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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桃叶复桃叶 ...

  •   在白石草堂醒来的第一个清晨,院子里又覆了厚厚一层积雪。可惜有雪无梅,只有光秃秃一棵碧桃,了无生趣地横生着枝节。

      嬷嬷替我把手上的木片拆了下来,百日已到,无需再绑。手腕失去了倚恃,立刻无力地垂落下来,我努力试着握拳,但纵有浑身力气也使不上劲。我咬咬唇,只能佯装不在意,抖了抖袖子,将左手藏到里面去。

      屋子里摆着笔墨纸砚,许久没有动笔了。右手握起笔,蘸墨,本想静下心来好好写会儿字,没想笔尖一触纸,就手不应心地写了一纸今草。笔笔纠结,急就而成,写得杂乱无章,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忿然将笔扔出窗外。墨汁在半空中甩出一道弧线,一滴滴落在洁白的雪面上,四散晕染开来。

      “小小姐!”嬷嬷忧心忡忡地唤我。我回过脸去,定了定神,笑道:“我们去白石先生那里问个安吧,他到底是我先生,要以师礼待之,不可以不周到。”

      嬷嬷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随着我去了。

      夏生领着几个仆从在先生的院落里扫雪,一见我,便热情道:“小姐早啊!我家大人一大早就上朝去了。嘱咐我照应着家里的事。大人说了,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差遣我;小姐若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子;小姐若要使钱,也只管跟帐房要;小姐若打算出门,我就跟着……哦,大人的书房在那里……”夏生用手一指,匾额上赫然写着“束高阁”三个字,他继续背书似地向我报告,“大人说,小姐要是有兴趣,里面的书籍可随意翻看……”他见我对那书房似乎没有什么反映,又挑眉弄眼地补了一句:“我家大人对小姐可真是不一般,这书房,就连二殿下来,都不让随便进去呢。”

      我不知道这书房到底有什么稀奇的,更不知道这二殿下又是何等样尊贵的人物,只好朝他笑道:“我既是来求学的,那就请小哥哥带我进去看看吧。”

      夏生挠了挠头,半张着嘴,好像还有话要与我说,大概是先生出门之前唠唠叨叨交代了许多事,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只得边捶着脑袋,边为我引路。

      白石先生的书房素雅干净,没有过多的摆设,一隅案上有残局未了,我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去年仲秋,母亲和元烈对弈的一局。我缓缓走近,疑似故人曾来,心头百味陈杂。

      棋盘边上压着一张字条:吾年幼家贫,为读书,日里带经而锄,夜间萤囊映雪,焚膏继晷,不以为苦。今幸有藏书百城,却无少暇,无奈束之高阁。望狸奴代为读之。白石。

      先生的字虽瘦,但有古风,甚至,还能咀嚼出几分王家先祖的味道。我端详许久,左手的手腕又隐隐生出痛来。

      绕过几只顶梁的书架,才发现束高阁里面曲径通幽。书房是连着打通的好几间屋子,曲曲折折向内延伸,比外观看上去的大了许多。两旁木架子上满是古籍善本,藏书之盛,以我昔日在南朝所见,盖莫能比。我随手抽取一本,牵连出淡淡芸香,缃帙为套,书页空白处,还有不少白石先生的墨迹。我“噗哧”笑出声来,这字还真有几分像他本人,细长高挑,虽瘦却不失其肉。

      我拂去封面上的薄尘,将书摆放回去,示意夏生继续带路。这书房九曲十八弯,若没个熟悉的人指领,还真是要迷路的。最后我们从另一个门走了出去,眼前就是我居住的桃园。夏生说:“束高阁一共两个出入口,里面的书架陈设是大人按照九宫八卦阵所建,一般人进去都会迷路,小姐下次再去,记得喊上我。”

      我点头称谢,才发现桃园边上有间小屋,门庭前的积雪已经扫净,大白天的,还有隐隐烛火,好像有人在此居住。“那里面住的是谁?”我问。

      夏生顺着我指得方向看去,答道:“没人住,里头供奉了老夫人的牌位,大人常来祭奠。”

      “嬷嬷,我们寄住在先生家里,也该去给老夫人上柱香吧?”我道。

      嬷嬷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看向夏生,夏生使劲挠着头皮,好像还在寻思,先生出门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交代过这件事。大概最后也没有想起来,只好咧着嘴笑道:“那小姐就请吧。”

      屋子很小,打扫得纤尘不染,供台上摆放着新鲜的瓜果,一盏长明灯幽幽地燃烧着。案上的亡疏没有冠夫姓,是先生的字迹,只写着:先妣叶氏讳桃儿之灵位,不肖子叶白石。

      叶桃儿?我喃喃默念,好熟悉的名字,曾几何时,是听到过的……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我不禁在心里哼唱起这首曲子,连带这个名字也被我从尘封的记忆里翻拣出来。这是十里桃叶渡最脍炙人口的曲子,相传是我祖父游历此处时为新纳的姬妾叶桃儿所作。但我从未信过这捕风之词,因我从未听过,王府中曾有女眷,名唤叶桃儿。

      我一脸疑惑看向嬷嬷,嬷嬷神色凝重,朝我点了点头。

      我默默在袖子里写下一个“碧”字,原来如此!大伯王琰、二伯王琨、爹爹王珲,六叔王琳……我父辈的人名字中间皆有一个“王”字。王碧,原来是我琅邪王氏人!

