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拂人来》窗明灯火稀

103、芦花深处（2）

　　厚重的大门从外边被拉开，发出豁地一声响。

　　大团大团的光猛烈地泼进黑压压的暗室，刺得英英眼睛生疼，只得眯缝着偏过头去，瑟缩在墙角里。

　　“喂，吃饭了！”

　　粗嘎的声音响起，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大喇喇走了进来，威吓地环住双臂扫视着室内，隆起的肌肉鼓包似铁打的一般。

　　凶脸男人后边跟着个瘦猴一样的小个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像只滑不溜秋的老鼠。小个子手里提着桶不辨材质的流食，稀拉拉的黄黑色痕迹一道道挂在脏污的木桶外壁上，上边还围着几只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木桶老旧，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了。

　　拿着木勺随意在桶里搅了搅，那个老鼠眼的小个子将木桶放下，嘻嘻地发出不明所以的笑声：“开饭了，猪猡们！”

　　一阵呼呼啦啦的响动，伴着锁链叮里当啷的脆声，两个约莫是“人”的生物扑着向那木桶，还有一个慢了些，干脆躺在地上直接滚了过去。

　　英英缩得更紧了，她将头埋在膝盖上，透过胳膊与眼睛间的缝隙偷偷觑着。

　　围在桶边上的有三个人，无一例外都浑身上下黑乎乎的脏成一团，头发干枯像打结的稻草，看起来年纪都不大。

　　先到的那两个，其中一个手直接不管不顾地探进了桶里，捂起一捧就往嘴里塞，边塞边发出哼哧哼哧的动静，好像圈里的猪猡在拱食。

　　尽管他很快速地在捞着流食，可每次拿上来的却只有一滩一滩的小碎团，往嘴边送时都奇怪地糊上脸颊，手像麻布一样靠着嘴角从左到右抹过去。

　　英英看了一会儿，忽地身子颤抖起来。

　　她惊恐地发现，这个动作奇怪的人并非是故意在这样做，而是两只手都如光秃秃的肉球一般。

　　他的十指，连根齐断。

　　余下两个肉掌似婴儿的手般大，根本没法抓取食物，只能靠着速度多捞几次，好歹能吃到些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饭”。

　　另一个先到的也没好到哪里去，身上生着大片大片红脓的斑癣，癣块上翻卷着黑红色的糜烂肉碎，传出令人恶心作呕的臭味。

　　绕在桶边上的绿头苍蝇似是被吸引，嗡地冲了过去绕着飞，然后落在被抓挠破了的癣块上，兴奋地不住搓着脚。

　　这人浑不在意，只伸着左手大把大把地抓取食物往嘴里塞，偶尔停下来用刚刚还抓着吃食，滴沥着黄褐色汁水的手挠两下被苍蝇叮住的腐肉，而后麻木地继续进食。

　　斑驳得快要秃顶的头皮偶尔低下，胸前本就破烂的衣襟慢慢敞开，原本被英英以为缩在衣裳里的右臂却根本不存在，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袖管。

　　原来这生了一身癣的人，是个没有右臂的少女。

　　可那缺了的臂膀处，分明有还未完全长好的红色肉芽围了一圈，灰白色的骨茬还隐约能看见。

　　由此可见这女子并非天生残疾，她失去右臂的时间，估摸着最多有半年。

　　两人狼吞虎咽，抓着一把就往口内填，动作举止都不似常人。

　　像是愣头愣脑，不知饥饱的傻子。

　　“两个小哑巴，滚滚滚！”

　　熟悉的喊叫传来，是那个昨夜里说话的少年声音。

　　英英循声看去，说这话的正是第三个凑过去的人。他年纪大约有十二三岁，手脚倒是俱全，可脚踝上明晃晃地戴着条铁打的锁链，所以动作才慢了些。

　　这个少年刚一到桶边，立马手脚并用地左右乱推搡一通，将先前两人都推倒在地。可他自己也用力过猛，扑地半个身子栽倒在桶里，汤汤水水糊了一脸。

　　“哈哈哈哈哈！”

　　旁边爆发出一阵大笑，凶脸男人跟老鼠眼小个子都指着狼狈不堪的锁链少年捧腹不已，像是在看一场最可乐的笑话。

　　“力……力哥，你看这小子……哈哈哈哈哈！”老鼠眼乐不可支，几乎要笑出眼泪来：“这小子真他妈的会玩儿，比先前那几个要死要活的猪狗强多了！”

　　被叫做力哥的男人也在笑，只是即便是笑着眼睛里也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凶光，他俯看着打作一团的三人片刻，转而将视线转向了瑟瑟发抖的英英那里。

　　“抢什么抢，饿死鬼投胎啊！”老鼠眼贼溜溜地看着力哥的视线，极为会察言观色地呵斥一声，紧接着蹿上前来一脚朝锁链少年踹了过去，直接把人踹倒在地不能动弹。

　　那缺了十指跟少了右臂的两个孩子被吓住了，踉跄着跑到另一边的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而被踹的少年则倒趴在地上，只能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老鼠眼又朝向缩作一团的英英，指了指还剩下半桶的汤水，恶狠狠道：“过来！”

　　英英小小的身子抱得更紧了，她将头埋在膝盖上，整个人都在发抖。

　　眼见一旁的力哥眉头皱起，老鼠眼赶紧地走上前去，扬起胳膊骂骂咧咧：“给你脸了不是？快他娘的滚过来！”

　　他边走边叫嚣，英英只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一颗心咚咚地快要跳出来。

　　“嘭——”

