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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零落碾作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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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前后,坏消息接踵而来,二伯王琨在荆州突然病倒,此次只派了一个副官回京述职。从牧哥哥近日的神情来看,恐是病得不轻。但王府对外说,近来天气湿冷,大将军只是旧伤发作,暂时行动不便,并无紧要。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让皇上找到机会,再叫二伯致仕回家。
转眼已入二月,谢家的老梅零落成泥。大伯一直催促着舅舅先把牧哥哥和絮姐姐的婚事办了,但舅舅始终以“王大将军怎可缺席”为由推脱着,婚礼最终也没能如期举行。龙头节一过,牧哥哥就要起身赶往荆州,婚事也就变得更加遥遥无期。
大伯大约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二伯的东安侯爵位世袭罔替,牧哥哥为嫡长子,要继爵位并非难事,但那只是个虚衔,关键还在荆扬刺史并大将军的官位,和那支紧攥在二伯手里的荆州兵。晋室想要削弱王家的势力,废后罢相皆不足惧,那支当年拥立新皇的军队才是王家能与司马氏共治天下的真正家底。所以这次,大伯无论如何也要把牧哥哥扶上将位。
二月春风似剪刀,桃叶渡口,杨柳夹道,已垂绿丝绦。只可惜桃花未开,每年三月,沿岸十里都有碧桃怒放,此种桃花非同一般,它色绛如胭脂,重瓣如牡丹,放眼望去,漫天遍地,红花胜火,绿水如蓝,那才是一年中最美的光景。清晨的桃叶渡,薄雾未散,酒家未醒,难得有这样的清净。牧哥哥伫立船头,还是一身贯穿的白衫,行囊一挑,扁舟一叶,在这料峭春寒、素色江南中显得异常冷俊。
絮姐姐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可惜人多,也说不上什么话。她折了才抽新芽的柳条交在牧哥哥手里,柔声道了句:“牧之,一路当心,你远去荆州,也勿忘建康风景。”那一腔别绪皆在这盈盈一语,脉脉秋水间了。
牧哥哥接过柳条,重重道:“建康有老梅如雪,绿柳如丝,牧之绝不敢忘。”
今日往矣,杨柳依依。牧哥哥不敢忘的,可是那日梅下之约,而如丝两字叠起来,恰是一个“絮”字。我在一旁会得此话深意,也不禁多了些许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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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哥哥走后,王府里清冷了许多。原还有个活络的六叔,送行那天睡过了头,一觉睡到晌午,又挨了一顿好骂。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想大伯越骂越气,险些把家法也抬出来。六叔近来乖觉的很,大伯带头低调处事,自然也就没人敢再张扬了。石宗山还是三天两头来府里叫阵,六叔高挂免战牌,气得关上门砸家什,也不肯出去见他。就连年年上巳节在吉光雅园里大操大办的曲水流觞诗会也停了下来,常常就只有顾先生陪他一起喝酒聊天。我倒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很不错,六叔呆在家里没事可做,我也就能天天上雅园临贴了。
我的字近来精进不少,顾先生夸赞起来是从不吝啬的,有时说得过了,倒让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六叔是很少出言品评的,只是烧纸的时候不像从前,随手就丢进火盆里了。现在他都会细细鉴赏一番,还有几纸,他没舍得烧,都妥善收藏了起来。每每此时,我都会在心里小小的得意一番。
除了去晴雨轩看看新货,我很少外出。再次出门时,芳歇春去,桃叶渡口红英落尽青果小,已不复三月里夭桃灼灼的胜景了。店家见我进门,殷勤招呼,将我引至二楼的雅间,端茶斟水,又神秘兮兮地拿了几幅作了旧的字请我看:“王小姐,这些都是卫夫人的墨宝,您和六爷是小店常客,您若喜欢,我可以算您便宜一些。”
我随手翻了几张,前两年写的字,果然火候不够。这老板也算是个行家,怎会看不出这些都是赝品?我莞尔摇头:“这些字您还是请我六叔来看吧,我只是来买些左伯纸,上次那批货倒是很好的。”
又随意挑了些笔墨,让店家送去府里结钱。才出晴雨轩,忽降一阵大雨,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我赶忙钻进肩舆里,摇摇晃晃地赶回王府。青兕所题的扇子是随身要紧的东西,我解下腰间的扇袋,小心拂去上面的水珠子,好在里面没有沾到水。这柄扇子我爱不释手,若真是字如其人的话,青兕先生必真英雄也!我越看越痴,不觉肩舆已经抬进王府。
轿帘被人挑开,露出顾先生一张脸,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蓄了一嘴的胡子,看上去老了许多。“狸奴,还不下来?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去见心上人啦?”
“胡说!”我嗔骂一句,将扇子收好,提着裙子往泚园跑。先生还不肯放过我,跟在后头直喊:“见就见了,我活了几十年,你这点小女儿心思还瞧不出来吗?是哪家的公子啊?……你跑慢点,小心摔跤!”我头也不回,紧跑了几步把他甩在身后。
骤雨初歇,云开风清。泚园里榴花半吐红巾蹙,池水如簟,荷叶微卷,又该到吃莲糕的季节了吧。彩衣和一群女孩子在廊下说笑,见我回来,丫头们便作鸟兽散了。彩衣笑盈盈趋步而来:“小姐回来啦?刚太子宫派人送东西来了呢,我放在屋里了。”
案上一个红黑漆食盒,开盖便有荷叶清香,小饼圆白,每块上面都印有千瓣莲花的图样,连模子都是和以前一样的呢。我拿了一块,招呼彩衣也来尝尝,剩下的就喊人送到弈秋园里去了,玲珑做的莲糕,母亲也很爱吃。
彩衣咬了一口,连声赞道:“好吃!好吃!太子良娣手艺真好,怪不得太子喜欢呢。可惜……”我抬头看她,她吞咽完嘴里的糕,又道:“唉,只可惜出身总归是低了,太子再喜欢她,也做不了正主。皇上……”彩衣掩嘴咳了一声,我知道她这声咳的意思,她接着道:“听说太子就要娶正妃了,小姐可知道是谁?”
