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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五章 昨日不可留 ...

  •   一清早就被啁啾鸟鸣唤醒,香祖小心卷起绣帘,生怕惊飞了窗外一双喜鹊。院子里的红梅还凝着宿雾,她探头深吸一气,开怀道:“小姐,一大清早就有喜鹊登梅,可不是叫皇上说准了,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木犀,你也一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木犀放下手里的热水,拍了拍胸脯,合起双掌,小心念了句佛号。

      绣户慵开,香印成灰,我“嗯”了一声,慢吞吞从衾被里爬出来,还是觉得有些浑然无绪。

      香祖过来替我梳头,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报告道:“昨儿皇上走了以后一直就在书房里改折子,累了就睡下了,根本没回西宫去……”我迷迷糊糊斜了她一眼,还留有三分睡意,她又信誓旦旦地补了一句:“我和永平打听的,保管没错!”

      我小声斥责了一句:“以后别再去打听这种事情!”人也就跟着清醒了。

      朗朗乾坤都在他的心里,眼皮底下的事还想逃得过去,不过受人以笑柄。和比自己聪明的人打交道,就只能以静制动,千万不要妄图在他的面前卖弄小聪明。

      香祖吐了吐舌头,绾好发髻,收起篦子,合上妆奁。一个蓝色瘦弱的影子从回廊下穿过,我朝窗外张了一眼,是永平趋步而来。他进门禀道:“小姐,皇上有旨,崔大人远道而来,请小姐过去见见,一同用早膳。”

      “哪个崔大人?”我问。

      “是清河崔氏的崔季渊大人。”

      江表奇才服谢荻,洛阳雅望称崔渊。陈留谢氏和清河崔氏是现如今南北两地最大的士族,其中又以我舅舅谢荻和三公子崔渊名声最高。传闻崔渊此人,少好文学、博览经史,又懂星象阴阳、百家之言,研精义理当时人莫及。世人常拿他比汉时张良,是个经天纬地的奇才。我久仰崔渊的大名,是因为六叔的吉光雅园里藏过不少他的墨宝,他的书道精湛,行书尤妙,顾先生为我启蒙时,我就常临崔渊书。后来六叔和顾先生都和我提过,我的字迹里多少有些他的笔意,经年累月,已经挥之不去。

      我高兴起来,忙喊香祖为我更衣,有嘉宾自远方来,当然要盛装以待。木犀捧来一袭茜衫,绣着石榴花的红裙一上身,整个人就充盈了洋洋的喜气。我揽镜自照,还唯恐不够郑重,又提笔淡扫眉萼,轻点朱唇,斜插了一只燕钗。木犀在一旁讷讷地说了句:“嗯,好看!”香祖就急急把我推出了门。

      今天是休沐日,拓拔烈未去早朝。永平在前为我引路,还没走进门,就听见一个青年男子在说话,声音如环佩,妙语如连珠。又听见拓拔烈不停念着季渊的名字,开怀而笑。

      我提着裙子进屋,见拓拔烈位于正坐,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搁在膝盖上,半倚半靠,坐姿疏懒。大约刚刚沐浴过,头发微湿,披散在脑后。衣着也很随意,只是一件黑色的旧衫,也不系紧,露出里头一大片白色的中衣。这个样子好像我六叔那般的富贵闲人,丝毫也没有素日里威风八面的皇帝架子。

      我笑了一下,才要下拜行礼,就被他喊住了:“狸奴,季渊在,你也不要拒礼,过来坐。”他向我伸手,刚才大约说了有趣的事情,脸上的笑容一直未收。看见我一袭红裙,拉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伸手从一旁的插瓶里折了一枝红梅,别到我的鬓间。他眯着眼睛再次欣赏了一番,眼神迟迟不肯离去。

      当着别人的面,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却做得潇洒利落,一点儿也没有扭捏之态。我看着他笑,也羞涩地抿起了嘴角,这半个月来的不愉快,好像全都泯灭在这相视一笑里了。

      他说得对,一觉醒来,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回头试看,过去种种,何足挂齿,不如惜取眼前人。

