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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宵寒药气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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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顺利驶过石头城,看守水道的官兵对来往船只盘查得很松懈。听说禁卫军一直包围着王府,但并没有进一步动作,想来还不知道已经有人从里面出逃。尽管如此,出城时,我依然感觉又历经了一次生死。
我非贪生而恶死,只是离别意难平。从此与亲人隔如参商,会面不可期,生死难相知!
萧萧起秋风,澹澹生烟波,戚戚辞故里,迢迢走他乡。小舟溯江而上,道路阻且长。我不习惯坐船,头本就疼,加之风高浪急,才一天,就吐到虚脱,只觉得要把五脏六肺都吐出来了。
好不容易挨到夜泊,刚想睡下,就听墨童在帘外唤了句“王小姐”,我应了一声,他挑帘端进来黑漆漆一碗药汤。阿代嬷嬷从他手里接过,疑道:“这是什么啊?”
墨童言简意赅:“药。”
“我当然知道是药!什么药?治什么的?哪来的?”嬷嬷咄咄逼人。
墨童翻了翻眼睛,不吭声,一张乌铜般的脸立刻变得黑白分明。“嬷嬷,元公子救了我们,总不见得再害我,我现在百病缠身,治什么的都好,拿来我喝吧。”我向她伸手,心说,嬷嬷护着我我是知道的,但她这个样子,总非对待恩人之道。
阿代嬷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药,还是不放心,先尝了一口,才万般不情愿地递给我。药香扑面而来,是我至亲的人身上常常沾染的气味,我捧着药碗,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子就酸了。墨童见我怅然若失,不明其中缘故,又朝嬷嬷翻了一记白眼,才转脸对我道:“王小姐放心喝好了,是我家主人写的方子煎的药,别人求还求不到呢!”
嬷嬷嗤鼻一声,转身出舱:“这么苦的药,小小姐,我去给你找点水漱漱口。”
“嬷嬷”,我喊住她,先前倒是没留心,她走起路来怎么一跛一跛的,“你的脚怎么了?”
她回转身,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没事,没事,嬷嬷年纪大了……”说罢,扭头出去了。
我听墨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他大概知道其中原委,便仰起脸询问。他本欲跟着出去,见我看他,低头犹豫了片刻,不悦道:“那老婆子活该!看她也没念过几本书,没想那么酸腐,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要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家主人好心要抱小姐走,她偏不让,非要自己背,险些害得我们都逃不脱……”我尴尬低头,不知如何答他,又听他小声补了一句:“又不是没抱过!”说罢,跟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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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与亲生别离。小船一路向西,但究竟要去往何处去,我不闻,也不问。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呆在棉被里,一天三顿饭,两碗药,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几次梦里回到乌衣巷,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闲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可就算是这样的依稀别梦,还时常被两岸猿鸟哀鸣,渔樵羌笛惊醒。空谷旷野,此音凄绝,声声断肠,那堪入耳。我倒是宁可听嬷嬷和墨童斗嘴吵架,总还有些人气。
大概是出府那天结下的梁子,两个人隔三岔五拌一次嘴,我很少听见元烈的声音,偶尔听见一次,也只是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才会淡淡说上一句:“墨童,你的话太多了。”墨童就会立刻闭紧嘴巴,我仿佛能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极不情愿地转动着。嬷嬷一个人还要嘀咕几句,念着念着也就没了意思,憋着气,挑帘到我这里。
起先,我总是在元烈制止他们之前就把嬷嬷叫进来,好快点平息口角。慢慢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恶趣味,就非要等着他先开口,好像是在试探他忍耐的底线,又好像,只为听他说一句话,知道他还在,知道我没有被抛下,心里才会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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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舟,也不知道在水上漂泊了几日。
“怎么又停船了?这样走法,要几时才能到长安啊?”一大早就听见嬷嬷的声音,我揉揉眼睛,原来我们是要去北朝都城长安,我恍惚是知道的。
“今天不走了……明天也不走……后天也不走……大后天也不走……大大后天也不走……大大大后天也不走……大大大大后天也不走!”墨童不如直接说“停船七日”,他是故意这样拉长扯开了,想必嬷嬷的脸都气绿了。
“我们是在逃命!你当在游山玩水啊?”