皇上病入膏肓,早就不问朝事了,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地侍奉左右,连寝宫门也不出半步。太子实际已经大权在握,相比王府前的门庭冷落,庾宅近来可是车马不绝。“太子妃多半出自颍川庾氏吧?”我看向彩衣,皇室后宫、高门后院里的小道消息,我倒真不如这些丫头们知道的多。
彩衣故作神秘地摇摇头:“小姐有所不知,是谢家絮小姐!”
我不敢置信:“你哪里听来的,絮姐姐和我牧哥哥是有婚约的!”
“婚约又怎样?谢老爷乐得嫁,也不见我家老爷上疏反对啊。”彩衣见我摇头,又补了一句:“小姐不信就算了,再过几天圣旨一下,小姐就知道彩衣说的是真是假了!”
我摇头倒不是因为不信,王谢两家几世联姻,其间关系盘根错节、休戚相关,一家若有难,必得另一家倾力相助。太子想要削弱王家的势力,与其与两家为敌,不如拉拢一家,才是上策。而陈留谢氏,虽然一直以来都是“王谢”并立,但终究是“王”在“谢”前,如果日后南朝能由“谢”家独大,舅舅也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吧?
“牧哥哥知道吗?”我小声叹了一句。
彩衣转了转眼睛:“这事瞒得了谁?就算现在不知道,过几天也知道了。就不知牧少爷知道了会……别看絮小姐平日里和善的很,原来也是个性子烈的,不过……女人的命,哪由得自己做主?”她也跟着叹了一声,自顾做事去了。
我细细掳着裙摆上的皱褶,嘴里的莲糕甜意未尽,心头却像吃了莲芯,涩涩发苦。我猛地摇了摇头,起身往吉光雅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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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疾恐不可为,太子的婚事也不能再拖延了,只等鬼月一过,就要大婚。宫里宫外都忙着筹措,举国同庆,牧哥哥也该知道消息了吧。隔三差五就有从荆州来的书信,二伯的病,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牧哥哥坐镇荆州,代行大将军之职,纪律严格,赏罚分明,在军中也渐渐有了威望。未经皇帝下诏就子承父业的事,朝廷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尤其乱世里,最后都是由皇帝补一道诏书了事。只是,对于册封絮姐姐为太子妃的事,谁都没有在书信里提起。
转眼又到中元,二伯最终没能熬过鬼月。来燕堂里设了灵堂,两旁挂了太子亲提的挽联。棺椁还在运送的途中,王府上下一片惨白,嚎哭声不断。我一身素缟麻衣,跪在父母跟前。今早阿代嬷嬷为我绾了头发,母亲在我的髻子上攒了一柄翠玉的簪子,这簪子她为我准备了许多年,是一枝玻璃地油青的平安竹,如今不得不用白绢严严实实地缠裹起来。我郑重地给父母磕了头,吃罢一碗汤饼,一场不合时宜的十五岁笄礼就在弈秋园的花厅里草草的结束了。回去的路上,我暗自和彩衣比了比身长,她和我差不多年纪,却比我高出许多。甚至,我都十五岁了,还没有月事。
二伯撒手人寰,王家的重担几乎落在大伯一个人的肩上,他汲汲皇皇地四处奔走,不能有片刻自安,好像只在一夕之间,两鬓就斑驳了。
出人意料的是,册封牧哥哥为荆扬刺史兼大将军的诏书,倒是适时地颁布下来了。有人说,那是以王家愿意退婚为条件的。但我揣测,那支军队名为荆州军,实则早就变成了王家军,他们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安家落户,从来只知有王将军,不知有司马氏。若不是王琨的儿子继位,又有谁会买他的账呢?那道诏书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就像西北凉州节度使,东鲜卑慕容部,他们只是不敢明目张胆的自立,虽然都向南朝称了臣,可又有哪个是真正在听朝廷号令的。
为了这门婚事,絮姐姐又是绝食又是上吊又是逃家,闹得满城风雨。可从头至尾,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做挣扎,因为孤立无援,她的行为在大多数人眼里显得无谓而滑稽。仲秋未到,她就被一顶凤舆接进了太子东宫。
大婚三日,喧哗落尽,建康城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变得如此麻木,快乐和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今年的王府不再举行拜月宴,十五那日,我就在吉光雅园里临贴。笔一提就浑然忘事了,不觉皓皓秋月西去,一纸《禊贴》写罢,抬头见六叔负手对着墙上的元烈画像发呆,顾先生歪倒在玉树下,一坛菊花酒,自斟自酌,已然醉醺。东方渐白,院子里更漏尤滴,仿佛昭阳殿中传来的捣衣声声。我搁下笔,掩嘴打了个呵欠。夜,如此静逸,让人恍惚觉得一切从来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