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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番外 云在青天水在瓶 ...

  •   “你怀孕啦?”
      新年三家聚餐时,程思源劈头盖脸丢来的一句话让姜艺宁气得翻了个白眼:“怀个屁,我只是胖了。”
      姜艺宁毕业那年考上了家乡的选调生。按照规定,她在基层锻炼了两年才调回市政府机关大楼坐办公室。她在街道风里来雨里去了两年,憔悴不少,好不容易才回了市中心得了清闲。家里三个孩子,程思源在上海扎了根,张佳乐退役后想继续读书,现在也还在外地读大学,姜艺宁作为三家人里唯一一个女孩,又是目前唯一一个留在昆明的孩子,自然集长辈万千宠爱于一身。她亲妈、她婆婆、她亲姑三个退了休没事干的中年妇女天天翻着花样给她加餐进补,她不胖谁胖。
      说话时,姜艺宁和张佳乐养的重点色英短小猫在他们脚边喵喵叫着打转,姜艺宁弯腰抱起小猫,随手撸了撸它的脖子,小猫咪很享受地盘在姜艺宁大腿上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只猫的小名借用了程思源他妈起的名字,唤作安安,另外它还有个响当当的大名——张君雅。据说是张佳乐一边抱着猫一边嚼零食时灵机一动想出的破名字。
      另外,他俩在养猫不久后又从宠物店抱回了一条通身雪白的博美犬,大名姜白石,小名小葵。中文系博士程思源一看就知道这是两个人中稍微更有文化一点的姜艺宁起的,大名小名均典出白石道人姜夔。
      这俩人起名……当真是雅俗共赏了。
      对于小夫妻的此等情趣,程思源的评价是:好无聊。
      放着好好的孩子不生,小猫小狗倒是养得起劲。
      程思源笑了笑,朝厨房里正在帮忙打下手的张佳乐努努嘴:“是他不行?”
      “程思源你有病吧?你才不行!”
      “你俩到底准备啥时生孩子?你今年可就三十一了。”
      姜艺宁皱了皱眉头:“程思源你好烦啊,爸妈都不管我们了,你瞎起什么劲?”
      “我这是为你身体着想,我们男的无所谓,但你再过几年可就高龄产妇了,到时再生孩子,对大人和小孩都不好,后悔都来不及。而且这两年姑姑姑父舅舅舅妈他们还能帮你带孩子,再拖个几年他们就带不动了。你去年不是从基层调回机关大楼了吗,正好闲下来。他这两天又放寒假待在家里,你俩要不抓紧时间商量商量。”
      程思源还想继续说什么,姜艺宁却听不下去了,举起怀中的小猫朝程思源攻来:“安安!他好烦!咬他!”
      “喵!”胖嘟嘟的张君雅小喵喵果然很配合地作出了凶恶的表情。
      “我靠!姜艺宁!你谋杀亲表哥!”程思源知道这条猫跟狗似的,对张佳乐和姜艺宁忠心耿耿,搞不好还真的会咬他,于是他急忙从沙发上跳开,落荒而逃,拖鞋都没穿,狼狈至极。他抬头冲着厨房大喊:“张佳乐,管管你婆娘!”
      “你妹!”张佳乐头也不回地回答。厨房里的姜白石也很配合地汪了一声。
      “不也是你妹?!”程思源吼完才回过神来琢磨:张佳乐刚才那两个字,究竟是在确认姜艺宁的身份归属,还是单纯地只是在骂他?
      “管好你自己吧程思源!”姜艺宁倒也没有追上来,只是遥远地抛出了这么一句话。

      程思源可不就是因为管不好自己才去管姜艺宁的吗。

      聚餐时,程思源才是被家长们重点关怀的对象。比起张佳乐和姜艺宁两个小的什么时候生孩子,大人们显然更关心他们已经三十四岁的大表哥程思源什么时候解决终身大事。程思源自己的妈妈一直都是长辈里最聒噪的那一个,从程思源年过而立开始,每年过年她都急得团团转,搞得程思源没面子极了。今年也不例外,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张佳乐和姜艺宁这两口子敬了一杯酒,用自己炮仗一般的大嗓门叫道,乐乐,宁宁,你们大学里或者机关里有什么好的小姑娘记得帮你们源源哥哥留心一下哦!
      敬完酒,似乎程思源家的这位老佛爷还意犹未尽,于是又逮着程思源开始数落,说他眼高手低,不务实,这回你得学一学弟弟妹妹了,有合适的就抓紧。
      程思源低头扒饭,不吭声。
      或许张佳乐很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默不作声地夹了一片牛肉给他。感动之情还来不及在程思源的心中酝酿,却见张佳乐又一低手,扔了另一片牛肉给脚边吐着舌头的姜白石。姜艺宁见状,还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声数落道:“别乱喂,家里不是有狗粮的吗!”
      ……我靠!
      他瞪了身旁的小夫妻一眼,却反而被自家表弟表妹无名指上的一对婚戒晃痛了眼睛。

