐豹怔在原地,而围在他身后的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一个粗豪的汉子红了眼,扛着斧子嚷嚷不休:“俺不信!你这老冬瓜胆子大得很,竟然敢造侯爷的谣,俺这就活劈了你!”

      说罢,竟直愣愣地挥着手中宣化大斧,朝苦着一张脸的老医师砍去。

      “石闻虎!不可放肆!”

      王岐豹爆喝一声,右肩耸起上前击挡住狂放的石闻虎,使得其来势一顿,右臂抬起手握成爪状,死死地抓住了斧柄。

      石闻虎的巨力如同一堵山岳,震得他手肩至臂甚至于半身都是麻的,双脚抵在地上不受控地向后退,在地上划出了道半米长的痕迹。

      其余人等见状也纷纷飞扑过来,扯胳膊拉大腿,终于把暴怒中的石闻虎给按在了地上,不能再动弹。

      “放开俺,放开俺!”石闻虎挣扎不休,一双虎目目眦欲裂。

      歉意地向吓得瑟瑟发抖的老医师拱了拱手,王岐豹也不管这混乱的场面,径直去了帐篷里。

      一个面色惨白年约三十许的儒雅男子躺在床上,已经没了呼吸。他胸口横七竖八地插着数十根利箭,根根入肉,看起来惨烈无比。

      “侯爷……”王岐豹欲进又退,目中赤红。

      他即刻重重地跪下,头颅抵在地上,不再抬起。

      “石闻虎!”帐篷外头传来惊呼声。

      一阵风刮过,有人闯了进来,看着床上的人哀嚎数声,最终扑倒在地。

      脸上还带着泥沙的石闻虎双膝跪地,连连以头抢地,震颤得室内“咚咚”作响。

      这个粗豪的汉子嚎啕不能自已:“侯爷,若不是那时俺来迟了,你也不会死!是俺害了你,俺害了你……”

      帐篷里又陆续多了脚步声,接着是跪倒在地的声响。

      无尽的哀痛弥漫在此间,众人向着床榻上英年早逝的镇北侯而叩首不起。

      朔风阵阵,砂砾的坠落像是砸在心上,与陈厚的号角齐呜咽。

      *

      长安城内,游人如织。

      宽敞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往来络绎不绝,车如流水马如龙,好生地热闹。

      “闪开,闪开!”

      急切的呼喊和仓促的马蹄声从拐角处传来,片刻后黄烟滚滚,其中出现一骑。

      此人身着甲衣,毛发僵枯如蓬草,上身低伏于马上,冲着人群大喝:“镇北军八百里加急!阻挡者死!”

      赫然是个信使。

      平民见状急挤向两侧,霎时人流分列,在大道中间留出了一道宽阔通途。

      信使催马快行,众人只觉那一骑一闪而过,如流星般眨眼便去。

      再看时烟尘滚滚,已然不见了踪影。

      “那是边军信使?”

      “八百里,是镇北侯又胜了罢?”

      “定是如此,镇北侯可是国之柱石,出征无有败绩呐!”

      行人议论纷纷,显然是对这种情况已经熟悉。

      而被人所说的信使,此时已经到达了皇宫的宫门处,他飞身下马,从背后文书袋里取出一封写着“马上飞递”四字的信件,恭敬呈上:“有镇北军八百里加急军情上报!”

      御前侍卫不敢怠慢,急急取了信件,而后一层层递上,直到送到了秉笔太监刘自忠手中。

      这位颇受天子信宠的大太监步履匆匆,走上龙庭侧角,躬身向正在廷议的皇帝呈上了信件:“陛下,有镇北军战报到。”

      皇帝“唔”了一声接过,他面上轻松,还不忘跟下面站得整齐的群臣打趣:“看来镇北侯又有捷报来了。”

      臣子们轰然相应,皆是笑脸以对,俱都轻松起来。

      镇北侯许光战无不胜,每逢军报必是大捷,这已经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殿内充满着快活的气氛。

      撕开密封的信件,皇帝随口便念道:“赖陛下德披苍生,镇北军与突厥一战,斩敌将首级并敌军卒众共计两千三百一十六,退敌千里……”

      听闻此言,底下的臣子们立时跪倒在地,纷纷高呼:“陛下圣明,德披苍生!”

      毕竟是胜利的战报,好听的场面话儿还是得紧赶着说的。

      他们喜气洋洋一片,只有秉笔太监刘自忠敏锐地发现,皇帝的话语就停顿在了那里。

      脸色也拉了下来。

      他偷偷地觑着,暗道不妙。

      “……然此役中有异变,镇北侯许光率部军三千为中军欲伏敌,遭敌将阿史那别诡计设计。其时援军未到……”

      大殿内的欢呼声弱了下去。

      “镇北侯许光以少敌多,坚持两日夜,最终歼敌大半,阿史那别仓皇逃窜……”

      大殿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皇帝的脸色愈加地不好了,铁青一片:“……宣威将军石闻虎率援军至时,突厥人已败退。中军死伤无数,镇北侯战至力竭,身中数箭而死。

      臣王岐豹及其余人等援助不及,实乃不可饶恕,拜请陛下治罪……”