      拓拔烈为我介绍道:“清河崔季渊,狸奴可认得?当年朕为青兕先生时,还常常到他家里噌饭吃呢。”他复又笑起来,心情颇好。

      崔季渊笑道:“皇上当年为青兕先生,总是以古稀老人的样貌示人,头戴斗笠,面遮黑纱,只能看见胸前的银髯飘洒。是我当年眼拙,直到今日才有幸一睹龙颜。”

      崔季渊应该已经年过三十,可看上去却只有二十五、六。头顶漆纱笼冠,身着元青色的大袖衫,一派世家公子的洒落风度。传闻他的相貌美若妇人,今日一见,面目娴丽,果然不是妄言。他率先起身向我行礼,恭敬唤了声:“夫人。”

      我并未得到过任何册封,听他这样一唤,倒有些窘。拓拔烈却还是一脸的闲适,好像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我瘪了瘪嘴,微微躬身,向他致意:“王敏久仰崔先生大名。崔先生书法一绝,结字清而峻,用笔精而稳,大江南北,都以能收藏到先生的墨宝为荣。在南朝,顾怡的一方小帧,先生的一纸尺牍,就要价值千金呢。”

      “夫人谬赞了。”崔季渊躬身又还一礼。

      拓拔烈抚掌大笑:“季渊的绝活又何止书道,你们千金得一宝剑,都不及朕得一欧冶子。季渊现可是朕的仆射了。”

      我也跟着笑:“圣主得贤臣,狸奴恭喜皇上!”

      一阵寒暄过后,两人又说起变法,我就茶吃着点心,坐在一侧静听。前太子崇尚汉人的典章制度,但匈奴贵族的保守势力太盛,加之太子性格软弱,改革一直都不太成功。拓拔烈也是倾心汉化的,故打算提倡汉语汉服,改革官制,督导农桑。

      而其中最为棘手的一件就是迁都。拓拔烈以为,云中处于关外,地不能耕,只适宜游牧,又常常受到柔然人的侵扰,此间只是用武之地,不能文兴,更无法发展经济,故一直想把国都前到关内的平城。可是云中却是鲜卑贵族们世代生活的地方,强制他们统一汉人的文轨已经是桩困难的事情了,更何况要他们这样劳师动众地去放弃祖宗基业。

      兹事体大,寤寐于圣心。崔季渊一时间也拿不出办法,大感头痛。拓拔烈率先结束了这个话题,说好了午饭之前所谈及的,只关风月,无关国事。但他又岂是贪闲之人,嘴上说的是琴棋书画,但弦外之音,象外之旨,又有哪件不关乎他的天下。

      君臣二人说起书法倒是志同道合,聊得兴起时,我为解眼馋,就提议二人合作一幅横卷。我虽和崔先生头一次见面,但他的笔法我多年勤练,早已谙熟于胸。

      倒是难得见拓拔烈以左手写字,早在当年,青兕先生就以一阙豪迈短歌俘获了我的心。我将左手背在身后,凝神看他走笔,笔势之伟,笔意之诣,笔法之粹,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刚才讨论国事,我一直都没有开口,但心里难免生出隐忧。观字如观人,拓拔烈行事如行笔,都太过雷厉风行,我只怕他为迁都一事,又要杀人。

      北帝曾经也是他的敌人,可他几次和我说起刘圭当年杀人如剪草的作风,都未有微辞。他们同出生于草原,在苍狼星的照耀下,骨子里都隐藏着嗜血的一面。杀掉几个反对他迁都的保守贵族,短时间里确实可以起到震慑人心的作用,但他刚刚继位,就要背负如此重的杀伐,于将来必定不是一件好事。

      **********************************************************************

      自崔季渊以后,宫里的人仿佛都得到了暗示,开始唤我夫人。尽管拓拔烈从未在我这里留宿,但于旁人看来,同住在东宫这一屋檐底下,俨然已经昭告天下。

      自皇帝大婚以后,柔然的十万铁骑北撤,但边境上的小规模劫掠依旧不止。过了上元节,西宫就冷清下来,繁华过后,愈显索寞。满眼的大红喜字,还没贴足三日,就叫皇帝下旨,全部扯了下来。