      他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

      在人生的前十八年,程思源始终是骄矜的。从全省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再到最好的高中,他始终是最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最令人艳羡的别人家的孩子。他走着的是标标准准的正途,俨然将自己活成了一份最成功的人生样本。
      正巧,亲戚家的表弟张佳乐和表妹姜艺宁又是两个叛逆的孩子,心思从不放在学业和正途上,让家里的长辈操碎了心。这更衬出了程思源的毫无疑问的正确性。其实程思源心中倒也不乏窃喜,他并不希望表弟和表妹追随他的脚步成为人中龙凤,家里确凿无疑的精英只需要他一个就够了,其他人都活该当个黯淡无光的配角。

      程思源的第一次创伤应该发生在高考之时。
      其实交完试卷对完答案后,他是志得意满的,甚至洋洋自得到直接把人人网的签名改为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底下几个懂行的兄弟纷纷留言,赞曰:“程清华牛逼!”他倒是很谦逊,摆摆手表示他更想上北大。
      但查成绩那天,他盯着网页上显示的数字,微微有点傻眼,在卧室的电脑前独自枯坐了许久,回过神来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没了。
      清华没了,北大也没了。
      果然,后来程思源接到了许多学校打来的电话,但是没有那两所学校。复读的念头只在程思源脑子里转了一圈,便轻盈地一跃,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摇头苦笑着对自己说不至于不至于,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全国众多自称TOP3的大学中的一所。但即使是退而求其次的大学,却也没读到最好的专业。
      常年稳居年级前十的程思源高考手滑了二十几分,这在学校老师们的眼中,虽然可惜,但是好像也没那么悲惨。年复一年,人来人往,比程思源更加值得惋惜的事多了去了。
      但这是程思源第一次遭受挫折。他想起自己小学时说自己想考云大附中,果然考上了;初中时又立志要进云师大附中,果然也顺利地考进了。既然历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自身,为什么这一次却偏离了轨道、出了差错?
      程思源不知道,他只是咬着嘴唇烧光了自己高中时代的所有课本和参考书,将社交平台的签名改成“弃北朝旦”,表现得好像是他为了梦想主动放弃了更高的选择似的。于是,那群将他捧为“程清华”的兄弟又识相地改口,“程复旦”虽然听着没“程清华”响亮,但倒也并不难听。
      鞭炮照放,酒席照摆。程思源的爸妈可不了解十八岁的儿子内心经历的伤痛,春光满面地手执酒杯向亲眷朋友们分享他们的育儿经验。程思源看见他的表弟表妹坐在席间,很是局促的模样,心中又莫名升腾起一点优越感,于是便也不觉得过分挫败了。
      他当时倒也没有想到,十几年后,那两所将他拒之门外的大学会你争我抢地向他那从来不走正途的表弟抛来橄榄枝,急不可耐地想要将这个闻名遐迩的世界冠军收为麾下校友。而那个时候,程思源却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专语文教师了。