      皇帝没有再念,后头就是王岐豹和其余将领的请罪书了。

      大殿内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皇帝看了看下面的官吏,声音低沉含痛:“朕失镇北侯,国亦失一良将。”

      说罢,幽幽地叹息着。

      殿内群臣俱都跪伏在地,面上沉重。

      “刘伴伴”,皇帝目光示意,召来了刘自忠:“传朕旨意,镇北侯许光义勇无双、忠烈千秋,特加封为镇北公,其夫人封为‘国夫人’。

      嫡子可承袭镇北侯爵位,世袭罔替。”

      刘自忠迈着小步子往前,赶紧地应下,只是有些迟疑。

      他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出声提醒道:“陛下,镇北公还未有子女,奴才听闻国夫人倒是有孕在身,只怕就在这几日便要生产了……”

      皇帝面上诧异,继而摇了摇头:“朕倒是忘记了这事。

      如此,若是国夫人此胎为男婴,则子成年后承袭侯爵位。

      若是产下女婴,则赐婚嫁予东宫太子,为太子妃。”

      说罢,他连连叹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可怜孤儿寡母,朕断然不会薄待国将遗孀。

      镇北公,万望你泉下有知,安息可矣!”

      刘自忠适时地递上一块帕子,皇帝摆摆手拒绝了,只是目中含悲,掩面良久。

      殿内的群臣左右相觑,继而拜伏,不约而同地齐呼:“陛下圣明!”

      不日,镇北公战亡的消息便传了出去,天下万民同悲。

      *

      镇北侯府中。

      就在信使送军情去宫内的同时,一封被藏匿在蜡丸里的信件也到了长安,几经辗转送到了镇北侯许光的夫人手中。

      挺着大肚子的许夫人驱散了仆役,自己独坐于暗室之内。

      外头澄亮的天光被门窗阻隔,只有一线堪堪透过狭窄罅隙,在室内延伸成长线,而线上则是映出尘埃的轨迹。

      大大小小的尘土颗粒弥散,如同汇成了一条牵引向光明的长路。

      许夫人就坐在光亮照不到的地方,身后有一戛然而止的线光,但眼前只是无尽的灰暗。

      颤抖着取出袖中那枚蜡丸,手却始终哆嗦,难以稳住。

      于是蜡丸从指缝间溜了下来,咕噜噜地滚了几圈,奔向了更黑更暗处的角落。

      喘着粗重的气息,她艰难地半跪在地上,因身子沉重痛楚而额头满溢汗水,却还是挣扎着捏起了蜡丸。

      腹中疼痛更甚了。

      许夫人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弯成一座拱桥。

      她拼了命地吸气,许久后才蓄积起力量,一只手后仰,终于反过身来。

      满脸汗水地仰面躺在冰冷的地面,捏碎了手中蜡丸的外层蜡衣,把一张小纸条凑着那线投进室内的亮光,细细地看着。

      而后,纸条轻飘飘地从手中脱落,晃晃悠悠地落到她的心口处。

      许夫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明明只是一张薄薄纸页,却犹如万丈高山,压得她肝胆俱碎,几欲濒死。

      额头的青筋鼓荡出来,像是爬上面颊的蚯蚓。

      她双目赤红,却又不可爆发于人前,只能将手握成半拳,硬生生地塞到了嘴里,压住即将到来的哭声。

      牙齿咬破了手指节,血线从唇角溢出。

      室内依旧寂静,只有一个失了丈夫的妇人,面无血色地圆睁着婆娑泪眼,将身体缩成一团。

      痛,很痛。

      全身都像是被打成了碎末,筋骨错乱地凝结,痛彻心扉。

      她想到了触手可及的死亡,这并非什么难事,于是摊开在地上,任由无边际的痛楚将自己包裹埋葬。

      闭上双眼,就此永堕黑夜。

      忽然,圆润的腹部传来抽动,而后一下,一下,又一下。

      像是小小的柔嫩的手掌轻抚着母亲,似是鼓励,似是安慰。

      “孩子……”她呢喃着,从无垠的黑暗中睁开眼睛。

      试探着举起被牙齿啮咬得血迹斑斑的双手,慢慢放在腹部,轻缓地摸着肚子,和里面的小生命贴在一处。

      冥冥中一种母子间的感应,将她的意识和灵魂拉扯回人世间。

      咬牙蹒跚着站起身来,将信纸收入袖中,目中已然换作一片澄明。

      擦干了眼泪和血迹,许夫人伫立良久,神色如常地推开了房门。

      外面,群鸦齐飞,倦鸟归巢,正是黄昏。

      当夕阳的余晖快要消磨尽了的时候,镇北侯府迎来了两位客人。

      挺着大肚子的许夫人被人搀扶着走出,面色苍白地勉力站着,向宫里来人欠了欠身。

      太监把圣旨刚刚传达完毕,转过身正要让随行的御医来,去给眼前这位国公遗孀查看查看,却只听得背后丫鬟一声惊呼:“夫人,夫人!”

      他愕然回头,就见许夫人呼吸仓促,面如金纸,有淡色的液体从她腿间流出,其间混杂着缕缕血丝。

      “快,快把人放到床上!”御医一步窜出,指挥着在场众人:

      “国夫人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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