      只是士族人家,门风甚严,即便纳妾,也必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叶桃儿,曾经在秦淮河边、桃叶渡口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是决计进不了王家大门的,包括她生的孩子。

      夏生燃了三柱香向我递来,我默默接过,恭敬礼拜。虽然勉强维持着面子上的波澜不惊,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王碧,如今的白石先生,非但已经改换母姓,就连名字里的半边“王”字也要一并舍弃,他对琅邪王氏之态度,已经可见一斑。

      日后,我又该以何面目来待他?

      **********************************************************************

      我夜里再去问安,白石先生依旧未归。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公务繁忙,很少有时间回来。北帝恐他辛劳,还特意为他在上朝的太极殿一侧准备了下榻之所。

      西市光德坊临近皇宫,本是长安繁华地,高楼广厦,鳞次栉比,住的皆是高官贵胄。先生的草堂于此处,真是有些格格不入。只有隔壁元府,倒是柳门竹巷,野草青苔,与之相得益彰。我本就不爱热闹,久而久之,也就渐渐习惯了白石草堂里大隐于市的生活。

      平日里,我只着青裙素衣,极少出门,更不再练字。倒是常常跑去束高阁,去的次数多了,也就慢慢摸清了书房里的路线,不需劳动夏生再为我带路。

      书房里藏有不少拓本,还有一些都是极为珍贵的孤本,我总是倚靠在书架边,一坐下来便日旰忘食。有几次,都是夏生领着嬷嬷来寻,以为我在里面走迷了路。除了金石拓本,我偶尔也会翻上几页书,只是我看书全凭喜好,只拣字写得好的来看。算下来倒也读了不少,但大多都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每隔七日,药铺里都会有人来送药,说是西市光德坊的元公子嘱咐的。这事白石先生也知道,他既默许了,便是肯定了元烈的医术,一天两顿药,我也就放心地喝了。

      为表谢意,年节前我上门去拜访过一次,但元府里的看门人说,他又出游去了,估摸着三月里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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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快到新年,离开乌衣巷的第一个除夕夜,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南朝之雪,可比撒盐,可比柳絮,北国之雪却是迥然不同的,一瓣瓣大如鹅毛,我从来也不知道雪花会是这么漂亮的图样。只可惜一落到地上,便是云泥殊路。

      今夜,北帝会在皇宫里大宴群臣,我想白石先生是不会回来的。一年岁又除,我挑灯倚枕,找了些书来消磨,尽量不要让自己想起这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日子。岁尽年末,清夜迢迢,对我这样一个离乡背井的人来说,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前几天夏生领来一个裁缝,说是大人特地关照的,给我做几身新衣。我与白石先生见面的时间不多,虽然喊他先生,但他好像从来也不过问我的功课,倒是常常关心一些生活琐事。与我来说,不像是严师,而更像慈父。

      前尘往事虽成追忆,偶尔思量,还是历历恍如昨日。我心里是感激他的,但有些事情,事关双亲,我便难以放下,故也只能允许自己,以先生相称,以师礼相待。

      嬷嬷在一旁做着针线,即便送来的新衣已经上身,她还是觉得只有她为我做的才是最好的。我的心思不在书卷上,焰细灯将尽,她的身形日渐佝偻,扭伤的脚也始终没有好透,在这样大风大雪的天气里时常要犯酸痛。今夜共烛光,对面白头人,灯下缝衣裳,两鬓已苍苍。嬷嬷真的老了,耳背眼花,针脚不复当年,脾气也越来越执拗。我仿佛感觉,身边所有与我亲近的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离我远去,如同手中攥着的流沙,永是流逝,想要去抓紧它时,反而流得更快了。

      所以,有些人,我更加不敢再去亲近。

      忽闻有人推门踏雪,嬷嬷没有反应,我侧耳去听。窗台下,响起了夏生清朗的声音:“小姐,大人回来了。让我来问一声,小姐歇了没?”

      “还没,先生有事吗?”才过戌时,宫里的夜宴应该还没有结束。

      “大人吩咐厨子做了几道江南小菜,问小姐,可愿去坐坐,一同围炉守岁。”

      我应了一声,本想喊上嬷嬷,但她不愿去,推说要休息。我不愿勉强她,披了件斗篷,独自随夏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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