“你也知道逃命要快啊!”墨童不甘示弱。
“我家小小姐是要进城看大夫的,耽搁了你担待的起吗?”
“大夫就在眼前,我家主人不是已经给看过了?”
“哼,乡村野店有什么好大夫?我看也就是个赤脚医生,也不知道他给小小姐吃了什么?”
“进了长安城,也是我家主人医术第一!你要嫌慢,背着你家小姐走啊!”
我张了张嘴,忍下了。嬷嬷又道:“我不和你这黑猴子说,你家主人呢,我去和他说!”
墨童得意笑道:“我家主人不在船上,他上岸拜访朋友去了。”
嬷嬷“哼”了一声,重重挑开帘子,见我醒着,才放轻了手脚,柔声道:“小小姐醒啦?今儿好点没有?”我点点头,嬷嬷又道:“我总是不放心,长安城大,该给你找个好大夫看看。可这船都开了两个来月了,走走停停,这元烈也真是的,动不动就上岸,不是游山就是访友,好几天才回来。刚才我还问了船家,这方向眼看就要入川,要去长安,早就过头了!”
原来已经两个多月了,我好像断梗浮萍,随水漂流了这么久也不自知。连嬷嬷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知道要带我去长安重新看大夫,而我,我的方向在哪里呢?对元烈来说,我只是无意中闯入了他的行程,是他旅途中受朋友之托,顺道带回去的一件行李罢了。他是不会为我改变方向的。
我“嗯”了一声,披了件棉衣起身。不知道是元烈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冬日已至,我的病本该康复,总之,人确实轻省了许多。
左手依旧绑着木片,嬷嬷每日悉心为我换药,伤近百日,我想,该长好的也都快长好了吧。但这正是嬷嬷最担心的地方,一路上缺医少药,她怪元烈走得太慢,若是长安城里有大夫说这手还能治,那必定是要敲碎了骨头重新来过的。虽然墨童动不动就向嬷嬷吹嘘他家主人医术了得,但嬷嬷只消一句话:“那他怎么治不好自己的眼睛”,墨童就无语了。
这两个多月来,我第一次到船舱外走动。清冷的风吹来,像是捧了一掬冰冽的泉水泼在脸上,让人为之一震。我拢了拢衣服,站在船头极目远眺,天地宽广了,心也跟着豁达起来。天上飘起了细密的小雪,仿佛江南春风吹起的扬花,纷纷乱扑行人面。我伸手去接,但立刻就被手心里的温度融化了,好像细雨无声无息地浸润到土地里,心里也发了芽。
在船上,我找到一本《水经注》和一块羊皮地图。书中不仅记述了水道变迁,还有两岸高山城邑、风俗人情、旧闻掌故。一路走来,原来我错过了那么多风景。
元烈在侧页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大江南北,他真的走过不少地方。有些地方被他重点标识,加以修正,但这到底是前人之误,还是他考据有错,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已足见其治学严谨。
只是,从他的手迹来看,和他惊为天人的相貌相比,着实悬殊。要是真的字如其人,元烈不过泛泛之辈尔,不免让人心生失望。可是在我小小自负之后,又不禁自怜,日后我只能用右手写字,也未必能比得上这泛泛之辈。
船泊七日,我比照着羊皮地图细细读完一本《水经注》。原来天下那么大,乌衣巷那么小。我没有方向,哪里都可以是我的方向,我没有家,处处无家,处处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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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我被嬷嬷沉重的鼻鼾声吵醒,隔着帘子的缝隙,看见外间残灯如豆,照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伏在矮桌前,发出轻微木头碰击的声响。是他回来了吗?我睡意全无,悄悄披了件衣服起身,墨童也睡熟了。眼前人似月,果然是元烈。
“你愿意走出来了?”他头也不抬,问我。
我不理会他语意双关:“元公子,你在配药?”他没有答,还在专心捣药。“给我的?”我又问,“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他停下来,伸出两根手指,有淡淡药香盈袖:“王小姐,可否让我切个脉?”
