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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芦花深处(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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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的正紧。
雨点子像是水做的刃,脱去平日里柔弱无骨的润和,落下就是一片尖锐。飞箭般砸向四面八方,让瓦片上铛铛声不绝于耳,让地面的小水窝里涟漪环荡。
雨如兵戈,风也急。
庭院里一株苍劲的老槐树静默伫立,横生的枝杈与茂密的叶子随风雨摇动,但粗壮的树干却扎根深远,有着岿然不动的底气。
英英却没有如老槐树一般的泰然。
因为,她此时就藏在树下边。
蓑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与周遭庞杂的雷雨声混在一起后,被完全地掩盖住了。苍白的脸颊上是迸溅的水色,几缕发黄的发丝已经湿透,蜿蜒地紧贴着皮肤从额角一路延到脖颈。
那因瘦弱而突起的右方锁骨上,隐隐沾染着从眼窝处淌下来的暗沉血色。
剜掉的眼睛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被布包裹着的伤口像是围满了密密匝匝的蚂蚁,酸痒里又带着被针刺样的辣生生的疼,英英咬紧了牙关,她现在还顾不上自己。
这段时间的非人遭遇也练就了少女超凡的忍耐痛苦的能力,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余下的左眼在暗夜里如狼般环顾,透过雨幕将周遭看了又看,少女冷静的视线最终定在了暗室方向。
那里,是一切灾厄的起始。
门是深色的,关的一如既往地紧,像一方沉默的墓碑。门前头水流如注,有水线汩汩地往低洼的室内淌,而边上没有一个人影在。
许是因为风雨如注,许是因为对于何家大宅牢不可破的自信,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总之,今夜,无人值守。
心脏仿若擂鼓地咚咚咚个不停,英英的后背贴在老槐树的树干上,脑子里一个声音越来越响:“去啊,去啊!”
她攥紧了拳头,脚就要发力前冲。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星摇摇晃晃的灯笼从第一进的院子门方向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压抑着的骂骂咧咧:
“草!看老子被罚都乐呵是吧?一个个趁大雨喝酒躺尸,就让爷爷来看这群号丧的猪猡!
早晚让你们全都剁碎了喂狗!妈的一群杂种!”
这骂声由远及近持续着,里边有许多不堪入目的愤恨和赌咒,在进了院子之后骂的内容尤其地难听,声音也渐渐地大了些,像是说话的人借着雨声的掩盖和距离的遥远而逐渐肆无忌惮起来。
满怀恶意地发泄着。
英英立马背对来人,惊出一身冷汗,蹲在老槐树下动也不动,仿佛天生就是树皮上的一部分。
她惊异于此时还有人来,更惊异于来人的身份。
这个冒着大雨前来看守暗室的家伙,说起来也是个老熟人——老鼠眼。
自从进了别院做曦云的侍女后,英英已经有些时日没再见到过他了,但现在听到这熟悉的尖利刻薄的嗓音,还是忍不住会浑身战栗。
她的手死死地扣住老槐树粗糙的树皮,连呼吸都敛起。
“啪!”
物品坠入院落水中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那一星灯笼的光也灭了,附之以老鼠眼更加暴躁的叫骂:“连你也跟爷爷做对!
狗日的,滚你娘!滚你娘!”
接着是噗噗的气急败坏的踩踏声,而后英英便看到眼前“嗖”地一闪,被踩得破烂的灯笼淋漓着水渍从天而降。
堪堪停落在她的前方。
英英的双眼圆睁,呼吸在一刹那也随之停了。
噗哒噗哒的踩水声开始靠近。
越来越近。
英英的喉头仿佛被扼住了,手按在袖中被一块尖利的碎瓷片上,指腹渗出血珠来。
她曾遍寻了别院,处处都被一心护子的何九爷包裹得好,这片碎瓷还是故意装作打碎了碗偷偷藏起来的。
没想到如今还真派上了用场。
英英听着越来越清晰的脚踩水花的迸溅声响,一股气从脚底窜上天灵盖上,莫名地悲愤生勇。左眼盯着近在咫尺的破灯笼皮子,心里只一个念头:
杀了他!