      调整心情、背井离乡来到上海后,他很是如鱼得水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他的专业清闲,于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在学生会、社团和爱好上。他读很多很多的书,将一些晦涩莫名的术语当成了口头禅天天挂在嘴边,玩一些只有内行人才听得懂的文字游戏,高高地扬起下巴,瞧不起任何人。
      他交了个女朋友,女孩是他的同班同学,来自贫困地区,是通过大学面向农村学生的“腾飞计划”考进来的。她成绩不太好,跟不上同班同学,程思源瞧见她抱着书偷偷哭过好几次。于是,程思源便带了点弥赛亚的心态,领着她读书、逛博物馆开拓眼界,指导她写论文,甚至帮她写完了一整篇本科毕业论文。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鲁迅笔下的涓生,向天真稚气未开化的子君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谈那些足以让她摆脱无数庸见的主题;有时他又觉得他像是茅盾笔下的君实,照着“理想的妻子”细细雕琢娴娴这块璞玉,带她领略自然科学、历史、文学、哲学、现代思潮。虽然涓生和君实的下场都不怎么样,但是就像是大多数男人一样,程思源也不太擅长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他还是遵从本心地好为人师,像个严厉的老师一般开化他的女友,教导她如何过上体面优雅的生活。
      但程思源没想到,这样一个他一手教养起来的优雅女性,最后却毅然决然地报考了家乡贫困县的公务员。
      程思源不理解,是真他妈的不能理解:她既然已经千辛万苦地考出了县城,在这风光旖旎的都市扎下了根,好不容易花费七年时间被雕琢成了一个优雅体面的都市女性,她根本没有理由回到那一穷二白的山水之间。
      可是女朋友不肯回头。她的眼睛闪动着光芒,仿佛是被程思源灌输给她的历史、文学、哲学、现代思潮所深深地感染和点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要回去,反哺家乡。”
      程思源咬了咬嘴唇,决定孤注一掷,瓮声瓮气地说:“但我要留在上海。”
      “那么就分手。”
      分手就分手。
      不就是从心口挖出一块肉吗,给你就是了。
      这或许是他人生的第二道创伤,鲜血淋漓的。

      他自觉在第一场恋情里受了过分重的伤,于是便有意寻找一个本地的女生谈婚论嫁。顾熙华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命中注定似的,他在图书馆旁的The Press咖啡馆里看见了她。当时的她坐在落地窗边,被午后冷冷的阳光洒了满身。女孩孤独地戴着耳机,垂眸阅读一本旧书——张岱的《西湖梦寻》。背后的一切都是冷色调的,水寒江静,满目青山,她庄严得恍如一位少女神祇。
      浪漫又梦幻的开场,充满了他喜欢的文学气息。于是开始追她,打听了她的名字和专业,知道她是个颇有家底的本地姑娘,又跑去她的课上旁听,在萨特存在主义的背景音下状若无意地和她搭讪套近乎。她不像前一任女友那么好追,对程思源反应始终冷漠淡然,甚至还时常在他说话的时候走神望向别处。
      程思源感到了痛苦,他觉得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狠狠地遭到了羞辱。但是他还并不死心,他对自己很有信心,认为他迟早能攻破这座城池,就像他从前总能解出每一道难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找顾熙华的室友明里暗里打过几次助攻,一无所获。最后室友看不下去了,很无奈地告诉他,熙华有个喜欢了很多年的人了,她走不出来的,你别再白费力气了。
      “他们是男女朋友吗?”程思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室友沉默了一会儿,程思源都可以想象这个性子温平的女孩在手机那头面露难色。很久以后,她才回复道:“不是。”
      还不是男女朋友,那他还有机会。饶是如此,程思源依旧心下大怒,妒火燎原。不能直接去问顾熙华,他便利用起大数据和社交平台。通过一系列的信息检索和史料爬梳,他顺利地在废弃多年的人人网上找到了顾熙华五六年前的账号。高中时代的顾熙华似乎不像现在那么沉默与孤独,她13年到15年的人人网主页仍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白衣胜雪,笑靥灿烂,有很多的朋友,字里行间仿佛都充斥着少女响亮的笑声。甚至连她15年秋天最后更新的状态都充满了少女如诗的情怀:“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他在顾熙华个人主页的星标好友一栏发现了一个人。男性,没有设置头像,只有一个名字,苏沐秋,很像是模仿当红的电竞选手苏沐橙起的名字。于是他带着挑战的心点开了对方的主页。苏沐秋的个性签名是“云在青天水在瓶”,还挺有禅意。除此之外,他留下的个人信息便很稀薄了,连毕业院校都没有标注,只留了个生日,很巧合地和顾熙华是同一天。他的主页动态停留在了2015年的春天,距离苏沐橙出道还有三年,看来相似的名字只是巧合。苏沐秋留下的动态很少,一眼望过去就看到头了。他经常转发一些关于计算机编程语言的日志,程思源这个文科生看不太懂。但是既然尚在高三就能罔顾学业压力研读这些艰深的语言,程思源下意识地便认定苏沐秋也和顾熙华一样,是在殷实富足的家庭里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主页的访客记录显示,顾熙华在过去的几年似乎依然频频光顾这个被废弃已久的主页,像是始终难以割舍这片青春的遗迹。她最新一次的来访是上个月。
      程思源几乎可以确定这个苏沐秋便是顾熙华的那个所思在远道。于是他怒气冲冲地关闭人人网,在百度里搜索了苏沐秋的名字。果然查无此人,出现的结果泰半是苏沐橙。他又在苏沐秋的名字后加上了几个耳熟能详的大学校名,自然也是找不到相关的消息的。
      搜索完苏沐秋,他又扬扬自得地在百度里搜索了自己的名字,还故意带上了云师附中或者复旦的字样辅助检索。果然,系统毫不费力地从海量的数据中辨认出了自己:他在期刊上发表的文章,他参加的学术会议,他在校内校外获得的一切荣誉,都被这无所不能的互联网记录在案,纤毫毕现。
      他欣赏了一会儿自己从小到大的光辉历程,又想起默默无闻的苏沐秋,对比是如此悬殊,他只觉得顾熙华实在是不知好歹。