　　只听得一声响，原本倒在地上的锁链少年竟忽地站起，直撞向装食的木桶，口中疯狂地喊叫着：“我的，都是我的！”

　　木桶被撞飞到墙上，里头灰黄的汤水稀稀拉拉泼向四方，像下了场暴雨一样，到处都是腥臊味道。

　　老鼠眼正往里走，首当其冲被洒了一头一脸，而力哥则因为站得远，反倒是没被波及到。

　　“妈的找死！”老鼠眼气得两眼发红，把要找英英麻烦的事情抛之脑后，三步并做两步地大步过去，狠狠踢向少年人的腹部。

　　砰砰的闷响声接连不断。

　　少年蜷缩着用双手护住头，在地上左右地翻滚，带动茅草和灰尘一团又一团。

　　他的嘴角溢出血来。

　　踢踹持续了好一阵子，眼看这铁链少年逐渐地没了声息，门口观望的力哥粗嘎的声音响起：“停手，九爷说过要活的。”

　　“呸！算你小子好运气！”老鼠眼恨恨地停了脚，往少年身上吐了口唾沫，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去。

　　刚一回头，就立马换了副谄媚嘴脸：“那是那是，九爷的话咱都记着呢！”

　　“回头给这小子再加道锁，还不听话就把手脚折了。”力哥很是无所谓地瞥了乱糟糟的暗室一眼，朝老鼠眼道：“反正九爷只说要活的，又没说要他全须全尾。”

　　“对对，还是力哥想得周到！”老鼠眼竖起大拇指，也不管身上的黄汤辣水就要往力哥身边凑。

　　力哥嫌弃地侧了侧身，转身离去。

　　老鼠眼赶紧地拎起木桶，冲先前躲到墙角边的断指和断臂生癣的两个孩子大喝：“俩哑巴，赶紧出来！”

　　而后点头哈腰地跟着力哥出了门去。

　　那断了十指的少年和缺了右臂的少女怯生生地站起来，躬着瘦弱的身子跟了上去。

　　厚重的大门又被闭合起来，

　　暗室里重归黑压压一片。

　　英英依旧瑟缩着，而那个倒在地上的锁链少年则一动不动。

　　黑暗的房间内没一丝声响，过了许久许久，她的眼睛才重新地适应了这无光的暗室。

　　嗡嗡乱飞的苍蝇总像是在耳朵边上振翅，英英抬起头来挥舞着想要驱赶它们，就听得少年干涩的声音：“喂，你来扶……扶我一把……”

　　明明是有气无力的请求，可那语气里却还带着丝积习已久的颐指气使。

　　英英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听着这人还能说话，她心里头的恐惧不知为何也减少了一些。

　　大约是刚刚经历了那么一场残忍至极的毒打场面后，他还活着，总归是个好消息。

　　她慢慢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看着他糊了一脸的血沫，赶紧地用自己的袖子就帮着擦拭。

　　“哎呀，别……别擦了”，少年断断续续说着，话里头有些嫌弃和不满：“小爷死不了……把我……把我扶着靠……靠墙……”

　　明明自己都成了个血葫芦，嘴上还是硬挺着不肯服软。

　　英英拖拽着他的双臂，像拉麻袋一样地拖着他。

　　人身子沉甸甸的，但少女咬紧了牙关没有抱怨一句，她慢慢稳稳地挪移着，力气也比同样年纪的孩子要大一些。

　　毕竟在家里时经常与爹爹一起去打渔，做惯了活计的。

　　“你力气挺大啊”，少年靠坐在墙边上，还有心情与英英聊天：“比以前服侍我的婢女……嘶……力气还大，她可比你长好几岁呢！”

　　少年啧啧称奇，断断续续地说起他口中那个“胆小又爱哭”的婢女，不过英英只是沉默着，也不搭话。

　　她的眼睛沉沉地望向厚重的大门方向，一眨不眨。

　　“你不是饿了吧？”少年停下了话头，艰难地扯住她的袖子：“可别……别吃那些猪食！”

　　他见她一直看向那边，还以为她是饿极了，在看洒了一地的汤汤水水。

　　英英还是不说话，少年不由继续道：“那里头掺了药，吃下去浑身无力，时间长了就变傻子！大哑和小哑就是这样变傻的！”

　　他口中的大哑跟小哑，应该就是那两个身体有残疾的孩子了。

　　然而英英似是充耳不闻，依旧直直地望向那边。

　　见好心的劝说没起作用，少年人也起了脾气，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你要是上赶着做傻子，那就吃去罢！”

　　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愤。

　　英英这才将目光回转了过来，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奇特的少年。

　　她看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开口：“你故意地推开大哑小哑不让他们吃有药的饭，又好心撞翻木桶救我……”

　　顿了顿，她诚恳地轻声道：“谢谢你。”

　　少年的面上一怔，似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话，他愤愤的嘴角消了下去。

　　反而微不可查地翘起。

　　“那，刚才那些人是谁？”英英察觉到了身边这个少年敏感而善良的心，于是又涌起一股希望：“这里是哪里？

　　你见过我妹妹吗，她叫音音！”

　　英英满怀期待地看着少年，眼睛亮闪闪的。

　　少年翘起的嘴角又低了下去，这次他没有呛话也没有急躁，反而是沉默着垂下了眼帘。

　　避开了英英灼热而希冀的视线。

　　他自嘲地摸着脚踝上的铁链，答非所问地低声道：“你知道锦官城里，有个富甲天下的黄家吗？

　　“我就是黄家的独子，黄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