杀了他,或被他杀了,此外再无二法。
下定了主意后,英英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握着那片锋利的瓷片,只等待着潜伏在暗处的致命一击。
风急雨骤,老鼠眼的踩水声更近了。
英英的手慢慢从袖子里露出,整个人如同紧绷的弓弦。
就在这时。
“扑通——”
重物摔倒的大声顿起,巨大的水花四溅,英英甚至感觉到许多泥腥的水点甩在了自己的脸上,像是突然之间被泼了盆水似的。
“哎呦哎呦!日你妈,晦气!”
距离老槐树不过五六步远的地方,摔倒在地的老鼠眼不断传来哀嚎声与唾骂声,愤愤地拍打着水洼,喋喋不休地指天骂地。
在一通脏字连篇的叫骂之后,他站起身来恨恼不休:“被那群狗杂种知道又要取笑爷爷了,还得换身衣服,晦气晦气!”
边说边拧了拧湿透了的衣裳,颇有些恼火又无奈地回了头。
于是踩着水的脚步声又起,只不过这次有些有气无力的,渐渐又远去了。
直到老鼠眼的声音再也没有,英英的手才松开了握在掌心的瓷片,血丝顺着掌纹的纹路游走,润湿了一片。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整个身子骤紧又松之下瘫软,这瞬间才像是活了过来。
风又呼啸,树叶簌簌往下落,英英摘走落在手心的叶子,缓缓站起身来。
时间紧迫,老鼠眼不知道何时就会回来,她不能再瞻前顾后地等了。
下定了决定,少女干脆利落地快速往暗室移动。
*
深色门上水渍斑驳。
英英蹲伏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木门上想要听一听里头的动静。刚一靠近,就听到里边有低低的人声隐隐钻透门缝,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在夜雨铺天盖地的瓢泼中,仿佛潜藏的一缕幽魂在哀哭。
英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又往前贴得更近了,细细地分辨下才发觉这似是个少女在啜泣,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偶尔停顿一下,又变作“咯咯”的尖利的笑声。
哭笑交替,诡异至极。
英英舔了舔嘴唇,不停地给自己鼓劲以防止惧意的升起,正在此时,房间内那个哭声再次变作了疯癫的笑,尖利的笑声像是野兽在嚎叫。
“别喊了!”一个朗振的男声斥道,截住了诡异的笑,而后又压低了似是极为无奈:“再喊把人招来,回头要打死你的!”
听着这熟悉的生硬却又分明是好意的话语,英英眼睛一亮,叩了叩门板向里惊喜道:“黄炎朝,是你吗?”
原本嘈杂的暗室里刹那静了下来。
随即“啊”的一声短暂陌生的惊呼,锁链的叮当声急促地临近,黄炎朝黑亮亮的眼睛出现,在门板间狭小的缝隙里闪动着激动的光泽:“英英!”
英英忽然觉得独剩下的那只左眼有些潮湿。在这暗无天日的悲惨地狱,她始终记得这个骄傲的小少爷那颗善良的心和对自己的好意,还一度忧心他会出什么事情。
如今听得他虽气弱但还算有力的声音,总算是把提着的心放了下去。
英英机警地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动静这才压低了嗓子:“刚刚是谁在哭?”