我坐到他面前,挽袖伸出手臂,手指触碰到皮肤,温温热热的,才让我感觉到,这个人原来是有活气的。片刻,他道:“我再加两味药,这药你喝到开春,再看看吧。”
“这风寒我年年都有,今年因家中变故,病也发得重些,才拖到现在,本来喝个十来天药就能好了。”我倚靠一边,想了想,又道:“我父亲久病,我生下来又是不足月的,可能是天生体弱的缘故吧。但我想,现在已经好了,这药就不必吃到开春吧。”
元烈抬眼看了看我,好像在琢磨我的心思,许久,悠然道:“这药不是治风寒的。”
“难道治我的手?”我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这两个月来,我几乎不问任何问题,不问何时,不问去哪,不问找谁,也不问这药是哪来的,治什么,只管一股脑儿喝下去。但在这七日里,我常常追问自己,我的未来在哪里?在我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我又想,如果王家不倒,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原来一样无解。只是从前还有一只老天爷赐的左手可以写字,若是还能写字,一辈子青春作赋,皓首翰墨,就算这风寒年年发作,也没有关系。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希望他能治好我的手。
“你的手已经没得治了。”元烈事不关己,凉凉说了一句。
我低头笑笑,这结果其实就在意料之中。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太难过,我出言调侃道:“亏得墨童老是说你医术了得,看来元公子一点不懂为医之道。医者父母心,你这么快就让你的病人陷入绝望,看来算不上是一个好大夫。”
元烈一笑:“我不过实话实说,省得王小姐希望越大,将来失望越大……谁和你说,我是大夫的?”我一愣,不然墨童何以吹嘘他“长安城医术第一”?元烈看了熟睡的墨童一眼,继续道:“王小姐不要听他胡诹,我们跋山涉水常年在外,有时走到荒僻处,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所以不得不学一些医术傍身。”他又笑了笑,自嘲道:“倒是我和墨童身体强壮,学不致用。”
原来这两个月我喝得都是这个江湖郎中的药,我不禁怀疑,究竟是我病得重了,还是庸医害人。我挑眉:“你是说,我是你治的第一个人?”
“可以这么说。”他低头,继续捣鼓他的药。这些烂草根,我还能说服自己喝到开春?
我咳嗽一声,支吾道:“元公子,你这人……还真是直!这话……你千万不能和嬷嬷说。”我只怕嬷嬷知道了,会找他拼命。
“是吗?看样子王小姐不太喜欢我直,只怕日后……我拐弯抹角的样子,小姐会更讨厌呢。”他说得状似玩笑,却又好像别有深意。
我不想再围着这药讨论下去,生怕又问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想他也许还有别的地方要去,现在,我还没有自己的方向,就权且拿他的方向做方向吧,总好过漫无目的,什么都没有。
“我的事情都办完了,明天就启程,直奔长安。这一路上,耽搁小姐的时间了。”
我点点头,心里忐忑起来:“我们是要去找一个人吧?”我隐约是知道的,可从来没有人正面和我谈起过,将来这个人,我不知道见面以后如何以对,也许元烈可以告诉我。
“我们去找叶先生,叶白石。”
白石青兕,得一人者得天下。
就是那个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叶白石吗?白石先生在刘汉为官,位列大司马大将军,三公之上,又录尚书事,他在北朝地位之显赫就犹如昔日大伯在江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在南朝,他却是千夫所指的汉人叛徒,胡人走狗。当年刘圭手下之骠骑将军苻又臣久攻洛阳不下,就是他出城投靠,在帐下扪虱谋策,才使那支军队横行无阻,一路攻入帝都的。
“不是……不是去找王碧吗?”我一头雾水。
“白石即王碧,叶是母姓。”元烈蘸茶水,在矮桌上拆了一个“碧”字,缓缓道:“我答应过你母亲,虽然我并不赞同,但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所以,我言尽于此,你不会从我嘴里得到更多……但,以小姐之聪慧,恐怕也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