      有那么一回,程思源好不容易在食堂逮到顾熙华,恬不知耻地捧着餐盘挤到她面前,朝她喋喋不休地献起了殷勤。顾熙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不一会儿便又望着远处出了神。程思源止住话头,顺着顾熙华的视线扭头望去,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程思源感到了莫大的屈辱——还从来都没有人敢这样对他漠不关心视若无睹!他追了那么久了,把满腔的话都说尽了,却像是对着茫茫的群山在孱弱地呼喊,又像是将一捧真心抛入了寒冷漆黑的潭水。他的心中跃起了愤怒的火苗,这一点星星之火很快燎原,勾起了他过去累积的层层委屈。他要把他受到的所有屈辱都还给顾熙华!于是他重重地放下筷子,巨大的声响把顾熙华吓了一跳,也让她终于从那片虚空之中收回了视线,望向了眼前张牙舞爪的程思源。
      程思源做了许多年的优等生,在恶毒方面毫无经验。他当然学不会街口泼妇的那套语言体系,只能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歹毒的语句,最后勉勉强强地编织出了这么一句徒劳又无力的攻击:“顾熙华,你是不是不知好歹?成天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呢?我看你就是势利眼,嫌我不是本地人,嫌我穷呗。你装什么装啊,给脸不要脸,还以为自己是守着贞节牌坊的寡妇呢?”
      他面红耳赤又毫无逻辑地骂完,回味过来才觉得自己最后一句比喻真是绝妙,甚至把那个他一无所知的苏沐秋都给活生生地诅咒了进去。
      可是眼前的顾熙华却并未如他所料般动气。她皱起了眉毛,很不解似地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后,她又松开眉头。“好啊,”她面色坦然,却又慢条斯理地说:“就这样,你就当我是个守牌坊的寡妇吧。”冷清又决绝,仿佛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程思源愣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程思源一意孤行地撞着南墙时,他的导师找到了他,说他朋友想给在读高三的女儿找个语文家教补补作文。
      程思源自诩是复旦博士生,从来都看不上初高中的家教。可惜师命难违,他虚与委蛇了半天却还是只能接下了这个活计。
      导师的朋友家在长宁区,离学校很远,要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这已经让程思源受了不少罪。他照着导师给的地址绕路半天,总算是找对了门牌。给程思源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她系着围裙戴着袖套的模样,应该是家里干活的阿姨。
      导师朋友家是两层的小复式,室内家具布置典雅整洁。家里的女主人看起来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素色长裙一丝不苟,对待程思源礼数周全,很是优雅客气地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话后,将他领到楼上女儿的房间。
      小姑娘本来盘着腿坐在座位上刷抖音,一听开门声,忙不迭把平板往习题本下塞,却还是没能逃过妈妈的火眼金睛。碍于程思源在场,女主人不好发作,只能咳嗽一声,说家教老师来了,程老师是复旦中文系的博士生,你好好跟着老师上课。
      小姑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很勉强地拉过一张椅子请程思源坐下。程思源拾起桌上放的作文本,随便看了几眼,觉得这姑娘写的作文实在糟糕,连“的”“地”“得”都分不清,省略号也经常打不健全,这里只有四个点,那里却有七个点。
      “你怎么连‘的’‘地’‘得’都分不清?连小学生的语文都学不好,你就这样还怎么考大学?”程思源摔下本子指责她道。
      “需要分清吗?我在网上读的小说都不分的,人家还不是照样连载出书赚大钱。”小姑娘甩甩头发,却是一脸无所谓。
      程思源一时语塞。作为一个在中文系孜孜矻矻了六年的学生,他当然知道人类群星在历史上曾经留下过怎样辉煌灿烂的篇章:博尔赫斯的花园,卡尔维诺的城堡!川端康成的伊豆,马尔克斯的马孔多!波拉尼奥的夜色与星辰,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当然还有纳博科夫、三岛由纪夫、杜拉斯、格拉斯……!这些名字足以让程思源兴奋得手舞足蹈、离座举杯,但眼前的小姑娘却宁愿无动于衷地举起平板,打开一部连“的”“地”“得”都无法分清的烂俗小说,一无所知地虚掷着青春中的每一寸光阴。
      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程思源读了几篇作文,迅速根据小姑娘的情况拟了个课纲。正要带着小姑娘好好徜徉一番语文的海洋,却没想到这丫头丝毫不给面子,一会儿跟程思源讨价还价说上十五分钟课休息五分钟;一会儿又说自己口渴,趿着拖鞋下楼抱了两瓶依云回来;一会儿又抱着平板去洗手间待了足足半个小时,程思源又不能去洗手间把她揪出来,还好他随身带了一本王水照,耗着性子读了一会儿,终于把大小姐从洗手间里盼了回来,还没讲几句,阿姨又轻轻敲了敲门,给他们送了一大碗车厘子,小姑娘欢呼一声,说休息时间到了!
      两个小时过去,程思源连一篇作文都没讲完。他心情非常恶劣,终于忍无可忍,拧着眉毛问那小姑娘:“刘芃芃,你还想考上大学吗?”
      小姑娘正津津有味地把车厘子嚼得满齿生香,面对拿腔捏调的程思源,关注的却是:“咦,你居然能一次性读对我的名字?”
      “我是复旦中文系博士!”天知道程思源有多努力才没有在这句话里夹进脏话。
      刘芃芃不以为然地晃晃脑袋,说:“考不上就出国呗,多大点事儿。”
      小姑娘的话像是给了程思源一勾拳,把他下巴骨都给生生敲碎了。