听到这个问题,黄炎朝原本喜悦的神情淡了下去,低声道:“那是你走后被抓进来的,最开始就不说话只是哭。前天……刽子手跟老鼠眼他们来了。
她……她抽到的签子是……断脚。”
他沉默了数息,似是有些不忍:“采生折割之后,她哀嚎了一整夜,再醒来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人……已经疯了。”
屋子里少女的啜泣又变作了夜叉一样的笑,英英沉默下来,右眼开始疼痛。
“何曦云对你怎么样?”黄炎朝转换了话题,故作轻松道:“他可能是这座鬼宅里唯一有人气儿的了,你多亲近他些,也许……还有出去的机会。”
英英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一瓶之前何曦云给的药膏,裹上一层密匝匝的布后,将其塞进了门板下雨水冲刷出的小水洼里。
瓷瓶顺着浑浊的泥水,扑溜滑进了暗室里。
“这是治伤的药,记得藏好。”英英透过门缝看着黄炎朝,然后在他低头拾起瓶子时猝然问道:“你为什么知道他叫何曦云?”
黄炎朝握着瓶子的手顿住了。
是啊,那个莫名出现的瞎眼公子与这里格格不入,甚至于莫师傅也只叫了句“曦云”而已,他黄炎朝又怎么那么确定此人就是姓何,名字就叫“何曦云”?
而且通过刚才话里行间的意思,他似乎对何曦云的情况知晓许多,还劝说她要“多亲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英英不想去怀疑黄炎朝什么,可在这里,活着实在是过于艰难,她必须把所有的疑问都问个清楚。
以免踏错一步,万劫不复。
幽幽的叹息在门缝间回转,黄炎朝小心而珍重地把药瓶揣进怀里。等他再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种与以往决然不同的凝重:
“我说过,我是为了给娘找那株世间独有的千年血参才落入这里。血参是在何九爷这里没错,可是,此等珍宝难得,纵然他是地下皇帝也不是说找就找得到的。
为了这株千年血参,何九爷耗尽人力物力整整寻了三年,最后捕捉到一丝消息,说是血参被藏在一座有高人镇守的隐世寺庙中。
他亲自率部下前去,请求僧人赠与被拒,后在庙门前长跪七天七夜,依然无果。
可是,第九天他还是带着血参回来了。”
说到这里,黄炎朝目光发寒:“在第八天,何九爷等来了后续支援的部下,将庙宇内僧众屠杀殆尽,一个一个地剥了他们的人皮点天灯。
他根本在最开始就打定了心思要强抢,早就安排好部下分了两批暗中前来汇合,前面的跪求只不过是做戏,让高人与僧众以为他是讲理之人放松了警惕。”
谈及此处,他话锋一转,沉声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费劲心力去搜寻此等宝物么?”
看着黄炎朝凝重的眼睛,英英目光悚动,想到了一种可能:“你是说……”
“对!千年血参就是何九爷为了救儿子才抢的!”黄炎朝斩钉截铁,语气无比确定:“为了娘的病我追查了很多,这才发现何九爷有个保护的很好的儿子。
据说此子是棺生子,是在何夫人死后才被从腹中剖出来的,除了眼盲外天生体弱,需要靠珍宝血参吊命。
何九爷仇家不少,所以将他看护紧密,便很少出现在世人眼中,很多人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这个孩子,就是何曦云。”
当最后一字出口,天际正划过一道金色的闪电,霎时照亮了英英苍白的脸。
黄炎朝吐出口气,目光里闪烁着复杂:“关于何曦云的讯息我查到的很少,似乎就是个白纸样的公子哥。
那日紧迫时他出现了,年纪样貌对得上,还让变态的莫师傅变了脸色,再加上眼盲的特征,想来就是了。
当时情急,我也只能赌一把,所以就喊了他的名字。
幸好,他救下了你。”
原来如此。
听着黄炎朝的讲述,英英想到这些天来的种种,有些恍惚。
然而她又忆起了被救时模糊的印象,黄炎朝一语戳破了莫师傅口中“路过的丫鬟唱歌”的假话,何曦云也分明听到了,却还是配合着莫师傅的说辞,当时和事后一口也没有向莫师傅或是自己询问过。
他是不在意,还是说……
他全都清楚?
英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脑海里反复着只一个念头:
何曦云,真的是一张白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