      阿兰公主好像派人来东宫请过几次,但拓拔烈都找理由搪塞过去了。听闻她是个性烈的女子,至于有没有闹事,我没有亲见,只从身边的丫头那里听到一些。于这样的处境下发发脾气,也是情理之中。

      因为她姐姐的缘故,阿兰公主一直和拓拔宇走得很近,还常常跑去大皇子的府上做客。拓拔烈并不干涉她的生活,只要她不往东宫来,也就由得她去,随她要摔盘子砸碗,打骂下人,还是留宿于宫外,彻夜不归。

      自拓拔宇醉酒闹事以后,我的身边也多了影卫。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假如不作深想,屋檐底下好像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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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朝堂之上再度哗然。拓拔烈下旨,亲征燕国。

      之前的一个多月里,经我手里的折子已经越来越少,一些攒积许久的陈年旧事,我早就处理妥当,剩下的,不过是些例行公事。自他打算伐燕,案子上的公文又如山积波委,他将所有关于上疏反对他出征的奏折都放到我这里,只让我写两个字——不准。

      我每本奏折都会细读,直看得我心惊肉跳,这根本就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甚至连个像样的战争理由都找不出来。如今的燕国在昔日虎牙将军慕容斐的麾下,治理得有声有色。代国国力本就不如燕国,拓拔烈打算倾举国之力南伐,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不禁让人想起刘圭的南北之战,泱泱大国,就毁于一役。

      我只觉得握笔的手都在发颤,再也写不下去了,只能停笔打断他:“阿烈……”

      “嗯?”他抬头看我,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用过晚膳后,就全都被他轰了出去。近来他似乎不愿见人,下了朝就直接躲到我这里来。

      “这些你都看过了吗?”我拿起宇文将军的折子送到他案上,当年慕容直收归东鲜卑的宇文、段部,老将军战败以后就举家投靠了代国,一心想要剿灭慕容部,以雪前耻。拓拔烈此番贸然南伐,于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占,就连他也站出来反对了。

      他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直截了当地说:“我没看。”

      没看?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你只凭崔季渊占卜星象,就敢出兵?”

      他无所谓地说道:“可是你说我是圣主,他是贤臣的?阴阳星象,你若不信这些,那又为何要放弃皇后位?”这人还真会记仇!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扯进怀里,“这几天面争庭论的人实在太多,就是不看我也知道他们写些什么,没看到我是来你这里躲清静吗?怎么,连你也想犯君直谏了?”

      我挣了几下,起身想和他说明轻重利害。他轻叹一声:“狸奴,我知道你不愿我杀人,谏者无罪,才能广开言路。这几天为伐燕,都是季渊在朝堂上替我舌战……对付你这丫头,就只有朕亲自出马了。”他不由分说,俯身堵上我的嘴,不比以前的柔情蜜意,下手之狠,根本就是在报复……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咬牙看他,本想继续往下说,却见他邪邪对着我笑,分明就是威胁。我捂上嘴,不知死活地凑上去:“阿烈,你是有破敌的妙计,对不对?”

      他不答反问:“这些反对我南伐的奏折你都看了,这一仗九死一生,狸奴,你说过,要我带你去我的战场,这次,你又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呢?”

      “你肯带上我?”我连忙点头,惊喜大过于对死亡的恐惧,如果他出征的心意已决,我就不愿被他抛下,也不愿错过他继位之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阿烈,你之前究竟给慕容斐吃了什么?你心里早有胜算,对不对?”

      他轻笑一声:“不过是后宫里的一个龌龊方子……”我好奇看他,他笑着捏了一下我的鼻子,戏谑道:“但这方子不能和你这妒妇讲。”

      “谁是妒妇?”皇后位我都舍得,哪还有我这么大方的妒妇?我捶了他一下,被他抓住了拳头。

      “那你每天让你那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到永平那里打听什么?”他挑眉看我,笑得更邪气了。

      每天?“我才没有!”我抿着嘴,这下可真是百口莫辨了。

      拓拔烈再次将我揽进怀里,在我不能合上的左手掌心里写了一个“宫”字,承诺道:“狸奴,等这一战结束,我就会给你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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