      说句实话,他一直挺看不起出国留学的人的,尤其是高中就出国的人。他总觉得他们是一群高考的逃兵,一群幸运的懦夫。他们不愿经历寒窗的苦读,不敢面对高考的疾风骤雨,于是他们选择逃走,而他们的家庭又可恶地恰好能够负担起他们的懦弱与无能。
      更令程思源不满的是,这群人偏偏还能在国外过得逍遥自在——读好大学,喝洋酒,泡洋妞,每天的朋友圈莺歌燕舞,充斥着资本主义国度的糜烂。
      程思源从前初中班上便有一半的同学还没读完高中就出了国,现在他们有的在常春藤大学念上了博士,有的在谷歌公司谋到了职位,有的虽然灰溜溜地回了国,但也算继承了家里的产业,做着清闲安逸的富二代。程思源觉得,自己在这些金光闪闪的昔日同窗面前,变得无比矮小和卑微,成为了一个灰头土脸、两手空空的真正的庶民。
      他从来没有想过出国。一年动辄几十万的费用,又不是他那种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于是他只能孳孳汲汲埋头苦读,终于一朝功成,却不料别人只要刷一刷银行卡,就能在国外读到一个比复旦更为名贵的大学。
      为什么?凭什么?
      人生真他妈的不公平极了。

      走出刘芃芃家的时候,程思源还有些失魂落魄。也不知道刘芃芃对这次家教满不满意,下次还会不会再联系他,反正他是不想再走进那间华美精致的小复式了。坐在地铁上时,程思源用百度搜了一下这个地段的房价,连二手房都要12万一平,刘芃芃家的房子大约160平,那么程思源得花近2000万才能买下那间二手房,而这很可能几乎是他不吃不喝一辈子的收入。
      这时,手机一震,是刘芃芃妈妈发来的家教费,五百块,请点击确认收款。
      程思源没有立刻点击收取,而是握着手机等待了一会儿,这才姗姗来迟地确认了收款,仿佛他并不在意这充满铜臭的课时费。在他心里,瞬间收款一直都是一种欠缺士大夫风骨的吃相难看的行为。
      好吧。程思源放下手机,闭上眼睛聆听车轮与轨道相撞发出的金属声。这条地铁线路开通于1993年,比程思源的整个生命还要古老。而程思源却是直到高三的夏天才第一次坐上地铁。他睁开眼,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地铁车厢里每一张面容模糊的脸庞。他们中有哪些生在罗马?又有哪些人穷尽一生的气力也无法留在罗马?
      他忽然涌现出了沦肌浃髓的恨意。恨刘芃芃,也恨顾熙华,还恨苏沐秋。属于刘芃芃的那间华美的小复式像是一枚钉子一般恶狠狠地钉进了他的血肉里,他鲜血淋漓地目睹着刘芃芃、顾熙华,或者是那个他素昧平生的苏沐秋行走在整洁宽敞的房间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那种从来都没受过欺负的天真又可恶的表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度过体面又优雅的生活。
      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位于祖国西南的工人新村里的小家,想到了自己那一方窄窄的书桌,不堪负重的书架,平凡的父母。他椅背上的外套永远都是半旧的,他的两身灰头土脸的睡衣换洗着穿了整整六年都没有换新,他妈妈更是有一套桃红色的羽绒衫从1994年穿到了今天。他从来不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平板,甚至直到他考上大学才获得第一台属于自己的智能手机。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庸俗透顶的人,只能将他的成绩单和奖状当成他们一生的丰功伟绩来向亲友们吹嘘。
      如果他也能和刘芃芃一样在这光鲜亮丽的二层复式中长大,如果他也能和顾熙华一样拥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青春,如果他也能和苏沐秋一样罔顾高考的压力钻研喜爱的事物,那么他一定会过上比现在更加辉煌灿烂的人生。
      有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个词,privilege。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活在云端的人,原来竟不是,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只是一只被关进了迷宫的蝼蚁,连笼中的困兽还不如。他拼尽了力气周旋、逡巡、徘徊,却只能永恒地被这群真正的云端之人远观、讥笑、嘲弄,只留给他满腔的怀恨,满腔的苦痛,满腔的恶毒。
      姜艺宁总说他大男子主义,于是他很诚心地去拜读了火遍全球的那不勒斯四部曲。读完后觉得也就那样,page-turner罢了。那些少女的友情和嫉妒他实在记不得多少,字里行间他却只记住了一句话——“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他妈的。他用头轻轻敲着地铁座位的扶手。
      他觉得全世界都欠他一个道歉。

      下地铁前,他忽然在朋友圈里刷到了顾熙华最新发表的一条动态。“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张岱的《西湖梦寻》自序,他们初见时她捧在手中的读物。程思源摇摇头,忽然便觉得顾熙华失去了吸引力——她果然不是文学专业出身的,只是个爱耍弄文字故作高明的票友罢了,连“旧役小傒”这个主语都漏了,也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些什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终究说不到一块去。
      他其实一向是不怎么喜欢张岱的。程思源不爱做梦,读不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和“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他追求的东西不是如梦似幻的泡影,而是能够实实在在地掌握在手心的、更加确凿的、更加入世的东西。
      那一天,他没有径直回到寝室,而是跑到光华楼,按下电梯三十层楼的按钮。那是这座亚洲第一大学摩天楼的顶端,在百米高空,可以俯瞰夜色降临整座校园。
      而且,在这学府的制高点,竟还存在一个与程思源同名的大型会议厅——思源会议厅。每每看见,程思源便像是受到了某种遥远又神秘的召唤,仿佛这座庞然的建筑、这片盛大的光海,皆是因为他而存在。
      那一年的程思源还挺年轻的。二十四岁,正是他博士的第一年。他无法预见后来他因为写不出博士论文而不得不延毕,无法预见他四处求职碰壁最后委委屈屈进入了一所大专任教,也无法预见他在三十四岁时会在家庭聚会上毫无尊严地颜面尽失。那一年的他很年轻,还不知道他所接受的教育并不能给予他想要的人格和出路,还不知道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他还天真地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看见了人生的不公,但是他仍然想要继续他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他仍然想要把自己的名字镌刻进这座顶尖学府的最巅峰。
      他才看不起非要走歪门邪道的表弟张佳乐,也看不起图家近报低了高考志愿的表妹姜艺宁,看不起放弃了体面都市生活回家乡共沉沦的前女友,看不起心安理得地享受天生的privilege的刘芃芃,看不起对他视若无睹的顾熙华,甚至连那个他一无所知的苏沐秋,他也看不起。
      云在青天水在瓶?不,他才不要做瓶中的水,他必定是要做那扶摇上青天的云的。
      在那一晚,二十四岁的程思源趴在光华三十楼的玻璃窗前,眼底燃烧着都市夜晚金色的光辉。
      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所受的屈辱还给这个世界。

      他要上青天。

      2022年5月18日-6月20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番外 云在青天水在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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